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阮慈来说,释放真灵原因其实极为简单,那便是她天性不喜拘束,既不愿被旁人拘束,也不愿去拘束旁人,倘若换了一名修士有她这样的神通,只怕此时的琅嬛周天内,已有无数对她死心塌地的拥趸,情念被阮慈设法扭曲,唯她之命是从。独阮慈开启道韵至今,动用这等神通极为慎重,若非逼不得已,从来很少干涉他人情念,只因她常想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论是谢姐姐又或者是青君他们那些道祖,都想要摆布我,而我既然想到这些事便顿感束缚,那么也不该去束缚旁人。因万事万物都是相互的,我束缚了旁人,其实也等于是给自己加了一道绳索,多了一条因果。”
    对她来说,见惯了亘古以来的大势起伏,道祖生灭,对生死已是看淡,究竟自身结局是合道还是陨落,也早已不那么在乎。便是道祖,其实也一样有可能陨落,而其所忍受的痛苦或也和权柄相当,无非是随遇而安而已,能否从心所欲,才是阮慈道心所执。因此释放真灵,只是顺乎一心,自然而然,自从成就元婴之后,冥冥中便在等待时机,感应中时机一至,便当即顺势而为。
    她心中这般想法十分简单,但对孙、周、吕等修士来说,却又有许多见识是他们所不知的,阮慈难免徐徐分说,又道,“这只是从我本心而言,固然在旁人来看,我这样做损己利人,是为周天大势牺牲了自己的道途,多少有些过分行险,因这些剑种被释放出来,便等如是给那些与我为敌,又或者对我这真灵有些歹意的道祖,一些推波助澜的把柄。但其实在我而言,这些风险可以承受,能够秉持本心,得益更大。在洞天即以上领域,能否秉持自己的道途、意志,有时更甚于些许安危之计。”
    此言对孙亦来说,无异于振聋发聩,吕、周、纯、陈几人,却是有会于心,各自点头微笑,陈钧道,“此中变化,存乎一心,倒不限其行。”
    孙亦寻思半晌,也是笑道,“弟子明白了,倘若其人本就机变好弄,那么周旋婉转,也是秉持本心。此人若是原本鲁直淳朴,那么鲁直淳朴便是秉持本心,只是如此一来,修士能否成就,其实更看气运。也要看其人本性,和身遭大势是否相合。譬如此时,我等正在大争之世中,那些安贫乐道、随分从时的同侪,便多数难得扶助了。”
    周晏清笑对阮慈道,“此子当日我就看好他,果然颖悟非凡。慈师妹应多谢我,为了此子,我还赔了个记名弟子出去。”
    阮慈知他说的是林娴恩,林娴恩先拜入周晏清门下,被收为记名弟子,后因周晏清频频闭关,且长耀宝光天差使不多,恐误了林娴恩的前程,又辗转将她介绍给如今的师父,原来是应在比元山一行,将孙亦绍介过来。因点头问道,“周师兄当时便有感应?灵觉如此敏锐,或可修行感应功法呢。”
    周晏清摆手不语,陈钧笑道,“他灵觉自幼敏锐,但也因此颇是仰仗,师尊也为他求过门内的《太上感应篇》,他看了几册,直呼繁难,便搁下了,如今天开之后,倒是傻眼了,没有感应法相助,修行天星法术便要慢上许多。”
    孙亦此时方知原来周晏清和他还辗转有一番因缘,连忙慎重谢过,又嗟叹了一番林娴恩薄命,阮慈方才续道,“既然是秉持本心,便对我修行也是有益。此中博弈玄之又玄,便如此说罢,这些真灵存身剑中,我可以借助特殊功法,从他们的存在中获取许多好处。昔日在均平府曾拜读过《阴君意还丹歌注》,便是应在此处。”
    陈钧微微讶然,旋又颔首道,“真乃因缘,这本功法正是谢姑娘曾经赠送给我的。”他并不敢称呼谢燕还为师姐,却也不愿呼为谢孽,便用了一个折衷的称呼。
