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她并不意味着我不爱她,爱慕与厌憎是两种互不干扰的情绪。而且仔细说起来,对云月灯抱有复杂感情的不止我一个,就比如说鬼蛛娘,她对云月灯感情可比我的要激烈许多。”
    **
    鬼蛛娘悄无声息的从半空落下,将自己挂在了悬崖之上。
    从她这个角度远望,可以看见阿箬和风九烟的身影而又不会被风九烟发现。她经常会来这里偷偷看一眼阿箬。
    她并不喜欢阿箬,只是好奇云月灯的转世会是什么样子。
    云月灯是恶人,在后世的史册之中,她功劳赫赫足以名垂千古,但对于她那个时代许多的人来说,她就是十足的恶人。
    那个叫阿箬的小丫头知不知道自己前世双手染了多少的血?呵,她当然不会知道,轮回之后前尘尽忘,她重新开始了新的一生,这一生纯澈无辜,只留下鬼蛛娘一人受昔日回忆的煎熬。
    云月灯出世的时候人族四分五裂,结成不同的部落依附于不同的神。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凡人就像是野草,被牛羊啃噬、被野火燃烧,来年春天还能长出新绿。而云月灯的所作所为相当于垦荒,不给野草生路非要将整片荒原上的草悉数拔了再种上麦苗。
    她活着的时候发动了一轮又一轮的战争,为了夺权、为了开疆拓土杀了不知多少的人,那十多年来人族所流的血,恐怕比过去百年还要多。
    鬼蛛娘是被她所攻下的某个小邦国的王女。
    那时候她还叫云伽,自幼被云月灯所收养,连名字都是云月灯所赐予。幼年时的她是母国送来然渟部的质子,代表的是两邦结盟的美好愿景。普通的百姓们都希望不再有战争发生,而那时的云月灯假意接受了他们的请求,许下了和平的承诺,为了表达她的友善,她还将她这个小小的人质收为了义女,起名云伽。
    那时的云伽才两岁,她在云月灯身边生活了十年,十年来一直天真懵懂,将云月灯视作自己的养母,全心全意的依恋着她。却不知自己原来只是云月灯笑容背后包藏的野心。她在云月灯的安排下学习然渟部的文字、习俗,完完全全的忘了自己的母邦的乡音。
    直到有一天然渟部的金戈铁马踏破了她母国的城邦,她被云月灯带回了她自小离开的故乡,在那里她被拥立为王。父母亲族的尸体让她瑟瑟发抖,而云月灯则强硬的将她拽上了王座,用十多年如一日的温柔话语告诉她,王位就是她给她的生辰贺礼。
    不,那并不是所谓的贺礼,那是致命的毒是锋利的刀,云月灯只是将她当做傀儡,借她的手屠杀了她一拨又一拨的同胞。那段时间她被折磨到几近崩溃,费尽心思才从云月灯的手中逃出来,付出的代价是所有跟在身边的好友统统为了保护她而死去。
    然而重获自由之后,她见到的是更可怕的天地。
    第104章 决战前夕
    云伽在流浪的途中, 见到的是人间地狱。
    长年累月的战争让村寨凋敝让城池成空,她走过许多曾经繁华的都会,所见到的只剩断壁残垣, 寒鸦在枯树上鸣啼,道旁是干枯的白骨。
    兵燹过后是灾荒,农田无人耕种大片荒芜。灾荒中死去了更多的人,他们倒在逃难的路上, 死之前双眼瞪着天空, 也许是不甘,也许是不解。他们已经在努力的活着了,为什么上苍还不给他们一条生路?
