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医生朝后喊了一句:来个人抱着病人的头部。
    有工作人员起了身,正要走上前,孟钊说:我来吧,该怎么做?
    也好,你们是朋友,正好能跟他说说话。医生将陆时琛的上半身小心挪动,让他的头平躺在孟钊大腿上,病人头部刚刚发生剧烈撞击,你小心固定住,防止在车辆行驶过程中再次发生剧烈晃动。
    好。孟钊抬起手,小心地落到陆时琛的头侧托住他。
    这种情况下,病人的救生意志很重要,如果求生意志强烈,应该可以撑到手术室,但是孟队,你朋友现在是昏迷状态,这种状态很危险,你最好能跟他说说话,让他保持意志清醒。
    好。孟钊又应了一声。但事实上,他的大脑现在一片混乱,根本就不知道要跟陆时琛说什么。
    医生又走到担架床旁边,逐次检查那几个从疗养院救出的女孩的情况。
    陆时琛。 孟钊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一下一下重重地跳,像鼓槌在用力敲击,他竭力稳着声音,低声说,你别睡,我们聊会儿。
    陆时琛没有任何反应。
    孟钊的手还在流血,血迹沾到了陆时琛脸侧,他的手心还在流血,于是他翻过手背,用干净的地方将陆时琛脸上的血小心地抹去了。
    陆时琛的睫毛这时动了动,缓缓地半睁开眼,看向孟钊。
    他唇色苍白,眼神涣散,看上去生命垂危。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孟钊,什么也没说,似乎并没有说话的欲望。
    不知为什么,孟钊看着那眼神,他忽然觉得,陆时琛并无任何求生的意志,他好像在平静地等待死亡那一刻的来临。
    陆时琛,不准死,孟钊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脱口而出,听到没?
    陆时琛仍旧那么半睁着眼看向他,好像随时会收走此刻的目光。
    不许死。孟钊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他的咬字更重。
    陆时琛终于开了口,气息微弱,孟钊得凑近了才能听到他说什么:不是要聊会儿么?
    是啊,聊会儿,聊什么呢孟钊慌乱地在大脑中寻找着话题,他无法让自己保持镇定:见面以来一直都在聊案子,没跟你好好叙过旧,就聊聊高中的事情吧?
    陆时琛嘴唇微启,声音微弱得听不清,但从口型来看,孟钊知道他说了句好啊。
    凌晨的明潭市街道安静,救护车疾驰而过,风从被震碎的车窗凶猛地刮进来,发出聒噪的猎猎声响。
    身后的医务工作者忙碌地安顿病人,他们的交谈声像是被风声包裹住,让人听不明晰。
    孟钊竭力地定了定神,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清的音量说:
    陆时琛,我高中的时候特别讨厌你,你知不知道我后来为什么能考上公大?我那时候几乎每一天都能记起你说的那句野狗和嗟来之食,我后来拼命的每一天,都是为了有一天能证明给你看,你他妈当年就是狗眼看人低所以,不准死!你要是死了,我做的这一切就都没了意义,我证明给谁看去
    陆时琛的嘴唇动了动,像是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略带讥诮的笑容。他似乎有话要说,但声音太微弱,一开口就被风吹散了。
    孟钊偏过头,耳朵凑近陆时琛的唇边,才勉强听清陆时琛说的话:真没出息啊
    说我没出息是吧?孟钊转过脸盯紧他,用几近凶狠的语气说,你要是撑不到手术室,你就更没出息,陆时琛,别让我看不起你。
    陆时琛刚刚的话没还说完,他看着孟钊,语速极其缓慢地说:不瞒你说,我活到现在,也是想看看,当年那只野狗,到底能不能活出人样来
    那就别死,孟钊几乎是咬着牙根说出来的,那就亲眼看着我升上正队长,立一等功,调到省厅我未来高升的每一步,你必须到场给我道贺,亲口承认你当年是错的!
