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面说,一面自喉咙里发出咕噜声,说话声含含糊糊的,琳姬不禁莞尔,也道,“中央洲地大物博,藏珍蕴宝,更有许多上古遗迹,甚至是旧日宇宙的残墟,寻常修士能托生在中央洲,就要比其余大洲的修士多了几分际遇,但此地凶险,也倍于他地。若是功行不到,还当谨言慎行,否则便如刚才那修士一般,他自己糊涂出来,糊涂死了,若是在别的大洲,怕是门中还要震怒悲恸,处罚同行师兄,但在我们中央洲,大家却都视若等闲,不会有一丝惋惜。”
    果然,窗外那些修士之中,只有一二人面现悲色,反身飞走,其余人见大鱼游得远了,便重又回来捕鱼,只是行动中明显比之前小心了许多,距离海面更远,也时不时留意水柱动静,免得又有大鱼借水柱之力,游到空中捕食他们。
    虽然初到贵地,只见到中央洲一处奇景,但此事对阮慈颇有触动,令她品味到中央洲陆的不同,闻弦歌而知雅意,更是处处小心,再不起出门探看的念头,只是和王盼盼在小峰里闲谈些中央洲的逸事。
    巨龟在此地就食三日,终是吃得饱了,待它住嘴那一刻,整片樱浓翠稀海,绯色都被吃得浅了几分,却不再是樱浓翠稀,而是翠色渐浓。
    巨龟昂天嘶鸣了几声,修士们俱都飞回长卷之中,巨龟却并不就走,而是翘起尾巴,只听得哗啦啦一阵大响,空中下起一场暴雨,更有诸多污物夹杂落下,这一场雨又下了半日,巨龟这才没入云层,只可怜这樱浓翠稀海,已成了黄泥汤子,却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复旧观了。
    自樱浓翠稀海开始,巨龟两三日便要停上一停,只可惜多在云海之上,无甚可看,但每一停都有不少修士离船而去,宝芝行的货郎更是每到一地便成队出去贩货,如此又过了一个月,这一日琳姬来为阮慈收拾行囊,又将王盼盼请到玉篮之中,小心地端着,笑道,“慈小姐稍耐几日,入门之后,我自将盼盼给你送回来。”
    阮慈来时,琳姬也将王盼盼抱走,想来自有考虑,她半点也不为这只猫担心,闻言点头应了,挽上行囊,由琳姬带着,送往低辈弟子之中,由周晏清带着,飞出长卷,又上了一艘大船。
    这艘船看来和周晏清所捧的小船相似,但却要大了无数倍,众弟子无不好奇打量,有人侧头对领头那阮氏女笑道,“师姐,这便是你乘过的一气云帆罢?”
    阮氏女依旧面笼白纱,秋水一般的眼眸在诸多师兄妹身上一掠而过,闻言也只是轻轻点头。有几个生性活泼的小弟子还要再行攀谈,周晏清转头道,“噤声。”
    众人顿时不敢再说,垂头依仪轨站定,随钟磬之声或停或止,上清门仙缘难得,谁也不敢造次,这批弟子中也不乏南株洲显贵之后,但到了中央洲,一切无从谈起,他们外洲远来,要比本地弟子更加小心。
    陈均在南株洲时,气派已隐隐超出众人,如今回到中央洲,更是风光无限,众人上了一气云帆,那天舟也并不远离,而是在云中遨游,相送了数百里,犹不离去,阮慈心中很是好奇,刚想着‘天舟若一直不走,我们何必从长卷中出来’,便见到不远处两条彩船相候,俱是金帆玉骨、宝光灿灿。
    见到一气云帆前来,两艘彩船上传出瑟响,陈均高踞船头,击磬相和,只见祥云彩霞自船尾飘出,美姬伎乐飘拂舷侧,那巨龟也轰鸣不已,彩船舟头,两名真人起身唱喏,“迎候故人回乡。”
    陈均受之不疑,仅仅微微抬手,一气云帆往前驶去,彩船附尾前行,行得一段路,自云海中又有数只浮舟飞来,俱是装扮富丽,只不能和彩船相比,携了伎乐在远处歌舞,簇拥巨龟前行,周晏清道,“这是上清门麾下茂宗,前来助兴。”