    阮慈也不吃惊,甚至早有所料,点头道,“如此一来,我自然可以丰富修为,甚至体验到许多不同人生。但这也等如在己身气运之中,留下一点因果破绽。因我体验这些真灵生前经历之时,难辨真我。那么对我的敌人来说,或许其掌控了这些真灵,便是掌控了我。如此破绽,在金丹境界根本不成为破绽,因为无人可以看到,在元婴境界,会有模糊感应,到了洞天境界,便有些修士可以利用此点,但亦不是主流手段。而到了道祖境界的争斗中,这破绽将会极为巨大,倘若没有能力护持自身,那便是不堪一击。这亦是修士讲究了却因果的原因,因果破绽,往往能扭转实数,起到意想不到的奇效。”
    因又笑道,“你瞧当日我身旁有四点真灵不肯离去,便是我曾意修过的数人,因和我联系深厚,便是我释放真灵,他们也还不能离去,因此我已分出灵机,陪他们前往生前最后栖息之地,了却夙愿,送他们前往忘川,才算是了结了这一段因果呢。”
    众人听她说起上境斗法,即便只是寥寥数语,依然是灵机迸发,怀想不住,要再细问,阮慈却不肯说了,只说知道太多,会有知见障,又或许会惹来心魔。此时琅嬛周天已经开了一条通道,虽然有瞿昙越和血线金虫坐镇,但天魔无孔不入,从此修士们也要更小心几分。
    众人对血线金虫也是十分好奇,又问起它和那奇虫的关系,阮慈笑道,“他们在旧日宇宙本为一体,参悟的都是毁灭大道中虫噬地狱一道,可以说是亿万种虫族的始祖。只是因际遇分开,崇雪仙是那虫子的法力灵炁,以及少量精魂所化。那奇虫便是神念道韵所化,因此天然可以支配崇雪仙。不过崇雪仙在本方宇宙已经滋养圆满出全新真灵,和本方宇宙融合,也不愿再和他重归一体,便借助瞿昙公子,和他气运紧密相连,维持自身独立。也因受了它的襄助,瞿昙公子成就洞天,乃是中法。”
    孙亦等人的疑惑,至此方才逐渐解开,陈钧又笑向阮慈道,“慈师妹方入元婴,修为便不是我等先进所能比拟。你要化身了却真灵因果,又要陪朱羽子去寻太一宫,还有一个化身去寻我那不听话的鲛人,还要在这里和我们谈玄说法,真是花开一朵,不知该表哪一枝了,神念可还支应得来呢?”
    阮慈抿嘴一笑,道,“你还漏算了几个呢,不过暂且倒还无妨。说来陈师兄倒是提醒我了,滑郎来寻姐姐,你为何不见,琳姬又是怎样到了你麾下来的?”
    陈钧摇头道,“非我不愿见他,而是滑郎先来寻你。琳姬下落,我也十分挂怀,但她离去之后,气机便消弥不见,仿佛被大能隐匿,我也去求过师父,师父却说她那因果晦暗难明,难以推算,或许是时机未至。至于琳姬来历,其实很是简单,她是我在寒雨泽历练时所遇,见到她时,便已是离了巢穴,自言要追寻大道,发愿成人。”
    孙亦奇道,“为何要发愿成人?”
    陈钧看了他一眼,微微沉吟,似在考量孙亦身份,是否值得他折节下交,片刻后方才叹道,“孙师弟,你出身寒微些,所见妖兽,均为神念简单之辈,便是见到一些洞天眷属,也似乎很是威风,自然是有所不知,身在本方宇宙,倘若不是人族,又对大道有所向往,是多么的痛苦——”
    第372章 鲛人抱子
    孙亦听得此语,面上迎合,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暗忖道,“你自幼修道,便拜得洞天名师,道途无论如何也比我顺遂得多,你又知道什么民间疾苦。”
    他想到这里,见阮慈目注自己,含笑点头,似是在赞成他的看法,又像是打趣孙亦和陈均两人彼此装模作样,令她看了觉得十分促狭有趣,孙亦心中一跳,却知道这位元婴师姐精修感应之法,而且此处是在紫虚天中,紫虚天主人又是她的道侣,便如同在她自身的内景天地一般,只怕自己的所思所想却是瞒不过她。即便阮慈并无苛责之意,也连忙收摄心神,不敢过分失态,便不至于招致阮慈不喜,也不愿对景儿被她取笑。
