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子翎扭头,看着一脸朝气的青年,走了过来。
    你为什么走到哪里都戴着斗篷?
    李空青朝慕子翎问,爽朗的声音里满是轻快和纯粹。
    慕子翎从在赤枫关的时候开始,就一直穿着件黑斗篷,大半张脸都隐匿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若非休息时见慕子翎取下来过,李空青还以为他是因为脸上有疤,才不肯叫别人看见真容。
    慕子翎声音淡淡的,说:没什么,不想叫别人看见我的脸而已。
    噢,这样。
    这是一个太模糊的说法,年轻商人却很尊重地没有再问下去。
    他们俩隔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比陌生人稍微亲近一点,说是朋友又够不上。
    咫尺城作为盛泱的三个繁华城池之一,在整个中陆都赫赫有名。
    这里的人多得慕子翎都感觉从未见识过集市,到处都是人来人往的商贩,吵吵闹闹的叫卖声。
    这里有寺庙,花市,鸟市,茶市,药市,和四处流浪的杂技团。
    李空青笑着介绍,这里他很熟悉,从前跟随父亲来过很多次。
    走过路过的兄弟姐妹,在下给大伙儿献个丑。
    有打着赤膊的大汉粗声吆喝: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小的在这里先谢过了!
    一群嘻嘻哈哈的小孩跑过,手上都举着糖人,纷纷朝那要表演奇活儿的场子围过去,欢呼着高声鼓掌。
    你要过去看看吗?
    李空青笑着问,他注意到慕子翎朝那边投注过去的目光,带着他朝那边走过去。
    杂活儿的艺人正在表演喷火龙。
    他仰头吞进一口酒,摇头晃脑咕隆咕隆一声,而后猛地张嘴,便是一串火球窜出。
    还扎着羊角辫儿的小孩们便震撼地哦!的一声。
    铜钱也噼里啪啦朝场子中心砸过去,跟下铜钱雨了似的。
    第二场,我给大伙儿表演个游龙戏珠!
    膀大腰圆的壮汉笑呵呵抱拳,脚尖轻轻一踩,将那兜满了铜钱的瓷碗踩得跃起,用头顶稳稳定住了,再拿下来放到案上。
    他的同伴拿出一个箱子,封顶打开,不得了,两条儿臂粗的毒蛇竟爬了出来。
    群众顿时有些惊吓地退了一步,起了些骚动。
    怕吗?
    李空青看着慕子翎苍白的脸,在人群中悄悄问:不要紧,他们都是训好了的。那蛇不咬人。
    然而慕子翎神色平静,好似已经见怪不怪了一样,只低低地朝李空青嗯了一声。
    看好了,游龙戏珠!
    壮汉含笑高喝一声,手掌狠狠拍在案上。案上几只苹果震动起来,他抓住一只,凌空朝那毒蟒扔去,两只毒蟒动作快如闪电,登时飞身咬住了,叼在口中,玩杂耍似的将蛇身盘出花儿来,柔韧扭动。
    壮汉道:吃!
    毒蟒这才张口,将苹果吞了下去。
    他们就靠这个谋生。
    李空青轻轻说:蛇的毒牙都被拔了,从小开始训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壮汉就将两条粗蟒盘到了臂上,朝四面抱拳道:
    有没有老爷小姐想和这软皮畜生玩玩的?五枚铜钱一次,扔了苹果给它吃,这蛇绝不咬人!!
    慕子翎觉得有些新奇,大抵因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集市,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奇活儿。
    在他的印象里,只有沉浸于巫蛊的云燕,和曾经秦绎向他描绘过的梁成。
    他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咫尺城,这样的繁华集市,这样耍杂技的流浪艺人。
    只是一个咫尺城就如此有趣,不知道那更遥远的星野之都,关山郡,又是何等风景?
    你想玩吗?
    李空青见慕子翎不说话,从怀中摸出五枚铜钱,笑着道:试试吧。
    他把铜钱掷出去,举手说:这儿。
    杂技艺人闻声,顿时凑过来,送出一个苹果,朗声道:好嘞!
    李空青将苹果递给慕子翎,说:抛出去,那蛇就会飞起来咬住。
    他十岁时父亲就带他玩过这个游戏了。
    慕子翎拿着那果子,壮汉也把蛇放下来,叫它缠到桌子上,做好准备。
    预备
    杂技人说:走!!
