这也是沉宴始终不敢将他逼太狠的最大原因
    杀破狼生于绝境,且命格非常硬。非一般杀机能够灭亡他们,且稍有不慎,反倒会激出其杀性,彻底反叛,让事情陷于无可挽回的境地。
    最好的处理方法,唯有养废他们。
    钟鸣鼎食,黄金馔玉,最蚀英雄骨。
    沉宴注视着面前青年的眼睛,静了静,极轻地叹息了一声,他问:
    你知道么,凭你刚才这一句话,朕就能治你死罪,银止川。
    银止川微一勾唇,浑然不在乎的模样,说道:
    那陛下治吧。
    沉宴没有开口,只默然地看着他。
    半晌,他将目光投向殿中央另一侧跪趴着的朱世丰,说道:你先下去。
    朱世丰不可置信:陛下!?
    朕有些事要同银少将军谈。
    沉宴轻轻叹息,道:待会儿自会召见你。你先去偏殿的茶水房内等着。
    朱世丰满腹委屈,但又不敢违抗。
    他磨磨蹭地爬起,如一个抱屈的小媳妇儿,一步三回头走向殿门。沉宴却始终不曾看他。
    直到殿门关合上了,沉宴才开口,道:
    朕以为,这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银止川不应声,沉宴道:
    你父兄的罪责不再追究,你依然是镇国公府浪荡风流的少将军。沧澜的事自此翻页,没有任何人能动摇你银家在朝堂中的地位,你为何还不满足?
    罪责。
    银止川咀嚼着这个词,反问道:我父兄根本从未背叛盛泱之意,陛下不肯彻查,现今何来罪责一词?
    沉宴注视着青年冷锋一样的眼睛,许多字句在心中翻涌,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负着手,想了片刻,银止川却一笑,道:
    陛下不知道怎么说,不如我来说。
    朝中势力复杂蟠扎,你方登场我方唱罢。作为新承位帝王,纵然有种种雄心,也有受困其中的时候。不能立时实现。
    银止川朗声道:陛下定然要说,你心中自然知晓我银家是有冤屈,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且等候时机,待你羽翼丰满,手握权柄之时,自然替我银家雪去冤恨。是么?
    沉宴站在高位上,却被银止川这一番话堵得一塞。
    这正是他想说的,只是方才尚在构思语言,一时没有想好怎么讲出口。
    你如何知道?
    沉宴挫败地一笑,干脆也不想洗脱之词了,就这么走下大殿台阶,问银止川。
    银止川讽刺地一勾唇,轻声说:
    因为七年前,先帝也是这样告诉我的。
    他告诉我他年事已高,且多病缠身。已无力为我审查沧澜之事。但若我等到新帝登基,陛下将会比他有本事,一雪我银家之辱。所以先帝驾崩,陛下在惊华宫等待勤王军到来的那段时间,是我与禁宫都统李斯年守在宫门外,使世家高门不敢轻举妄动。
    银止川看着沉默的沉宴,面上讽刺更甚:我早已识破了。
    他一字一句道:这种种所谓的理由都不过是你们帝王家的骗局!!
    君臣纲则,阶级之分,从中陆出现国家的概念时,就开始深入人心。
    这是上位者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护卫自己的疆土,创造出忠义的准则来麻痹人心。
    为他们肝脑涂地者,被称为良臣;试图挑战他们权威的,被称为反贼。
    然而世上哪有那么多规矩可言,有的只有永无止尽的权力的游戏,有的只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反叛与决心!
    我父亲年近七十,还在为陛下提枪上战场。
    银止川说:我最小的哥哥死时只有十六岁。是,他们不是皇亲国戚,不是什么千金之躯,但他们是我的血肉之亲。他们蒙冤死了,也有人愿意舍命去证一个公道。
    银止川。
    沉宴听着那话中的含义,骤然色变:你这是在威胁朕么!?
    然而银止川静默站着,并不回答。
    他只回忆着,想每次开战前,最紧张的那个夜晚。
    哥哥们总是并肩一起坐在雪地上。烤着炭火,看天上皎白的月亮。
    去做英雄的事。
    他们说:男子汉当守国门,当为百姓社稷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
    而后尽力拼杀,不问生死。
    可是他们万万想不到,有时候只是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是不够的,还要背负万千冤屈的骂名。
    陛下,我已经累了。
    银止川极缓呼出一口气,有些疲倦地哑声说:您这些托词与理由,我都不再相信分毫。在您拿出更有诚意的佐证之前,我都只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去洗脱父兄的冤名。
    你可知你做的都是杀头重罪!