    天下盛宗,竟是奢靡如此,仅仅一个元婴弟子回乡,便要如此迎候?众弟子心中难免生疑,只是初来乍到,眼看上清门规矩严厉,也未敢细问,各自在甲板上肃立。
    又行数百里,不断有茂宗船只,各执旗号飞上云海,上清门彩船每隔三千里便有一对,行到数万里时,一气云帆之后算上本宗、下宗,乃至依附茂宗,已有数百船只跟从,那祥云远远曳出千里,将半边天染得通红。阮慈身边一个小姑娘再忍不住,回头对她说道,“我在南株洲,便是元婴大典也未尝见过这般的气派……”
    话音未落,周晏清一眼瞥来,她忙正容危立,过了一会,才对阮慈偷偷吐吐舌头,阮慈心想,“这女孩儿一定也是南株洲高门之后,如我这般的凡人,又哪里知道元婴大典该是怎生的气派。”
    正寻思间,只见眼前骤然一空,原本铺盖天地的云海在前方猛地断绝,犹如遇到悬崖一般垂挂下去,和远方云瀑围成一处浮空深潭,这深潭水做玄色,无边无际,占据一方青空,中有浮岛延绵,引出九条水道往远方徐徐升去。一气云帆驶入中央水道,彩船、杂船各自分道左右景从,千舟缓渡,逐渐升上云端更高之处,只见前方一座白玉山门,高大巍峨,只在极远处可以仰视,驶到近前,便只能看见那宽如城墙般的门柱。
    一气云帆在山门前的码头缓缓停驻,众从舟也停了下来,巨龟一声吟哦,升上高天,山门后隐隐有仙乐相迎,舟中伎乐鼓琴鼓瑟、绵绵应和,陈均袍袖一卷,将一行人等裹入祥云,从舟中飘拂而起,飞过山门。阮慈只觉得眼前一亮,只见前方目光所及之处,群山连绵、奇峰雄俊,层叠簇拥,亭台楼阁、仙禽异兽在山中若隐若现,自这白玉山门有一条大道延展而出,还有八座山门次第向上,连缀八座奇峰,此时山门次第而开,八座奇峰之上,各有异象弥漫,或是彩凤飞舞、或是旭日初升、或是灵雨潺潺、或是香雾袅袅,直到第九扇山门之后,乃是一座擎天高峰,犹如巨柱,山门后台阶连缀,直到柱顶,隐约可见一个道袍人影,手中持香,却是小如米粒,距离之迢远,便是运足了目力也不能看得更清了。
    此时乐声更响,陈均面色肃然,将众弟子引领前行,身后诸修遥遥相随,头顶巨龟在高空中游曳低鸣,每过一座山门,还有诸多上清门修士汇入身后,行到第八座山门之前,便即止住,大礼下拜,慨然道,“掌门真人在上,劣徒陈均,幸不辱命,将气运重宝,携归山门。”
    山顶远处,道袍人影微一抬手,执香上举,陈均回首喝道,“掌门持香,尔等还不拜入山门!”
    众弟子早随他大礼参拜,此时得了点醒,慌忙喊道,“愚弟子阮容。”
    “愚弟子林娴恩。”
    “愚弟子张谋——”
    “承蒙掌门不弃,三生有幸,今日拜入上清门!”
    只见香烟渺渺,向山下飘来,似受气机牵引,在空中舒展变化,香气氤氲间,化作一柄秋水长剑,于众人头顶一个盘旋,又飞也似的往回射去,钉入峰顶,摇曳不休,掌门袍袖飘飞,转身执香三拜,将道香插入炉中,陈均大声喊道,“恭贺掌门,三千年后,气运重宝,重归山门。”
    众修尽管早有猜测,至此仍不禁暗中心惊,只听得一声脆响,像是群星震颤,空中一张大图缓缓张开,其上正是琅嬛周天洲陆星图,只见中央洲中部,三座擎天巨柱各承一方,西南方这巨柱之上,亮起一柄长剑,穿钉在柱身之中,不再如南株洲一般横陈,此正为东华剑被道香激发,镇定气运,天星感应。从今日起,琅嬛周天凡是供奉天星宝图之处,无不知晓,上清门失剑三千年后,终是从南株洲瞒过所有盛宗,将这宗门重宝取回!