    灾荒过后接踵而至的是大疫, 无人掩埋的尸骸污浊了土地和水流, 疾病在大地上迅速的蔓延开来, 一批批的人倒下,倒下之后就再也没能爬起。
    云伽走过一重重的山川,见证了一场场的苦难。最初的时候她为人间地狱而惊恐, 后来她为生离死别而悲戚。她曾握住将死之人试图拯救他们,可是每一次的努力最终都只能成空, 她阻止不了死亡。最让她绝望的是她从一个兵痞的手里救下了一个无辜的孩子, 来年再去到那个村庄时孩子却还是死了,饥荒之中百姓易子而食, 他成了邻人逃难时充饥的口粮。
    十多岁的女孩忍不住嚎啕大哭,她父母兄姊死的时候她不曾流泪, 因为比起悲伤,那时她心中更多的还是震惊;伙伴为了掩护她逃离云月灯的掌控而死去的时候,她也没有流泪,因为除了悲伤, 那时的她心里还有对未来的希望。而当她将这个世界的种种凄惨都收入眼中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悲恸,倒在一具具骸骨之间放声哭泣。
    魔气在那时候侵染了她。
    每一个惨死者生前的不甘、每一个试图活下去的人在这乱世中挣扎的执念、每一抹枉死魂灵的怨恨交织成了阴瘴,阴瘴跟随了云伽一路,终于在她精神崩溃的时候趁虚而入。
    众生皆苦……
    活在这世上如活在汤镬之中,百般煎熬,不得解脱……
    可我们只是想要活下去,我们有什么错呢……
    活下去、活下去……
    无数道声音在云伽耳边响起,像是有千百缕死魂在她耳边呢喃,那些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交织在一起后便如同被活埋如棺材的人因不甘而用指甲抠挠木板的声音。
    云伽过去的信念早已崩析,她曾是云月灯的养女,所学会的一切本事都是云月灯教给的,所拥有的性情也是云月灯培养的,她充斥于她记忆中的每个角落,是她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说如果没有云月灯,那么就不会有现在的云伽。而怨恨让她背弃了云月灯,背弃云月灯意味着她要重新寻找自己的价值所在。
    于是她朝着阴瘴伸出了手,主动的拥抱了它们。
    云伽是这世上第一个主动被阴瘴吞食的凡人,或者说不是阴瘴吞食了她,而是她主动将千万名死者的不甘纳入了自己的躯体。从那之后这世上再没有云伽,只剩下鬼蛛娘。那个叫做云伽的孩子死在七千年前的某处荒村,死的时候还不满十四岁。
    鬼蛛娘保留了云伽的记忆和爱恨,但鬼蛛娘毕竟不是云伽。此时此刻她远远的望着云月灯的转世,没有心跳的胸腔同样也没有过去复杂激烈的情感。
    行了,该走了。她悄悄告诉自己。
    这个叫阿箬的女孩也就那么好看,长得不像云月灯,性格也不像云月灯,她再怎么观察也没法从对方身上发现云月灯的影子。她也不知道自己天天来这盯着阿箬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无聊吧。
    但就在这时阿箬看向了云伽藏身的方向。
    这八成是巧合,凡人的眼力一向很差,风九烟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阿箬更加不可能见到她。然而阿箬这一眼却让鬼蛛娘吓得浑身一哆嗦,险些撒手从悬崖摔下去。七千年后她依然惧怕云月灯。
    与此同时风九烟似乎也发现了她,豁然站起之后藤条自他脚下一瞬张开。
    不,不对,他们不是发现了她。鬼蛛娘抬头看向天空,罹都的天空向来是漆黑的,可是这时却被染成了血红。她嗅到了浓烈的魔气,抬头时看见了率领着大批眷属飞来的红孔雀。
    “平宁羽?他为什么会来这里?”鬼蛛娘惊讶的喃喃。
    很快她发现,来的不止是平宁羽,四面八方都有魔尊率领着眷属赶来,包围住了这座山谷。他们倾巢出动,就好像是最终的决战终于到来。
    “怎么回事,曈并没有事先通知我。”鬼蛛娘心烦意乱的看向魔巢所在的方向,“难道是……”
    **
    魔巢。
    魔尊子藏从浅眠中醒来。他睡得不是很好,梦里他见到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景象。他明白这是为什么,自己过去分离出了那么多额神魂逃离罹都寻找附体的目标,那些神魂在人世经历了种种悲伤,他们的记忆也会一并传送到子藏这里。子藏对这些爱恨情仇不感兴趣,平日里他都会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这些,然而每当他睡下,脑子便会不受控制的运转将那些被他深埋的记忆翻出,搅得他不能安眠。
    他不该睡过去的,睡着的时候是他精神最为脆弱的时候。可是最近的生活实在太无聊,除了睡觉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八大魔尊近来齐聚在了一起,原本被封印在罹都之外的鬼蛛娘回来了,那些在七千年时间里总争来斗去的魔尊也因为曈的劝说暂时放下了刀剑联合在了一起——因为曈告诉他们,重获自由的时候马上就要到了,只要他们乖乖听她的安排,他们就能从这七千年的牢狱中解脱。
    魔尊们平日里各自为政,就好比是不同山头的狼王,谁也不服谁。可是他们都愿意听曈的话,这是大家对曈实力的信任。
    曈给每一位魔尊都安排了任务,有些负责不间断的去骚扰聚集在罹都的修士,有些被曈调去化一个很复杂的法阵——那法阵子藏就连看都看不懂,自然也和子藏没什么关系。子藏被曈安排来守着一座高塔,他问曈塔里面有什么,曈回答说:“是九问。”
    “九问还需要我来保护吗?”