    沉宴寒声。
    我曾无比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和他们一起死在沧澜的战场上。
    银止川转身,沉宴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听他说:我是银家最顽劣的小儿子。我不懂君臣礼仪,祖训规矩。我想守护朝堂百姓,但总得有人值得我为他提起枪。
    现今既已经不再有了,那我死不死,也没有所谓。
    西淮等在宫门口,遥遥地,他听见有侍卫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是赴云楼出来的小倌。
    有人说:我说怎么长得那么标志呢。
    你认识他?
    另一人问。
    不认识。
    对方答:但银少将军身边的人么,不都那么回事儿。
    这句话显然还有还未说出的暗含意味。侍卫们一听,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那种笑声里蕴藏着什么别的意思,不用说出口,旁人就都明白了。
    长得冷冷清清的。
    起话的那个懒洋洋伸了个懒腰:还以为是什么名门公子哥儿。但扒光了,还不知道怎么媚男人呢。老子领了俸钱,五颗金株去赴云楼能玩他一晚上
    这群侍卫都是小门小户出身,托了点关系,才好不容易在宫内某个一官半职。
    他们多少都有点嫉恨银止川的生来富足,家世显赫。又恨他向来跋扈嚣张
    不是恨他这样不好,而是恨自己得不到。
    明面上不敢得罪银止川,就拿银止川身边的人撒气寻个痛快。
    西淮等候在宫门外,静静撑着伞。
    小狸花猫蹲在他脚边。
    这些话若隐若现地飘进他耳朵里他和那群侍卫本也隔得不远。
    你是从别人家逃出来的么?
    西淮蹲下身,看着狸花小猫,伸手挠了挠它的下巴。
    这只小狸花的项颈上戴着一圈五彩的锦缎搓绳,斑斓无比,非常漂亮。
    看得出它曾经有一段锦衣玉食的日子。
    只可惜现在已经弄得泥点斑斑,满身的毛发都打了结。
    如果失了家门的庇护。
    西淮叹了口气,道:不管是怎样显赫世族的出身,都要受人欺辱的。
    然而小狸花听不懂,只是歪头看着他。
    让开让开!
    稍时,一辆马车倏然从宫内出来,不知是哪个皇亲国戚冒雨出行,侍卫们只来得及撑戟拉开城门,四批骏马就飞驰而出。
    西淮一怔,抱着狸花小猫,来不及躲避,就背过身,将小猫护到怀里
    马蹄踏起四溅的泥水,就这么一下子尽数染到了他的素白薄衣上。
    西淮再转过身来时,侧颊上也染了些许。
    哈哈,倒真是个美人胚子。
    宫门那头的守卫起哄大笑,看着他狼狈的样子,评头论足道:脸上溅了泥水也我见犹怜,可真是天生当婊子的料!
    西淮默不作声,小狸花在他怀里龇了龇嘴。西淮却轻抚了抚它的头,低声道:
    倒也不必生气。
    猎人从不会被微小的田鼠激怒,是么?
    他轻声道:我们只需记住这怒气,但不必现在就为它跳脚。
    西淮的目光往宫门投去,朱红的高大铁门还未闭合的缝隙里,他看着那遥远的,高高在上的殿宇。
    总有一天。
    他在心里沉默且无声想:总有一天,他会叫这惊华宫内最高贵不可触及的殿宇倾覆,一一为他倒塌。
    从惊华宫回去之后,西淮与银止川好几天都未再碰面。
    他本就是个随心恣意的主儿,银府又大,要碰上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只有一日,天阴沉沉的,西淮在院园里乱走,看见远处的一个屋檐上有一人喝酒。
    银止川?
    西淮走近了些,不确定开口。
    夜已经很深了,云层郁冷而阴沉,天际只有一弘遥远的弦月。
    银止川身边放着数十个酒坛,有些已经见底。都是上好的桑梓归。
    他的发很凌乱,回过头来看西淮的时候,瘦削的脖颈线条干净而利落。
    他眯了眯眼,对西淮勾手:
    上来喝酒?