    众修不由齐声大呼,“恭贺掌门,三千年后,气运重宝,重归山门!”
    “贺我洲陆,重得至宝,镇定气数!”
    “三千年后,气运重宝,重归山门!”
    云端传来雷响,乃是天舟鸣叫不止,阮慈身后,诸多茂宗修士已是鼓瑟吹箫,仙姬力士在空中飞舞,洒下香花灵药,上清门众修亦是喜形于色,众人的眼神,一时不由都落在了新弟子之首,那白纱覆面的阮氏女身上。阮慈立于人群之中,游目四顾,也不知是何滋味,偶然向天柱峰顶投去一眼,却见掌门似乎也正俯首望向此处,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了一瞬,便即各自转开。
    阮慈环顾四周,又看了一眼阮容的背影,蓦地轻叹一口气。
    尽管由少至长,她总是乏人依靠,但不知为何,在这周天至高的盛门之内,在这匪夷所思的仙景之中,在这万年一见的盛典、这数千人极致的喜乐之中,凡人阮慈却毫无喜悦,反而生平第一次,感到一股蚀骨的孤独。
    第36章 紫虚洞照
    东华剑重归山门,如此盛事,上清门自然大排筵席,诸多茂宗修士凑在一处,亦少不得争奇斗艳,各举法宝、门人斗法角力,以为助兴。不过这些事和南株洲新入门弟子关系不大,这些小弟子修为低微,有些更还未开脉,这些能为上清门座上宾的修士,至少也是金丹修为,若非东华剑,双方数百年内等闲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阮氏女既然是东华剑使,早被掌门遣人接走,陈均亦前去天柱峰复命,南株洲众弟子还未寒暄闲谈,便被各自分开带走,众人也不知是凭了什么接人,这上清门门规森严,便是跳脱如周晏清、徐少微那般的金丹真人,回到山门也是神色肃穆,丝毫不敢行差踏错,这帮小弟子又何敢多问?只可惜他们从南株洲一路到此,心中也想着这几个同乡很该多结纳一番,将来以为臂助,彼此却连姓名都没有机会询问,便被各自师长领走,飞往各峰去了。
    “中央洲擎天三柱,各领九国,紫精山高居云端,云下便是凡人国度。”
    来接阮慈的是一位绿衫女仙,修为大约不高,性子倒很是和蔼,一路为阮慈说些山门中的小事,“你们刚才经过的那座浮空大泽,气连南海,名叫三素泽,也是极好的仙人道场,平日里云烟笼罩,除非贵客,否则那九龙水道等闲不开,我们出入山门,都从云头走,不过护山大阵转动不休,生门没非经卜算不易寻找,要出门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阮慈回首望去,果然见到那九座山门渐渐被浓雾遮起,这紫精山极为雄伟壮阔,一样是浮空而筑,坛城比起来便犹如孩童玩具,她要再找女仙所说的云头出口,却是一时不知该往哪里看去,游目茫然,只得自嘲道,“不用找什么生门,若不是姐姐带着,我现在就已经迷路了。”
    女仙咯咯笑道,“你这孩子,嘴可真甜,见了人就叫姐姐,你可知道我今年多少岁了?”