    但愿如此。陆时琛很轻地说。
    这话说完,他像是很累了,又闭上了眼睛。
    孟钊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了,让他透不过气来。
    他又说了一些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胡言乱语了一些什么,但他没办法停下来,生怕自己一停下来,陆时琛也会随之停止呼吸。
    救护车驶入医院大门,直直地驶向急诊楼前。
    到了!坐在车门边上的工作人员喊了一声。
    其他工作人员都迅速起身,走过来从孟钊手里接过了陆时琛,动作迅速地将他抬出了救护车。
    急诊科已经提前备好了病床,几个工作人员将陆时琛转移到病床上,快步推着他去了手术室。
    孟钊也跟着下了车,一边快跑跟上病床,一边看着躺在上面的陆时琛。
    病床上的陆时琛闭着眼睛,面色平静。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后,陆时琛被推到了手术室。
    哐的一声,手术室的门重重合上,孟钊被拦在了门外,各种仪器的嘀嘀声也被封禁在了屋内。
    走廊里,医务工作者行色匆匆,孟钊站在急诊室前,盯着门上亮起的手术中三个字。
    他几乎是无所适从地站在那里,陪着他的只有走廊上巨大的空旷。
    他觉得腿有些发软,头晕,站立不稳,像是失了所有力气。
    他走过去坐到靠墙的那排长椅上,对着空气怔愣良久后,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闭上眼,将脸埋到了手心里。
    第48章
    这是孟钊人生中第二次焦灼地等在手术室外。
    上一次是他11岁的时候,他还在学校上课,警局忽然来了人,把他接到了医院,说他妈妈出事了。
    孟钊打小就懂事,他坐在手术室外安静等着,一声不吭,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那场手术持续了八个小时,据医生后来说,手术时间之所以那么长,是因为他妈妈孟婧的求生意志非常强烈,有好几次,就连医生都认为一切结束了,她却奇迹般地又恢复了心跳。
    但世事无奈,孟婧的伤全在致命的部位,就算她拼命想活下去,但命运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你妈妈为了你撑了八个小时,当时的徐局还只是孟婧的同事,他事后对孟钊说,所以,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你也得为她多撑几个小时。
    孟钊后来一直记着这句话,也记得自己坐在手术室外从天亮等到天黑的情景,所以之后无论他陷入什么样的处境,都会咬着牙拼命撑过去。
    但是陆时琛孟钊脑中又浮现出陆时琛看向他的那个眼神平静到无波无澜,像是在等待死亡在下一秒降临,像是对他来说,死亡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解脱。
    为什么要在那一瞬忽然冲过来,明明现在躺在手术室里的那个人应该是自己孟钊煎熬地听着手术室内隐约传来的仪器声响。
    难以想象如果医生从手术室出来,像当年告知孟婧的死亡一样,对孟钊先是摇头,然后再说抱歉,那他该如何接受这个消息?
    孟警官,护士一路小跑着过来,手术需要亲属签字,您有没有病人亲属的联系方式?
    孟钊将头从手掌中抬起来,声音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有。
    他的眼白几乎布满了红血丝,抬眼看过来时,护士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怔了怔才说:因为情况比较紧急,医院就先为病人进行手术了,但还是希望病人家属能尽快赶过来补签一下。
    好,孟钊的声音哑得厉害,我这就给他爸打电话。
    还有就是,陆先生的身份信息也需要提供一下,护士把手里的衣服递给孟钊,这是他身上穿的外套,您看看能不能帮忙找一下。
    嗯。孟钊用力捏了捏眉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他站起身,接过陆时琛的外套。
    外套已经被血浸透了,以往陆时琛的身上总是弥漫着一种很淡的檀木香,但如今那味道已经被浓重的血腥味掩盖住了。
    他的手伸进外套的兜里,没找到身份信息,只摸到了一串车钥匙。
    兜里没有,我让人去他车里找找,孟钊把那串钥匙拿在手里,对护士说。
    好的,护士点头,还有就是,您知不知道病人之前有没有其他病史?
    他会间歇性犯头疼,疼起来昏天暗地的那种,孟钊想起陆时琛在他面前犯的那几次头疼,短短的指甲掐进了手心里,还有,他十岁的时候也出过一次车祸,患了应激性失忆症,至今也没想起十岁以前的记忆。
    护士把孟钊说的内容全都记了下来,又看向孟钊的手臂,手臂上被玻璃划出了一道长且深的伤口,已经凝成了血痂,她好心提醒道:孟警官,您要不要先去楼下处理一下手臂的伤口?