    “需要的。”
    既然曈都这么说了,他也只有认命。他有怀疑曈只是看他太无聊了所以给他找了个地方睡觉而已,自从他全部的神魂回归之后,他就一日比一日嗜睡。
    直到这一日细微的震动将他唤醒,他起初以为是曈庇护的那些魔人又惹出了什么麻烦——魔和人不同,魔生来好斗且没有多少合作的意思,只有鬼蛛娘这种过去曾经是人的魔才会怜惜同伴。两只魔相遇,必定会爆发战斗,轻则一方被另一方收为臣属,重则互相吞食两败俱伤。
    可是曈偏偏不信邪,非要让这些魔人效仿凡人的样子聚族而居,又是耕田又是纺纱的——要不是这些魔人摄于她的威严不得不从命,只怕早就跑了。
    不过细听了一会之后他意识到那不是魔人闹出的乱子,而是有一个强大的对手正在靠近。
    聆璇来了。
    **
    首先与子藏交手的是绿卮夫人。
    这一路上她与聆璇碰上了不少的机关,靠着聆璇的法力轻松化解之后,绿卮夫人与聆璇终于来到了面前的高塔之下,如无意外塔上应当就藏着大名鼎鼎的神器九问。而就当他们想要进入高塔的时候,数不尽的肢体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魔尊子藏赫然出现。
    “我拖住他,你进塔去找九问!”绿卮夫人习惯了下命令。这一次也照样是赶在聆璇开口前冷声喝道。
    “你确定这塔里面有九问?”聆璇放出神识感知,触碰到的是一片空虚。塔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却又好像藏着千万种危机。
    “我只能说,九问大概率就在里面。”
    然渟湫生前被子藏的部分神魂附体,他死后,魂魄则与子藏融为一体。子藏将分离的神魂收回本体,然渟湫便也借机附在了他的身上。绿卮夫人在然渟湫死前在他身上施下了一重咒印,与他分享感官,从那之后然渟湫之所见所闻便是绿卮夫人的所见所闻。然渟湫哪怕死了,只要魂魄不灭,这道咒印就能依旧生效。
    曈叮嘱子藏守护九问的话,然渟湫听见了,便等于是绿卮夫人听见了。
    子藏来到这座高塔走过的路,然渟湫看见了,绿卮夫人便也看见了。
    “这可是魔尊,你确定你能拖住他?”聆璇还在迟疑,反手施术暂时压制住子藏的行动之后对绿卮夫人道:“你上塔,我来拖他!”
    绿卮夫人却根本不听他的话,广袖一挥便是不管不顾的朝着子藏扑了过去,凶悍程度远超从前,完全就是要豁出性命和对方拼个死你我活的架势。
    聆璇愣了一愣才想起绿卮夫人和子藏有仇,仇人如果不能死在她自己的手上,想必她会很痛苦。如此一来他也不再坚持,当子藏挣脱他的束缚朝着绿卮夫人张开血盆大口之时,他没有管他们,而是踩踏这子藏的身躯飞上了塔顶。
    第105章 相杀
    绿卮夫人其实已经不记得然渟湫了。她的记忆缺失了重要的一部分, 她能回想起数千年前初入师门时师父殷切的叮嘱,能够记起自己在继任宫主之时万仙来贺的辉煌,却唯独想不起百年前那个陪伴在她身边的人是谁。
    有外力篡改了她的记忆, 好在她找到了一本手札,手札是以清隽秀雅的字迹写成的,她认得出那是她自己的笔迹。手札中原原本本的叙述了她与然渟湫之间的相识、相知与相离,并且告诉了她, 她现在该做什么。
    从那时起她心中就一直有个声音在不停的对她说——你要去斩妖除魔, 你要为了死去的人去讨还公道,你要为了然渟湫复仇。
    惩奸除恶本就是云梦宫的宫规,是她自小便坚持的信念, 可是这信念从没有像这般坚定过。就好像是有一枚钢钉深深的嵌进了她的心里, 让她寝食难安, 做梦梦里都是和妖魔的战斗。
    修道之人讲究的是自然无为,太过执著其实不是好事。执著到了一定的程度便是偏执,偏执则易诱发心魔。绿卮夫人猜到她心里恐怕早已有心魔种下了, 可她顾不得许多,随着时光的流逝心中的那枚钉子好像越扎越深, 实在是让她痛苦不堪。她必需要快些完成那个为然渟湫复仇的愿望, 哪怕为此不择手段也可以。
    可是,她为什么非要为然渟湫复仇不可呢?偶尔有那么几回她自午夜的噩梦中惊醒, 会短暂的从那种狂热的念头中清醒,她想自己为什么非要为那个叫做然渟湫的年轻人复仇——为了正义吗?这个答案原本无可厚非, 她是云梦宫的弟子,是仙盟的盟主是正道的掌舵人,然渟湫因罹都的魔而死,为他讨还公道这没什么不对。可是这天下有那么多因妖魔而横死的无辜之人, 她不可能逐一过问。为什么她心里充满了迫切?为什么每当她呢喃着“然渟湫”这三个字的时候,胸口便觉得憋闷?