    阮慈心想,“从前在宋国的时候,那些珠翠贵妇总喜欢被叫得年轻些,如今在仙人宗门,大家反倒喜欢夸耀年龄,看来这仙凡之间、远隔重洋,人事上还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日后要仔细留心。”
    她自幼身份尴尬,早见识过人情冷暖,又在坛城佣工数载,也算练达,此时有意结交,不过几句话便把这女仙哄得和她亲近起来,这女仙名唤绿绮,因此喜着绿衣,便出身在上清门凡人九国之中,这九国处在紫精山下方,年年风调雨顺,处处灵气盎然,凡人生在其中,无不是益寿延年、耳聪目明,上清门许多弟子,都是自九国选拔,便是这附近的茂宗,也多是愿来九国充实门庭。
    也有许多有福缘的孩子,虽然未被收徒,但也被上清门收来做了仙姬力士,绿绮便是其中之一,她原是两百年前上清门一位长老的捧盏侍女,为人机灵,得主人宠爱,赐下仙丹,助她修行破境,如今已是筑基修为,也在宗门中领了个职司做着,不过和阮慈这般正经被收入门庭的弟子,终究仍有云泥之别,是以虽然修为远远胜过阮慈,但依旧对她客气异常,更是多加指点,将上清门中许多讲究都说给她听。
    原来上清门收徒,也和世上绝大多数宗门一样,普通弟子被收入门中,都要先做外门弟子,便是有师长看好了,也得等自身积累功行,晋入内门之后,再正式拜师。内门弟子之中,还有些会被收为入室弟子,在入室弟子之中,又会排出座次,如此一步一步,就如同凡间文臣武将晋升一般,却是并无甚么门中闲散弟子修为突飞猛进的事情。
    这些事情,王盼盼之前已是和阮慈粗略说过,绿绮说得则更仔细些,要知道修道人自开脉伊始,修为便不是平白修得,每一步往前都要花费海量宝材,每一步修行又有种种疑难,一个不慎,说不准就走火入魔,前功尽弃,又或是不知不觉间,已是削减了自己将来能够达到的上限。
    若是要成就洞天,那么从炼气期起,又要有上乘功法,又要有名师指教,又要有宝材滋养,真是处处都怠慢不得。外门弟子无师长教导,只凭几个执事仙师,如何能照看得周全?是以上清门内,这些外门弟子大多数都会被阅看,若是得了师长宠爱,被记下名来,那么平日里自然多加照顾,只等着筑基之后,出门游历,建功立业归来,再正式收录门下,从此服侍师长左右。因此南株洲这些弟子,多数都被送去了当日收下他们的修士身边聆听教诲,如无意外,筑基成功之后,便是拜入这些修士门下,有了师承。
    “这也就是我们上清门,门人弟子,个个都是良材美质,舍了哪一个都不好,方才只能如此行事。那些茂宗便不是这般,我听玄郎君他们谈起,茂宗弟子之中,真正资质极好,有望成就洞天的,一代也只有一两个,自然是倾尽了呵护,自小便静心教养,倒不像我们上清门,说出去也是家大业大,其实孩儿都是粗养,还有不少半路夭折的。”
    中央洲的确民风不同,这绿绮笑口常开,瞧着极是和善,但说到生死却也是嬉笑自如,一点不当回事。阮容也正慢慢地习惯中央洲的民风,闻言笑道,“难道我们门中收的每个弟子,都有成就洞天的潜质不成?”
    绿绮扬眉道,“这是自然,若非如此,又怎配被收列门庭?琅嬛周天世宗不显,我们盛宗便是一等一的好宗门,能被上清门看中的弟子,哪一个没有自己的故事?又有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万里挑一?”
    她指着阮慈笑道,“就比如你,这一身千锤百炼,毫无瑕疵,还没开脉修行,便已是‘无漏金身’,谈吐也是有物,凡人身份,同仙人交际坦然自若,根基禀赋如此之厚,想来也定是南株洲豪门望族之后,想是父母对你期望甚高,这才不让你贸然开脉,要送到上清门来修行最上等的功法。平日里,你怕是没少听说,如你这般的天才举世难寻,可到了门中,你随意问去,我敢担保,竟没有一个师兄妹是不如你的。”
    阮慈听着,只是微笑,转开话头问道,“若是如此潜质,却又怎么不百般呵护,竟让让弟子半路夭折呢?”