    一道漂亮的弧线抛出,蟒蛇纵身飞跃
    这道杂技练得也是蛇的捕食天性。凶悍,护食,霸道。
    见长蟒咬中果实,周遭响起一阵掌声。
    杂技人也得意洋洋,不住抱拳。
    然而,就在咬中苹果的蟒蛇落到地面,吃着吃着抬起头,看见慕子翎了的时候,两条蛇顿时噎住了。
    观众发现了异样,纷纷狐疑说:吃啊,这蛇怎么不吃了?
    蛇:
    它们望着这近在咫尺的白衣人,慕子翎面无表情。
    刚才还威风凛凛的毒蟒于是开始呈现出种弱小,无助,可怜的神情,缓缓把苹果朝外吐,并伴随缓缓后退。
    周围都是一片戚声,杂技人也察觉到不对,要走过来察看。
    慕子翎微微颔首,示意这两条快被吓软了的蛇该干什么干什么,它们才在慕子翎的目光中,略带惊恐地将苹果缓缓咽了下去。
    慕子翎微微低笑着退出了人群,李空青察觉到了,也跟着他钻出来。
    走去那边看。
    他说:那边有上竺寺的怒目金刚。听说去年还新请了白衣观音!
    他们二人混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周遭都是明媚的阳光浮尘,和恰值春光的大好人间。
    慕子翎望着自己苍白的指尖,第一次露出一种纯粹的,不带丝毫嘲讽的干净笑意。
    阿朱,你看到了么?
    他感受着自己怀中微微硌人,装着阿朱蛇躯的小木匣,在心中想:即便你不在了。它们还是依旧怕你。
    这里是盛泱的咫尺城,集市上很有趣。
    慕子翎慕子翎。
    赤枫关的深夜,秦绎披头散发,在各个游廊檐下走来走去。
    王上,王上!!
    众多仆从侍卫跟着他,欲言又止又痛苦不堪。
    原本指望着明妃来了,能劝一劝秦绎,叫他早日走出心障。
    谁知明妃到了之后的那个下午,也不知道和秦绎说了什么,谈完之后秦绎反倒更加疯魔了起来。
    王上,慕公子已经故去了,您醒醒啊!!
    数人跟在秦绎身后,苦口婆心地劝慰着,秦绎却置若罔闻。
    整个赤枫关的府邸和大营都还亮着灯光,被闹得鸡犬不宁。
    明妃娘娘,明妃娘娘您快劝劝王上啊!
    随从与侍卫焦头烂额地捉着明妃衣袖,催促她:王上是不是中邪了?
    明妃额头上微有薄汗,喘息片刻后,方才鼓起勇气走上去,温声轻轻对秦绎说:
    晚上风大,王上在这里做什么。随妾身回去睡觉好吗?
    秦绎怔怔望着她,脸上满是倦容。说:
    孤做噩梦了。
    什么样的噩梦?
    梦见他全身都是血,离孤越来越远。
    秦绎说:孤叫他,他也不应。孤不知道他要走到哪里去。
    怎么会。
    明妃说:慕公子在梦里等着王上呢。王上随妾身回去躺下,闭上眼就能看见他了。然而秦绎怔怔的,突然发起抖来,绝望说:他不会原谅孤了。
    孤对不起他孤折了他的腿,毁了他的手,他连梦也不肯入孤的梦来。
    明妃哑口无言,突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出口。
    叫人送一些草药给他。
    秦绎却突然说,他望着眼前女子的脸,不知想起了什么,神经质地道:上次孤罚他太重,他手痛得很,不要留下什么旧伤才好。
    明妃的手被秦绎死死攥住。
    秦绎道:孤不应该怪他的罗浮那么远,他能带着荔枝赶回来,孤还没问他累不累。
    明妃缓缓意识到秦绎陷入的是哪桩往事了。
    那是秦绎酒后叫错名字的那场临幸后不久,明妃发现自己有孕了。
    秦绎继位多年,后宫这是头一次添喜。一时间朝野欢庆,举国同喜,连秦绎的太傅都亲自派人给明妃送了贺礼,明里暗里暗示她:
    这说不定就是秦绎唯一一次有子嗣的可能了。
    请她千万把握住,给梁成的江山留下后路。
    然而秦绎对此,却好像表现得不是那么欣喜。
    他主要的精力都留在了慕子翎身上
    一时要慕子翎去罗浮给明妃采荔枝回来;一时夜夜宿在明妃寝殿;一时给明妃赏赐无数,还大张旗鼓。
    然而没过多久,明妃小产了。
    在吃了慕子翎送回的荔枝之后。
    这本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有机会怀孕,自然也有可能小产。