    等手术结束吧。孟钊说。
    护士走后,孟钊给陆成泽打了个电话。
    已经凌晨,陆成泽估计睡下了,电话里的嘟嘟声响了好一会儿那边才接起来。
    陆叔,陆时琛车祸出事了,正在手术室进行抢救具体情况等您过来了再说吧,您先来给手术签个字,在中心医院嗯,我就在三楼手术室门口等您。
    挂了电话,他又给留下处理那起车祸事故的同事打了电话,让他们找找车上有没有陆时琛的身份信息。
    十几分钟后,同事赶了过来,把手里东西递给孟钊:孟队,那辆车被撞得太严重了,不一定能不能修好我把储物箱里的东西都取出来了,您找找看里面有没有身份信息。
    孟钊接过那些东西,应了声好。
    还有,那个卡车司机,当场死了。同事又说。
    死了?孟钊立刻皱了眉。
    对,交警的李队长分析,本来那卡车要是直着朝救护车撞过去,司机可能还不至于出事,但因为中间忽然插进来一辆车,那司机慌乱之下试图改变行驶路线,所以才导致了当场死亡。
    司机身上发现线索没?
    好像是发现了手机,出事之前那手机还跟一个号码通话三次话,彬哥已经去调查那个号码了。
    我知道了,让任彬先负责掌控现场吧,这边手术一结束我就过去。孟钊有些疲累道。
    因为那场突发事故和陆时琛惨重的伤势,眼下他心力交瘁,根本就没办法把精力集中到案子上。
    同事走后,孟钊翻了一遍那些东西,没找到身份信息,然后他拿出里面的一个牛皮纸袋,那像是一份档案袋,但封皮上没写任何字,会不会装在这里面?孟钊把档案袋打开,先是粗略地翻找了一遍,没找到身份信息,他又把里面的纸质文件抽出来,又找了一遍。
    在找到陆时琛的身份信息后,他正打算把那些文件装回去,不经意瞥了一眼那上面的内容,然后怔了一下。
    最上面的一份文件是本市三甲医院开处方药的单据,病人基本情况那里写着:陆时琛,男,29岁,因十岁车祸导致应激性失忆症、情感认知障碍,并发重度抑郁症
    情感认知障碍?孟钊动作停下,盯着那几个字,脑中忽然涌现出数个关于陆时琛的片段
    陆时琛在问过孟钊母亲过世的事情后淡淡说的那句,因为我母亲也过世了,提起这件事我并不觉得难过。
    陆时琛看着濒死的赵云华,一脸冷漠地问出的那句那根狗毛到底是不是你放的?
    十二年前的马路对面,陆时琛盯着那条四肢挣动的狗,一脸无动于衷的漠然。
    还有陆时琛盯着自己的那种观察笼中动物一样的神情
    难怪,难怪
    难怪陆时琛时常冷漠得像个精致的假人。
    拨开这层叫做情感认知障碍的薄纱,到这时,孟钊这才觉得将陆时琛看得清楚了一些。
    如果是因为那场车祸,会不会十岁以前的陆时琛也曾情感充沛且富有同理心?
    如果因为一场意外,一个人的记忆、情感全被命运生硬地剥离收走,只剩下一具躯壳和极致的理性,这样无法与人类共情地活着,到底会是什么滋味
    但如果陆时琛没有任何情感的话,那他今晚忽然冲到两辆车中间的举动是因为什么?
    十二年前,他翘课一周去找周明生帮忙又是因为什么?他离开高中时给自己留下的那份笔记又是因为什么?
    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孟钊千回百转的思绪,他抬头一看,陆时琛的父亲陆成泽赶到了。
    小孟,时琛怎么样了?陆成泽走近了问他。
    还在抢救,情况孟钊顿了顿,还是跟陆成泽说了实话,陆叔,情况不太好。手术需要签字,您先签完了我再跟您细说吧。
    好。陆成泽点头,快步朝护士台的方向走过去。
    孟钊把陆时琛的那份病历收起来,又对着档案袋怔了半晌。
    陆时琛给他的东西实在太多也太沉了,十二年前的孟祥宇一案和那本笔记他尚且不知道怎么还清,如今又欠了陆时琛一条命。
    太沉了孟钊抬眼看向手术室上方亮起的指示灯。
    陆时琛,你给我撑住了,让我想想到底该怎么还清这一切。
    陆成泽签完字,走过来问孟钊:小孟,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钊把从疗养院出来到车祸发生的过程跟陆成泽大致讲了一遍,又说:陆叔,对不起,原本躺在手术室里接受急救的那个人应该是我。
    陆成泽眉头紧锁:他怎么会跟你去解救被害人?
    这个也是说来话长,我们本来是出去吃饭的,聊着聊着案子就想出了线索孟钊还没完全从情绪中缓过来,思维有些混乱,陆成泽这样问,他一时解释得有些草率。
    陆成泽沉默片刻,问:这起车祸是意外还是有人有意为之?
    不会是单纯的意外。孟钊摇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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