    陈均未曾修得感应法,孙亦也有些城府,却并未瞧出不对,而是续道,“我生得早了些,并非是在如今这风起云涌,处处波涛的天下中长成,其实如今的局势,反而对低辈修士不利,因山外风波如此险恶,动辄便是元婴相争,低辈弟子一旦卷入,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倒是在数千年前,我刚入道的时候,天下风波更利于我等修士。一来,处处仍有动荡不平,各方为了自己的气运,不断明争暗斗,也给了我们可趁之机,二来却均又保持克制,大体来说,元婴修士少有交手,便是交手,也多数会另觅场地,不至于在气势场中如绞肉一般,将所有牵连的修士一律不分青红皂白地杀死。”
    阮慈笑道,“你说这些做什么——啊,是了。”
    她看了孙亦一眼,笑道,“孙师弟入门后才开脉不久,便是我被燕山掳走,上清门陈兵北冥,那便是门派征伐的大动荡,再之后又是太微门围困无垢宗,如此看来,从那之后,这些年入门的弟子心中,中央洲陆便是无法出门历练的险地,所有机缘,都只能到门派秘境中寻找。当真是一代人眼中,自有一代人的天下。或许这便是岁月之感了。”
    孙亦虽然也听人说起过前数百年的景象,但并非眼见,始终没有实感,如今听阮慈说来,才知道原来往前数千年,这些弟子果然要比自己自由得多,筑基时便可游历天下。而他入道以来,所见又是另一番世界,还以为前辈修士那丰富经历,乃是因为其人胆魄极大,乐于行险,此时方知原来也是因时势而起,此时对气运二字,感觉又深了一层。
    凡是修士,几乎都是过目不忘,对于自己经历过的诸般事体,只有牵扯到上境修士,才会含糊其辞,难以回忆清楚,陈均说起自己往寒雨泽寻找机缘那一行,妙语如珠,牵扯到许多洲陆地理变迁,而吕、苏、周三人或是知晓变迁之因,或是亲身在场见证,你一言我一语,妙语如珠,孙亦只觉大开眼界,便是阮慈听得也很欣然,陈均道,“那时北面边境,寒水泽要比如今更多了许多,而且大多妖兽并不喜去寒雨泽定居,因其中有一头远古异兽,动辄掀起浪涛,戏耍个不停,很容易便撕裂空间,令这些妖兽坠落出周天边界,在虚空迷雾之中永远无法回来。不过寒雨泽相较其余水泽,又有一个好处,便是那里是周天屏障最为薄弱的所在,时常会有域外周天之物坠落至此,兴发灵机,令妖兽们得了机缘。琳姬出身的鲛人一族,便是由此而来。”
    别说孙亦了,连阮慈都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不由说道,“原来鲛人不是我们周天原有的灵兽吗?我还以为是北面什么洞天真人,从自己洞天中搬迁出的异族呢。又或者是上古遗族,原来竟是自生的异族。”
    原来天下百族,或兴或灭,除却人族之外,本就是司空见惯的一回事。譬如紫虚天内,也有王真人造出的异兽,倘若王真人将其挪移到中央洲陆某处生活,数千年来兴发安稳,逐渐和洲陆地气融合,低阶修士几乎难以知道根脚。便是王真人有一日陨落了,这些异兽的祖先固然会跟着一道身亡,但其在洲陆上繁衍的后辈却不会受到太多影响,同时还有许多异兽是如绿玉明堂的妖兽一般,受阴阳二气激发生化而成,来得便是无端。因此在中央洲陆,很少有人会穷究异兽源起,陈均却道,“确然如此,鲛人始祖本来只是寒雨泽中一头很寻常的妖兽,乃是受了天外奇物的激发,方才开启灵智,而且其族有一特异之处,那便是天然就生具人形。要知道凡是妖兽,虽然成年之后可以化形,但幼年时却永远都是原本的样子,但鲛人却是不同,小鲛人出生之时,乃是人形,直到三日之后,双腿方才会化为鱼尾,即便如此,一旦上岸,鱼尾又可化为双脚,这一点和所有妖兽都是不同。”
    众人无不啧啧称奇,周晏清也是第一次与闻此时,不免好奇道,“虽未见过鲛人幼子,但若有此事,想来定不会成为机密,这些洞天真人都爱豢养鲛人,难道竟无人发现,又或是不屑于对外界提起?”