    西淮没有飞檐走壁的功夫,银止川就下来了一趟。
    他足尖轻点,搂着西淮的腰,将他一起带到了高处。
    西淮耳边有风轻飘飘掠过的声音。
    这次可以放宽了心喝。
    银止川随手拎起一坛,仰头饮尽。
    酒水凉凉的,顺着的他滚动的喉结淌下,落进银白缀着金线的衣领里。
    银止川随手擦了一把,懒洋洋的神色像个休憩的豹子,看着西淮别有意指地说:没有人下什么不该下的药。
    西淮知道他说的是在望亭宴上的事,笑了笑:银少将军不喜欢,往后我也不会再做了。
    你真是叫我意外。
    银止川打量着西淮,挑眉:你在府上不是见我一眼都要跑么,怎么还会给酒动手脚?
    西淮也并不回避,只望着这除了一轮皎白明月什么也没有的夜空,淡淡说:
    因为要活下去。
    银止川看着眼前的白衣人
    他清瘦,冷郁,像一块寂然的寒玉,触手只有一片冰冷。
    然而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又好像和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质有所违背,生出一种奇异的矛盾感。
    活下去?
    银止川眯眼。
    我这样身份的人,想要讨好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么?
    西淮问:为了活下去,我可以付出一切的代价。亲吻,身体,乃至灵魂都不算什么。否则,若有一日,你厌烦我,想将我驱逐出去,我没有一点选择的余地。但若取悦过你,也许你会因此而心生一些犹豫呢?
    银止川哑然失笑,仿佛无法理解似的,问道:
    活下去就这么有吸引力么?
    西淮淡淡说:对于从不必担心这件事的人来说,自然是觉得可有可无的。
    就如同饮着甘露佳酿的公子哥儿,如何能理解在沙漠中行走的将死之人对一杯水的渴望?
    银止川默然无语,良久,他说:我觉得活着很没有意思。
    西淮轻笑了一声:堂堂镇国公府的银七公子都觉得活着没有意思,那想必天下有一半的人都可以死了。
    你以为锦衣玉食就是快活么?
    银止川摇摇头:我这样长大,可是却从未感觉到过半分的快活。
    西淮注视着他,在屋顶时,夜里的风比庭院更猛烈。几乎将银止川的碎发和银袍吹得胡乱浮动。
    他的侧容看上去如刀削般瘦削利落,有种蓬勃的力量感,又俊朗,又风流。
    从惊华宫回来之后,银止川似乎一直在思虑着什么事。
    但府里能与他说话的人早已都离去了,只有一些对牛弹琴的小厮。
    静了静,银止川果然说:在盛泱,当你出生在镇国公府,被冠以银姓时,就意味着一世的尊荣和宿命了。
    只要你为君王举起战刀,守护家族的荣誉,即便战死沙场,也是死得其所。
    西淮点点头,不说话地望着他。
    银止川握着一只酒坛,又饮下一口酒。
    所以我的曾祖父,祖父,父兄都是为君王提起枪。
    在西淮的注视中,他笑了一下,说道:在他们看来,死于社稷,死于疆场,是男儿至高无上的荣耀。但是我却是家族中的异类。
    噢
    西淮顿了顿,考虑着银止川此时的想法,斟酌着问道:怎样的异类?
    银止川弯起嘴角,很轻佻不羁的样子:
    你没有见过十年前的我。
    十年前的银止川,十二三岁,正是最飞鹰走狗的时候。
    他在公子哥儿们中是出了名的顽劣,终日逃翘校场的演习,被镇国公亲自去赌场堵人。捉回来捆着拿藤条抽。扰民程度,堪称星野之都一害。
    但这样的银止川,却是被家族寄予厚望的。
    我们银家有一支九尺长的濯银重枪。
    银止川拎着酒坛,随意说:据说是祖辈随荣耀皇帝开国征战天下时用的。刃锋的熟铁用得是无间亡泉之水打造,可以撕裂一切重甲铁铠。别人说,它是中陆最锋利的长杆武器。一直都放在祖宗的祠堂里。
    西淮略微颔首,低低地嗯了一声,漆黑的眼睛望着银止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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