    失忆前的她用手札完整的记录了她与然渟湫之间的故事,且用法术保留了他们之间相处的种种片段,在云梦宫的水下石室中,然渟湫就沉眠在那里。可以说只要绿卮夫人愿意,她能够轻易的了解然渟湫的一切。
    可是即便如此,然渟湫于她而言也只是陌生人而已。她施术让过去的种种在自己的面前重演,见到了上洛城中那座寂寥的宫阙,看见她与那个清瘦苍白的少年静静的依偎在大树下——她想,过去的然渟湫与她一定关系很好吧,否则怎会如此亲密。可她无法体会那份亲密,对然渟湫的感情伴随着记忆一起消失了。
    越是想不起当初发生了什么,愧疚便在心中积累得越深。然渟湫很好,也许他爱她,可是她却在他死后将他给忘了,如果不能为他复仇,她未免也太对不起他了。
    这样的想法在见到子藏时成了烈火燎原之势。她要杀了子藏,她必需要杀了她,否则此后这一生她都将再难安宁!
    她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朝着那丑陋的魔尊扑了过去,在其庞大的躯体上用尽平生所学的一切法诀。
    聆璇真的没有再管她,径自登上了子藏身后的高塔,塔中也许还有别的危险——毕竟这一路走来他们除了子藏之外一个魔尊都没见到,说不定剩下的魔尊就藏在塔中等着聆璇来自投罗网。但这是聆璇自己的事情了,绿卮夫人现在管不了许多,以她的实力要对付子藏都是难事。即便在黑暗中沉睡了七千年,魔尊也依旧还是魔尊。
    但绿卮夫人原本实力也并不弱,如今仙门之中她算是第一人,数百年前战胜了聆璇的亲传弟子云墟真人之后她便被捧到了一个极高的位子上。她对自己有着充足的自信,正是这份自信促使着她一步步走到今天。
    可为什么她在面对子藏时,却怎么也占不了优势呢?
    很快她意识到了,之所以占不到优势,是因为她在下意识的放缓攻击的力度,理智告诉她她该杀死子藏,然而本能却让她放过子藏。
    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是因为然渟湫就在子藏体内的缘故吧。
    她已经忘了对然渟湫的感情,所以在做决断的时候可以毫不留情。可是她的本能却还记得然渟湫,所以即便到了生死关头,仍旧不忍心伤害他。
    这样不行。她一边躲避子藏如同暴风骤雨一般的袭击,一边暗暗想道。
    她来罹都是为了除魔的,不是来和一只魔尊打情骂俏的。就算眼前的子藏体内真的有然渟湫的灵魂,那也该杀。
    想通之后她强迫自己狠下心来,半生的修为在手中凝聚成剑,她挥剑以豁出去的架势朝着子藏刺了过去。
    除魔、除魔、除魔——这一执念成了她的心魔。在心魔的影响下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满脑子只剩下杀死那个敌人。
    于是她也就没有意识到之前与子藏对战的时候,其实不止是她自己没有下得了狠手,其实子藏在每一次即将要杀了她的时候也都及时的收回了尖利的触手;她也没有看见子藏眼中的挣扎;没有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她。
    长剑刺进了子藏的身体,与此同时子藏的触手也贯穿了她的胸腔。
    鲜血喷涌的这一刻子藏从狰狞的怪物变成了人的形体,这样一来他和绿卮夫人看起来就像是在拥抱对方。
    绿卮夫人在子藏的怀里抬头,然而对上的却是一双熟悉的眼睛。那些被遗忘的爱恨都藏在这样一双眸子里,只需要与之对视一眼,绿卮夫人便心神大震。
    这不是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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