    陈均冷笑道,“一来是洞天真人高高在上,未必会好奇这些小事,二来鲛人生产,素来要寻找隐秘之地,旬月甚至年余方出,那时双腿早已弥合成尾,外人何由得知?而且我疑心鲛人族长施展了遮掩法术,只留了一个破绽在外,那便是鲛人抱子的传说,试想,若那孩儿天生便是鱼尾,又何须被母亲抱着?自然会在周围游动戏水,正是因为刚出生时只有四肢,无法凫水,倘若母亲不施以援手,当即便要淹死,方才有这样的传说。鲛人也是这些妖兽之中对幼崽最为溺爱管束的,几乎是寸步不离,这既是母亲拳拳爱子之心,也是其中族延续的天然本能。”
    众人都有大开眼界之感,纯真人笑道,“这些遮蔽因果的幻术,说穿了都是这些套路,便是要你不去想而已,一旦探明,便是恍然大悟。果然鲛人抱子这传说,细思之下,不合情理之处很多。”
    吕黄宁也是笑道,“陈师叔知道得如此仔细,想来定和琳姬有关。”
    周晏清微笑中也多了些揶揄的味道,大有暗示陈均和琳姬关系旖旎的意思。其实修士和内宠如何放浪形骸,那都是自己的事情,只要不招惹外人即可,陈均却摇头笑道,“我虽然招纳了琳姬,但却未和她有什么首尾。她也知道我知道,她实则是鲛人一族派到上清的探子,这件事老师也是心里有数的。”
    连阮慈都是大为出奇,周晏清更是大惊,因琳姬在均平府地位一向不凡,众人都以为她是陈均的娈宠,不料真相却是如此离奇。陈均笑道,“她是鲛人族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圣女,倘若不是胸怀大志,又如何会跟随我这个小小的筑基弟子?要知道历代鲛人族长,至少都是元婴后期修为,距离洞天也只是一步之遥,琳姬出生时,竟是维持了三年的人形,方才化为鱼尾,因此一向得到族内悉心培养,她如果留在族内,现在应当也有元婴了。”
    陈均想要攀登洞天,非得紫虚天、七星小筑一脉扶植方可,这也是他和周晏清一向往紫虚天处走动的原因,如今紫虚天门下,吕黄宁早年受伤,损了道基,想要在周天大劫以前成就洞天是万无可能,他自己也是早绝了此念,纯真人也是如此,受了殃及法体的重伤,除此以外,值得扶持的只有一个秦凤羽,但其倘若没有极特殊的天外机缘,也很难成就洞天,若是有此机缘,那也是涅盘道祖在背后使力,且和紫虚天自身积蓄无关。而在陈均和周晏清两人之中,周晏清和阮容走得近,因此得到七星小筑喜爱,陈均却是有些自矜,阮慈一直奇怪他为何不抬举琳姬——长耀宝光天门下,阮慈和琳姬最好,抬举琳姬便是对紫虚天示好,如今才知道原来有这番缘故,因叹道,“难怪她发愿成人,此事必定和她功法有关。”
    陈均点头道,“剑使不愧修了感应法,真是料事如神。在鲛人族群之中,一向有个传说,那便是他们是某位道祖的后裔。其始祖得了一件天外异物,就此诞生灵智,才有了鲛人一族,你可以说当时那妖兽是族群始祖,也可以说点化它的奇物是鲛人始祖。鲛人是以为,那奇物正是水之道祖的一滴鲜血所化,其上带有水之道韵,方才点化了始祖,诞生出天然便可驭水的鲛人一族。”
    “其本该是水之道祖苗裔,脱胎换骨,换为人族,但碍于洞阳道韵,到底是隔了一层,水之道韵没有完全传递进来,是以才成为如今这般模样。但鲛人刚诞生时的模样,才是它们原本应有的样子。而若是有一日,族中诞生出一名真正的人族,鲛人寻到根基,拜到祖宗的好时日便该来了。是以鲛人一族一向是痴迷于中中幻变功法,琳姬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她苦心孤诣,钻研了数百年之久,静中受到启发,便决定倒果为因,发愿成人,而在下恰好适逢其会,成了她许愿大典中的引子……”
    第373章 寒雨泽缘
    数千年前,寒雨泽中,在那通天彻地的透明根系之中,两道遁光互相追逐,却又巧妙地避开了寒雨花的气根,丝毫未曾惊扰上方那颤颤巍巍的花丛,终于到了某一空地之中,各自现身出来,正是少年陈均,还有一名巧笑倩兮的彩衣少女,那少女笑道,“陈师兄,你便怜香惜玉,让我一让吧,这寒雨花王终究是有缘者得,便让我在此地等候,你我再分一场高下,难道不好玩吗?”