    但秦绎却大怒,认定此事和慕子翎有关,重罚了他。
    慕子翎不善辩解,也不爱辩解,从头到尾只说过一句话:
    我屠城,但我不下作。
    当时明妃看着他那样冷冽的眼神,直觉他没有说谎。
    她不想叫秦绎处罚他,但是秦绎没有听。
    孤得给他送一些药去。
    秦绎说:否则他那样揉,瘀痕几时能消啊。
    明妃哑声说:王上,慕公子已经不需要了。
    怎么会不需要。
    秦绎闭目哽咽:孤看见他总是拿了乱七八糟的草药敷涂手背,那些东西,散不尽瘀血的。
    明妃无言地看着秦绎,良久,徒劳地松开了手。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有些人走了,就真的再也没有回来。
    第40章 春花谢时 41
    秦绎这一疯,就是朝事荒废。
    万幸带出来的还有些栋梁之才,对秦绎又相当忠诚,暂时稳住了局势。是名副其实的中流砥柱。
    但是这样撑下去,能撑多久,又无人知道。
    秦绎浑浑噩噩,几乎不分白天黑夜。
    他总是待在慕子翎的屋子里才能睡着,但做的又尽是噩梦。
    把他的东西都拿过来。
    秦绎说:穿过的衣物,用过的器具,伺候过他的宫人,通通给孤送过来!
    但真正送到秦绎面前时,又只有简单几件款式相同的白袍,再不起眼不过了的一套茶杯瓷碗。
    怎么会就这么点
    秦绎喃喃:还有呢,还有东西呢!!
    回禀王上,没有了。
    仆从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早前营地大火,许多房屋都烧没了慕公子素来节俭,所用之物也就这么点了。
    素来节俭,是真的素来节俭,还是没人给什么好东西他用,现在也没人说得清了。
    秦绎抚着手中柔软素白的衣袍,一遍遍用拇指摩挲揉捏:
    这是他穿过的衣物。他喃喃:这是孤的凤凰儿穿过的衣物
    秦绎的手侧还放着几只瓷杯和白碗,但都是很普通的样式,半点也没有王宫用具的华美精致。
    一想到慕子翎曾用这些东西喝水,吃饭,柔软冰冷的唇触碰过,秦绎触碰上去的手指就微微发颤,好像被烫着了般,心口传来阵难言的悸动。
    你们待他不好。
    秦绎说:你们都待他不好
    秦绎手指抚过那粗糙的杯口,眼里泛起泪光,眼眶发红发酸,带着哽咽说:但他从来没有跟孤说过。
    这样的杯子。
    秦绎拿起那小物事,在跪着的仆从面前挨个晃过:寻常庶民也不用这样的杯子了罢,你们竟拿这样的杯子给他喝水
    秦绎心如刀搅,说话的声音都不稳。
    他像是想把这瓷杯扔出去,但又不舍得这是为数不多慕子翎所留给自己的物什了。
    捏紧的手指在空中微微发颤。
    他也是云燕的王子
    秦绎说:你们知不知道,啊?怎么能这么作践人
    秦绎已经说不下去了。他低低哽咽起来,想慕子翎过去见面时,那总是冰冷的容色。
    可在他那冷漠淡然的神情之后呢,掩藏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在等着他,等他看见自己,想起自己,他在等他一句当初为什么没有去云燕接他的解释。
    可他那样骄傲,想要的从来不去乞讨,更不会去向一个喜欢着慕怀安的人乞讨。
    秦绎就像一束光一样照进慕子翎的生命,慕子翎把他供奉起来,如同神灵。
    在秦绎不知道的角落,孤独而毫无指望地等待着。
    可也正是秦绎,将这样热烈不顾一切信仰着他的慕子翎,推进深渊。
    哈哈哈
    秦绎又笑又哭,泪水如一连串的珠子似的落进糙碗里。
    他曾经那样有恃无恐地磋磨着慕子翎,把所有的恶意和报复心都发泄在他身上。
    却独独没有料到,自己也是会失去他的。
    一生只爱一个人。
    秦绎仰天长呼,一生只爱一个人!!
    他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自己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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