    “这便无法了。”绿绮显然极以上清门为傲,刚刚吹嘘得兴起,听了阮慈这一问,却又不由叹了口气,“修仙之路,千难万险,可以成就洞天,和真正成就洞天之间,那可真正差得远了。资质只是第一步而已,第二步便是时运,有了资质,还要有时运才能拜入高门,便就说我,禀赋原也不差,只可惜那数十年门内没有收徒,茂宗也未来拜访,最终只能寻个路子,进门中做个侍女。若是个有天赋的孩子,被恩宗、平宗收去,那才是被耽搁了,甚至还不如做个凡人,凡人还能转上一世,再撞撞运气,若是修道开脉,掠夺灵气,那便是再没有回头路,今生寿尽,便是烟消云散,再也没有来生了。”
    她颇有几分唏嘘,大概是想到了自己,旋又振作起来,笑道,“但话也不能这么说,便是再转一世,也未必是好,再说记忆全无,我也不再是我了。倒不如此生安享长寿仙福,怎么也比小宗修士要强得多了。”
    拜入高门,这也只是第二步而已,上清门每每收徒,都有数百人进门,个个禀赋不凡,但内门弟子却是有数,入室弟子更是有数。待到金丹、元婴期,金丹炼炁还神、元婴炼神还法,这一炁一神只在有无之间,光是淬炼炁神,便要花费海量宝材、占据造化灵眼,如无师长扶持,师门看重,永无希望攀上洞天,至于到了洞天境内,怎么炼法还道,又需要宗门怎样的帮助,那便不是绿绮所能得知的了。
    阮慈听绿绮一一说来,心中暗道,“难怪盼盼和我说,入室弟子的座次,不能只看修为那般简单。只看这绿绮姐姐,一番话里提到了多少次师长扶持,师门看重,这些都是怎样来的?怕是真和修为禀赋没什么关系,只凭权术二字罢了。还有那所谓的海量宝材,除了师门给的,怕也要自己筹措,难怪中央洲修士争斗频频,有资质的人太多了,再多的宝材也都嫌少。”
    “还有那凡人九国,就在紫精山下方,上清门代代从中选取良材,久而久之,定然影响九国格局,九国又可反过来向门中输送绿绮姐姐这般的仙姬力士,虽然资质有限,永远无望洞天,不能被收作弟子,但也能享用些灵丹妙药,迈入修行道途,可以被上清门弟子引为臂助。盼盼说,上清门七十二峰、一百六十八处下院,四五个别院洞天,如今还要算上凡人九国,一个门派,几乎要抵上小半个南株洲这般复杂。”
    她此时才知道为什么中央洲的盛宗弟子,对南株洲总有几分轻视,双方差距的确极大。阮慈又听绿绮和她说些外门弟子开府居住、听道修行的事情,待绿绮说得尽兴,才笑道,“绿绮姐姐,当日赐你仙丹的长老,不知是门内第几峰呢?”
    绿绮嘻地一笑,压低声音,附耳道,“便是带你回来的均郎君和清郎君的师父,长耀宝光天秋真人。”
    原来是洞天真人座下仙姬,阮慈这才恍然,忙举手告罪,“原来还有这般渊源,怪道姐姐处处照顾。”
    绿绮嘘了一声,轻笑道,“既然已在宗门司职,从前的事,莫再提起,不过一介小小执事而已。”
    她说是这样说,但阮慈肯定不会当真,绿绮也不怎么把这场面话当回事,挽着她的手臂又说起琳姬,“我刚到宝光洞天时,受琳姬姐姐不少照顾,这次从南株洲带回来的小弟子,她最是欢喜你,向我几番叮咛,我便索性亲自把你送来——你呀,也别太藏拙了,虽然门内弟子都是良材美质,但能得掌门召见,你这孩子必有来历,在门内有什么事儿,只管来问我,没准将来绿绮姐姐还要靠你照拂呢。”
    说着,便要和阮慈通个名姓,阮慈因问道,“绿绮姐姐,我看中央洲高修,多数互相称个单字,这是本地的习惯么?”