    她说话声中,仿佛藏有一股特别韵律,和那讨人喜欢的俏脸搭配在一处,特能激起旁人的怜爱之心,陈均却不为所动,只笑道,“灿师妹,能容你活到今日,还蹿入寒雨花中,我已是怜香惜玉了。”
    他手中气势逐渐凝聚,笑容依旧淡然,但却透着强大的自信,道,“你若是以为这里对你有利,那不妨试试看。”
    这灿师妹有意逃到此处,本就是做了两手准备,其一便是自己修行已久的媚术,倘若陈均中了媚术,自然不必说了,其二则是此处上方的寒雨花丛,很可能便藏着花王,倘若两人话不对卯,还能借扰乱气根来打乱气势,寻求新的胜机。不料陈均之所以放她进来,只是因为有把握在她动手以前,将她击杀。
    此女修行媚术,最善观人眼眉,知晓陈均并非虚言恫吓,眼珠一转,便现出了极为幽怨的神色,将陈均深深看了一眼,明眸含泪,轻声道,“本来当你是个知心人,原来也只是个只晓得修道的呆子。既然如此,那我走啦。”
    她往外作势要飞,见陈均并不阻止,只是站在当地含笑望着自己,似乎不论自己做出什么举动,他都有信心在瞬时间处置,便回过头爱恨交缠地深深看了陈均一眼,仿佛要看到他心里一般,慢慢飞出了这片气根丛林。只有余音袅袅,“我这一去,寒雨泽内有资格和你争锋的弟子已是不多,你若取不到花王,我可要生气了。”
    陈均笑意不减,等她遁光远去,方才轻声自语道,“你生不生气,与我何干。”
    他在丛林中盘膝坐下,闭目调息,安然等待花开那一刻到来。灿师妹说得倒是不错,他此次来争夺寒雨花王,如今已算是胜券在握,几乎有名有姓的弟子,或是被陈均逐走、击杀,或是自己迷失在寒雨泽中,未曾来到此地,随着灿师妹退出,陈均所要做的,便是在此静候花王盛放,看看自己有没有机缘将其摘取了。
    此处的气根,虬结苍劲,犹如参天巨木,无数鱼儿在其中缓缓游弋,并未被气根完全固定,便是因为灵炁没有摇动,气根并未感到危险。陈均打坐其中,看似丝毫不为所动,实则方圆数里内,所有动静都瞒不过他神念感应。不少鱼儿好奇地游近他,陈均也不阻止,只是这些鱼儿啄食之时,却无法啄下他的护身灵气而已。
    这些鱼儿似是对陈均的到来十分好奇,越聚越多,在他身侧逐渐聚成鱼群,上下啄食,虽然不含恶意,但却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陈均还不好以法力驱散,也怕它们受惊轰然散开,反而惊扰了灵气,只好暂且任其自便。正在忍耐之时,忽然听到远处几声轻笑,好似人声,但神念度去,却毫无修士痕迹。
    陈均缓缓睁开双眼,拨开鱼群,往远处望去,那处却是空无一物,身后忽而又传来一声轻笑,他环顾左右,只见水中数人,逐渐浮现身形,都对他指指点点,看着不似有什么恶意,其人均是发若云雾,人身鱼尾,正是在寒雨泽中偶见踪迹的鲛人。
    鲛人乃是北地大族,颇喜在寒水泽中栖息,北地许多寒水泽都有他们的踪迹。此族天生与水亲善,在水中拥有种种不可思议的神通,而且善于打理水行灵物,在北地灵兽中颇有份量的存在。他们一向很少参与修士纷争,修士们来寒雨泽历练,也多和其相安无事,只在鲛人小集贸易为主。寒雨泽多是筑基修士前来,而鲛人却有不少金丹期修士坐镇,只因其极善御水,几乎和水灵融为一体,并不会惊扰寒雨花,因此筑基修士哪敢随意得罪鲛人。陈均见是鲛人来了,心道,“这些鲛人,自然不会要寒雨花王的,可是前来采摘寒雨花?顺带前来嬉戏一番?”
    他只为寒雨花王而来,对寻常成色的寒雨花并不看在眼中,便又闭上眼睛,示意众鲛人尽管自便。但隐隐约约,灵觉中感应到众人并未离去,反而越聚越多,还在彼此低声议论,说他不解风情,对灿师妹太不客气。又道,“不知圣女为何会看上他。”
    “这小子呆头鱼一尾,还真当自己是力压群雄呢,背后不知费了我们多少手脚。”
    “卖相倒还不错,是个白面书生。”
    种种议论之语,令陈均惘然之余又有些心惊,看来这次寒雨泽之行如此顺利,背地里有鲛人圣女之助。这圣女至少有金丹修为,也不知其意欲何为,若是有什么歹意,在此绝境之中,只怕师门也无力救援。
    彼为金丹,己为筑基,又有许多随扈环绕,陈均知道自己逃也无用,便索性大模大样盘膝而坐,也不去搭理那些碎语闲言,过了一会,只听得远处传来水浪之声,但却并未惊扰气根,反而令得周围水灵气更加旺盛,那些气根被滋养得越发茁壮。伴随着这股茁壮的水灵气,环佩之声叮咚响起,众鲛人笑道,“圣女到了!”
    陈均睁眼望去,只见身周小鱼已是缓缓游开,涌向远处一名宫装女子,那女子却不似鲛人,只有上半身穿着明珠衫子,下半身乃是鱼尾,而是一身明丽宫装,青眉雾鬓,美艳不可方物,在远处脉脉含情地望着自己,欲语还休,不知比灿师妹要动人多少。他心中猛地一动,正觉纳罕,又见美人对他嫣然一笑,水袖一抛,不知何处飞来绸缎,将他拥往彼端。
    陈均说到这里,便没有再说下去,面上带了几丝惘然,孙亦想道,“接下来的事一定不好说了,说不定陈真人心中第一个欢喜的女子就是琳姬。”
    众人也都做此想,唯有阮慈道,“接下来的事,便记不清了,是么?”
    陈均点头道,“不错,金丹修士想要我做什么,当时当地,唯有顺从而已,其亦有暗示,只要合作,便可带回花王。是以我当时并非不情愿,但到底被卷去以后发生了什么,如今已记不清楚,便是臻入元婴,亦未有勘破记忆中那团迷雾,只隐约知道我和她交合时产生的生机,便是她招引始祖的引子,在始祖面前立下弘法,只要成人,便会被始祖重新收录门下。当时事发之后,却只知自己已经取回花王,又带着琳姬出了寒雨泽,收了她这名美姬。”
    听他们二人这样一说,众人才知道此事并非‘金风玉露一相逢’那么简单,陈均心中对琳姬怎样想还不好说呢。也难得他始终不动声色,将琳姬收在身侧,任凭其借自己气运行事,其中一定还有曲折,只是和修行有关,也就不便深问。周晏清不由道,“真是走眼了,琳姬和我也时常见面,我竟是丝毫异样都没感觉出来。此女必定是借助异宝,蒙蔽了当时的天机,所以连师兄都回忆不起来。”
    阮慈道,“或许也并非如此,倒果为因,她发愿设法,定有瞬间接近功成,招引了道祖现身,那一刻已成为道祖的过去,只在道祖一念之间,倘若道祖没有定下心意,在旁人回忆之中,便是一团迷雾。这是道祖的遮蔽之能,这道祖应当是水之道祖,只怕也和琳姬失踪有关,只要寻到琳姬,或者便可和水之道祖取得联系。”
    说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动,却是和滑郎同行的那名化身,果然有了机缘——
    第374章 水祖行踪
    且不说比元山、上清门乃至别处的阮慈,和滑郎同行的阮慈,一路来倒是顺风顺水,并未遇到什么风波。还因和鲛人同行之故,增长了不少见识。滑郎性格和顺活泼,如同琳姬一般可亲可近,又还有些憨态未改,十分可爱,沿路遇到什么都要问一问阮慈,也极是热情地为阮慈介绍途径这些名川大泽之中的水族,笑道,“虽说各有来历因缘,但毕竟是在水中讨生活,对我们鲛人都还算礼遇,我来时一路问着姐姐的行踪,都有所感应,是在壶泽山附近才丢失了姐姐的踪迹。”
    阮慈此时已知琳姬底蕴,见滑郎无忧无虑的样子,似乎对这些一无所知,不由微笑道,“滑郎,你在你们族里,还是一头小鱼吧?为何族里让你来寻找你姐姐呢?”
    滑郎笑道,“我们血缘最近,天生便有感应,再说我年岁也不小啦,如今已有几千岁,出来历练一番难道不好么?”