    绿绮微微一怔,旋又笑道,“是了,南株洲好像没什么魔门大宗,是以你不知道,这修士的本名不轻易告诉别人的,中央洲修士开脉之后,要学的第一咒便是净口灵咒,护持本名。是我忘了,你还未开脉,家里怕也不像是我们本地豪门,早为你设过灵咒,这段时日,你可不要和别人通姓道名,否则恐有不测。”
    正说着,二人已穿过云雾,踏过玉桥,到了一处阔朗亭台跟前,绿绮笑道,“这是掌门一脉日常会客的七星小筑,此地灵气极为丰盛,我借慈小姐光,领略一二,可抵几日苦修,慈小姐快进去罢,过几天我自来看你。”
    阮慈平日是不开眼识的,此时被绿绮提醒,方才用心看去,果见此地灵气蒸腾,甚至凝为荷间细露,不禁也是暗暗赞叹,拾阶叩门而入,却并非原本想的是个庭院,而是长道漫漫、风雷隐隐,别有天地,要比从外头所见阔大了许多。
    长道无人,阮慈信步行去,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她也不知到底是有人又要考校她的心志,还是这长道本就蕴藏了什么妙法在内,横竖她如今可以数日不眠不休,体力也是用之不竭,便悠闲走着,走了数个时辰,方才见到玉道尽头隐隐有光,两个小童在远处迎候,将她带到一座大殿之前,殿前设了蒲团,两个小童给她送来三炷清香,便又退到一边。
    阮慈在天舟上也看过典籍,知道上清门的规矩,双手持香,心念一动,那香头无火自燃,阮慈便持香跪了下去,冲大殿拜了九拜,垂头举着清香,只等殿中叫起。
    她已知道大约掌门有意要将她称量一番,此时心无杂念,殿中寂然久久,阮慈也并不恼怒,只是平静跪候,也不知过了多久,香灰嗦嗦,全都落在膝前,殿中方传来一声‘进来吧’。
    阮慈走进殿内,又拜了一拜,仰首望去,只见掌门端坐于一朵墨玉莲花之中,身穿道袍,手持一柄青色拂尘,搭在臂弯之中,只能隐隐看到长相,乃是个清俊少年,思及王盼盼说过‘大多数修士筑基之后便不再衰老’,便知道他筑基极早,是以不论度过多少年月,都还是少年人的模样。
    掌门亦垂首望她,两人眼神相触,掌门无喜无怒,将拂尘一挥,阮慈只觉得头顶发簪摇摇欲动,似乎要往外飞出,连忙持心稳住,和那牵动之力相抗。
    发簪摇动了一会儿,终是抵不过她的心意,重又稳固下来,掌门微微颔首,问道,“你叫什么?”
    “弟子阮慈,见过掌门。”
    自阮慈拜入上清门以来,众长辈对她都颇为不错,陈均虽然接触甚少,但灵兽肉脯、宝药凉糕,却是从未断过投喂,琳姬、绿绮,还有那无名老丈,不是给她送这个,就是引她看那个,总是亲切温和,但掌门却不假辞色、颇多怠慢,似乎对她很是不喜,阮慈说了名讳,宝座上又是一片寂然,如此反复再三,她心中不禁颇为纳罕,不过耐性还有,掌门不说话,她便也陪着干耗,横竖掌门的时间总是要比她宝贵许多,阮慈是绝对不亏的。
    过了半炷香时分,掌门拂尘一动,那两名童子过来将阮慈扶出大殿,阮慈行到门口,忽然生出感应,不由回头望了宝座一眼,却见掌门也正望着她的背影,这一眼事发突然,双方都似乎有些不备,掌门眼中的探究,被阮慈看个正着,阮慈心中倒也并不得意,先自省这一眼是否忘形,又回头匆匆地随着童子出去了。
    殿中一时寂然无声,过了一会,掌门拂尘一挥,陈均身形,在一侧浮现,对掌门说道,“师叔,不料剑使得剑不到十年,便将青剑炼化至此,阮氏二女,都颇为可观。”
    掌门神色要比刚才暖和了许多,启唇道,“此信不假?她真用几个月便炼化了青剑?”
    “确是如此,不敢欺瞒。”陈均道,“不过弟子也实在没有想到,她还未曾开脉,便已能驾驭青剑,敌住师叔的御剑诀,如此看来,此女筑基之后,已有了行走洲陆的资格。”
    掌门点头道,“谢徒所挑之人,的确不是凡辈。青剑极是爱她,联系如此牢固,有二分是她天资过人,还有八分是青剑钟爱。”
    他是上清门之首,眼力自然较陈均高远良多,只是上清门人都叫谢燕还谢孽,掌门却犹以‘徒’称之,陈均垂下头去,不敢接话。掌门看他一眼,又道,“你冷眼看她如何?”