    阮慈问他到底有几千岁,滑郎却也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自幼在寒雨泽中长大,泽中无分日月,除却每过千年,会有修士入内寻找寒雨花王以外,几乎无有旁人。而鲛人幼时的心性更靠近鱼儿本能,浑浑噩噩,有记忆时,已在寒雨泽中度过了数百年。阮慈笑道,“或许你姐姐是等你出生后才走的,只是你浑浑噩噩,那时还没有记忆了。”
    滑郎道,“这些有什么要紧的,若是如此,那我也算见过姐姐了,姐姐两千年前回来探亲的那一次,我恰好遛出门玩去了,而没见上。”
    他从前在寒雨泽和阮慈所说,与陈均所言还有些对不上的地方,滑郎自己一无所觉,阮慈慢慢问他,始知鲛人怀孕三年,却又有些对不上,但自她知晓内情之后,便感应到滑郎身上有琳姬和陈均的血脉,实为二人之子,这一点是错不了的。倘若不是道祖混淆了陈均的时感,那就是琳姬用什么神通绕过了时间,先生下滑郎,再回到过去,跟随陈均回到上清门。而陈均竟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一点血脉流落在外。
    此事如今在门内只有阮慈知晓,她尚还不知该不该告诉陈钧。也不知琳姬生下滑郎有何用意,只是慢慢问他族内找琳姬有什么事,滑郎道,“我父快要死了,有些宝物要传给姐姐。上回不是托你带信了么?”
    他有些责难地望着阮慈,大眼睛瞪得很圆,理直气壮显得益发可爱,阮慈失笑道,“是我错了,不该问你。”
    滑郎这才罢休,往前打望了片刻,道,“我闻到壶泽的水汽啦,我们已经从熙明川水汽中离开,姐姐应当便是在这一带失踪的。”
    他也和阮慈说过,原来水族神通,也并非完全不能延展到陆上,这川泽中的水汽会自然往两岸弥漫,滋润沿岸草木,而水族的神念便可沿水汽蔓延。因鲛人在这一带较为少见,滑郎前来寻找时都已问过,琳姬的气息离开熙明川之后,便未有来到壶泽。滑郎道,“从这里往外,四处都要经过河川,我也都去走访过了,并未有什么感应。那她定然不是自己走的,如果不是陈真人把她带走,便是被人收到了人袋中。”
    看来鲛人已不能用灵兽袋装载了,至少琳姬是不能。阮慈笑道,“陈真人带她做什么,他若不愿让琳姬回去,只消一句话便可。”
    她默想片刻,已有线索,示意滑郎勿要打扰,将神念放出,运起九霄同心佩,遵循自身和琳姬之间的因果联系,睁眼望去,只见四下苍茫天地之中,无数因果线散发着朦胧灵炁,蜿蜒来去,而阮慈的注视,也让它们微微涨缩,似是有些畏惧。
    阮慈的确有能力将这些无端因果斩断,只是自然不会这样做而已。因果便如同蛛丝,斩断容易,黏上身后想要摆脱却难,她只是催动自己和琳姬之间的因果,但见这些灵炁线中,有一条亮了起来,凝神望去,可见琳姬身影,只是十分含糊,其从远方飞来,突地在此地停留下来,盘膝而坐,不知过了多久,身躯轻轻一震,又站了起来,飞向远方离去。
    思绪欲再跟去,便觉得有一股神秘力量将其拦阻,难以再行捉摄灵机,阮慈退回此地,点头道,“果然,此事和我也有一定干系。你姐姐并非是被人害了,而是功行有了进展,大愿圆满,所设之法已得回馈,因此追逐自己道途去了。”
    滑郎诧道,“大愿圆满?姐姐她,姐姐她——”
    阮慈道,“她已成人啦,不再是水族,便没了鲛人气息,其实她正是从壶泽方向离去的,只是壶泽水怪无有留意而已。从此地过的修士,百年中也有许多,不是水族,他们哪会留心。”
    滑郎不由大奇,不知为何琳姬行到此处,突然有了突破。阮慈却知晓和自己有关。琳姬如愿之时,自己正在洲陆上游历,恰好便是她在时间秘境之中,误入三生池,打通阴阳,将时间川流引入琅嬛周天的那一刻!
    琳姬发愿成人,令果在因前,自己也全然是人的模样,却始终无法成为完全纯粹的人族,是她心境不足么?从前或者阮慈会这样想,但如今已不复此观,是谁规定了人族心境?倘若无有标准,便不会有限制,琳姬无法真正如愿,并非是她自身的瑕疵,可能仍是洞阳道韵在因果层面将其钳制,令她永远无法真正如愿。因其如愿完法的那一刻,会被鲛人始祖,亦就是那奇物的主人接走,这接引过程之中,鲛人始祖的道韵必然会渗入琅嬛周天更多,洞阳道祖对琅嬛周天的统治,也会随之更加动摇!