    这一问,竟和陈均对琳姬之问一模一样,陈均心头一跳,当着掌门的面,不敢妄加猜度,急忙将自己对阮慈的看法毫无保留地转述出来,“……此女外柔内刚,又有一股狠劲,为常人不及,按弟子看,对她宜宽勿严,更不好打磨太过,否则恐生不谐。”
    掌门点头道,“不错,她天生机灵,感应极强,却又极能自持,我观她对那绿绮,不卑不亢,入得殿中,不慌不忙,似乎一应冷暖,俱不在她意中,乃是宽和阔朗、光风霁月,可终究心绪尚浅,我虽资质有限,未修感应功法,但此女临走这一眼,终究被我看破真情,却是鹰视狼顾,对我这掌门,也有睥睨称量之意,原来,连我也不在她的眼中。”
    如掌门这般修为的高人,俱都可相面观气,甚至能断人一生际遇,虽然只是一眼,但以足够看出许多。陈均不讥掌门以小见大,也不因此看轻阮慈城府,要知道双方修为差距如此之大,寻常凡夫俗子见了掌门,只怕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便要软倒在地,阮慈始终能够掩藏心中思绪,只在这一眼中偶然露出真我,已足够配得上掌门那‘极能自持’的评语。他不由说道,“昔年那位……”
    谢师姐是叫不得的了,当着掌门的面,也不好叫谢孽。掌门却是知道他的意思,微微一笑,说道,“许多刚入门的弟子,在我殿中,都是心生畏惧,更有些弟子,已是元婴修为,仍视我这小筑如龙潭虎穴,我还记得谢徒刚入门时的样子,也如今日的阮慈一般悠然自得,只是要比阮慈多了几分好奇,少了些许称量。”
    他说元婴弟子,在他面前也放不开,这话是刺了陈均一下,陈均默然消受,又有意道,“一个凡人,也来称量洞天老祖?到底年幼得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他是在试探掌门心意,掌门却又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摇头道,“不必这么说,上清门还无甚好处给她,便是道祖当面,又和她有何关系?东华剑使,素来矫矫不群、秉性各异,她也不是最狂妄的一个。”
    不知想起什么,他笑容逐渐隐去,面容转为冷寂,闭目道,“把她送往紫虚洞照天。”
    陈均不由大惊,一时间难以揣摩掌门用意,停了一瞬,方才应道,“弟子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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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阮慈来说,去往甚么洞天,却也没什么分别,横竖都是生地,她跪坐在陈均后方,左顾右盼,贪看沿途美景,倒是陈均一路若有所思,待到前方一座孤峰逐渐近了,方才缓下遁光,对阮慈说道,“你此去紫虚洞照天,要小心些。”
    阮慈被他收入均平府三年多,和陈均直接对话也不超过十句,陈均回避之意,她是清楚的,如今陈均居然主动叮咛,她也不禁有几分诧异,“有请真人示下。”
    陈均道,“紫虚洞照天是王真人所辟洞天,这位真人位份尊崇,乃是掌门师弟,然而……也与掌门真人曾有几分龃龉,昔年谢孽作乱,蛊惑裹挟王真人膝下数名弟子出走,王真人对此耿耿于怀,虽然她已破天而走,永远不会再回来琅嬛周天,你和她也不过是匆匆一面,但你终究是她拣选的剑使,只怕王真人对你会有些成见。”
    掌门竟然将她送到这么一个真人膝下,阮慈也觉费解,正待详加请教,陈均却不愿再说,只道,“你那猫先养在我这里,时机合适时,再让琳姬抱来还你。”
    说罢,将她送到洞天入口,又和执事交谈一番,便自辞去。
    紫虚洞照天景致如何,阮慈心事重重也顾不得观赏,那执事倒是十分痛快,很快将她带入一间静室,请她稍候片刻,又奉上香茶小点,虽然客气疏远,但要比七星小筑殷勤了不知几倍,过了半个时辰,便前来相请,说道,“主君修行已毕,请小姐前去相见。”
    如他这般家下执事,多数都唤主人为郎君、小姐等等,按阮慈所见,大概洞天真人的执事是能唤一声主君的,她在心中暗暗好奇,也不知洞天真人若是女身,执事会如何称呼,举步随执事穿过一条满是珊瑚美玉的甬道,走进一处上房,先是垂头行礼,王真人‘嗯’了一声,阮慈便抬起头来,打量自己将来的师父。
    这一看,却是花容失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这王真人,竟和谢燕还男身生得一模一样,举杯饮茶的样子,活脱脱便是又一个谢燕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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