    时间川流……既是时间,也是川流,鲛人始祖看来真是水之道祖,又或者水祖和时间道祖本就是一人两面,时间道祖所合第二道乃是水之大道?因此当时间川流汇入琅嬛周天时,钳制着琳姬的那因果之力也不由松了一松,琳姬当即感应到机缘已至,彻底成人,让水祖有了接引的缘由……这是鲛人一族的机缘终于到了?水祖无数年前敲下的这一子,也终于真正落到了棋盘之上?
    在她猜测之中,眼前因果又有了新一重变化,仿佛刚才神念无法穿渡之地,如今已是约略现出一条道路。阮慈将滑郎一卷,道了声‘小心跟上’,便追寻着那蜿蜒小路,向前遁去,在虚数之中追摄灵机,实数之中则是遇山过山,遇水过水,犹如一道虚影一般,无物不穿,跟随那条飘摇因果,在神秘道韵展现出的那条小路中,径自往前飞遁。
    心下却也不由嘀咕道,“既然已经如愿完法,可见滑郎便不是局中必要之子。既然如此,琳姬生他干嘛呢?鲛人最是怜子,生了滑郎又无法亲自抚养,她难道不牵挂么?而且陈均说他们并不是那一层关系,可见琳姬追随他那几千年,两人其实各自提防彼此,未涉于私,琳姬为什么要偷偷地生下这么个孩子?”
    再看滑郎,他满面兴奋之色,不住打量一旁风景,神色犹如稚童般淳朴欢喜,对自己身世,乃至鲛人族的渊源夙愿这些沉重物事,却实是货真价实,一无所知,心中唯有欢喜,令人又笑又叹,无奈中又生出一点怜意来。
    第375章 百争之地
    如今琅嬛天开,各方势力云集,如朱羽子这样的资深洞天,已算是赶在头里,但真正早早布局的,还是道祖级数,阮慈也没有想到,鲛人身上竟是暗伏了水祖血脉,此时一边追摄灵机,一边在心中思忖各方道祖博弈立场,因又想道,“五行元素类道祖之中,我只知道风祖是跟随洞阳,水祖看来却是自有打算。她想要见我,又是要给我什么呢?”
    功德道祖有意无意,助琅嬛周天开辟通道,为其增添气运,时间道祖自不必说,命运道祖看来也略微倾向琅嬛周天,还有情祖、水祖,情祖着眼在宇宙失衡上,命运道祖、功德道祖也都提到此事,这些大道寄宿人心,在实数中并无物件寄托的道祖,对宇宙失衡的看重要远远超过风祖等。按阮慈来看,他们倒也未必在乎琅嬛周天的存亡,只是不愿洞阳道祖和她的争斗手段过分激烈,以至于加剧宇宙失衡的速度,因此这才暗助自己。
    虽说要消弥道争,也可以直接灭杀阮慈,但如此一来,洞阳道祖距离超脱更近,也就更加不在乎本方宇宙的平衡,他离去之后,本方宇宙的存亡自然不在虑中。因此这些道祖明里暗里,对阮慈还是多有扶助。而风祖、佛陀则是打着到新生宇宙合第二道,又或者超脱离去的主意。风祖是实数元素道祖,对宇宙失衡或许不太在乎,佛陀恐怕是感到在本方宇宙这容易失衡的环境中,超脱大道永无可能弘扬光大,必须另辟蹊径。那么白剑呢?白剑或许应该是希望宇宙失衡的,如此一来,她可以成就毁灭大道,成道之后,再回溯到宇宙开辟之初,寻找超脱机会……
    第一道就合毁灭,超脱的确是要比其余道祖更难。但无论如何,也比现在这样有道祖未来果位,但威能却始终差了一筹来得好。从这般来看,白剑和洞阳道祖的目标其实并没有太大冲突,分歧点或许便在东华剑身之上,白剑合道之前,或许想要得到东华剑补全自身根基,这便让她和青君、洞阳之间的立场都有了不谐。而东华剑残余主体在琅嬛周天,其余散碎飘散于宇宙之中,旁人无法收集,却不代表白剑真的无法。双剑出自同源,因果联系极厚,倘若白剑在青剑陨落之后的漫长时间里,一直在宇宙各处收集东华碎片,那么此时或许也已接近功成。到时候谁才是真正的东华剑主体,还不好说。这残剑也不过是一半多些,阮慈又放出了不少碎片,在琅嬛周天中各自托体寄宿,若是白剑将其全都收集到手,或许还可以反次为主,褫夺东华气运,把青君化身正统挪移到她手中的残余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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