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眼下皇位要到手了,成王应该高兴激动才对,可此时此刻,他心中却莫名生出几分不得劲来。
    万旭瞧出他低落的情绪,问:您这是怎么了?
    他说:大业将成,您该开心一些才是。
    成王手掌合拢,置于身侧。
    他微微歪头,蹙起眉头,眼眸中流露出几分挣扎,声音干涩:万旭,我这样做是对的吗?
    那是他的父亲,给予了他身体一半血液的人。
    更何况这个男人不仅是他父亲,还是这个国家说一不二的帝王。
    万旭听他都没有自称本王,便明了他此刻内心的彷徨犹豫。
    明明心中毫无波澜,万旭的面上还是带出几分动容与怜惜。他轻叹一声,劝慰道:可是殿下,是圣上他先不顾父子之情,受了太子和丞相的蛊惑,想要将您逮捕入狱,彻底废了您。
    您没有错。
    万旭眉眼微抬,声音低沉下去,错得不是您,是圣上和太子。是他们不顾亲情,妄图置您于死地,您不过是反击,这何错之有?
    成王表情愣愣,问他:我没有错?
    万旭颔首,缓声道:您当然没有错。您只是为了活下去,这何错之有?
    是啊,明明是他的亲生父亲和兄长动手在先,他不过是保全自己,这才不得已带兵进城,这有什么错?
    成王眼中的迷茫一点点散去,眼神逐渐坚定起来。
    他勾唇一笑,笑意冰冷:这弑父弑兄之罪,万旭,你说史书会怎么写本王?说本王十恶不赦?
    万旭轻笑一声:只要您赢了,哪个史官写您十恶不赦,您尽管拉他去砍头,还可以诛他九族。
    他扬眉舒展,笑吟吟:如此一来,史书上该怎么写,还不是由您说了算。
    是这个道理。
    成王心结彻底解开,忍不住朗然一笑,眉眼飞扬。想到自己在府中待了几个月的憋屈日子,成王看着被灯光照亮的禁庭,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
    过了这个晚上,他就会是这宫殿的新主,亦会成为这天下的新主
    在攻入禁庭前,成王最后问万旭:万大人一切都布置好了?
    当然。
    万旭不慌不忙迎上他的视线,微微一笑:微臣已经在打点好宫内的人,只待您瓮中捉鳖。
    仿佛为了应和万旭的这句话,就在万旭话落的同一时刻,原本紧闭的宫门竟然咿咿呀呀地发出了声响。
    有人主动打开了宫门。
    自此,守卫着宫廷的最后一道防线也崩溃了。往日威严凶猛的雄狮在夜色中匍匐了身躯,朝着敌人袒露出柔软的腹部。
    成王怔楞,继而朗声长笑。
    火光照亮了脸,只见他眉眼锐利,高举手臂,高声呼喊道:诸位将士随本王入宫!
    或许是太过激动,成王领着将士们骑马踏入禁庭,却没注意到自己的身侧少了一个人。
    一个他最信任的人。
    夜深露重,秋夜凉寒。
    万旭站在宫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成王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很快兵器触碰声响起,一同响起的,还有一声声或凄厉或愤怒的叫喊声。
    这场布置多年、原本绝大可能情况不会出现的局到底还是来了。
    万旭松下肩膀,对发生在不远处的厮杀置若罔闻。
    真是傻啊,成王殿下。
    他轻嗤一声,遥遥向禁庭内望去,悠悠然笑道:的确是瓮中捉鳖,可这鳖不是别人,正是您自己啊。
    尘埃落定。
    万旭想到这,脑海中浮现出一人的身影,不由出神片刻,喃喃道:谢大人,现在您会怎么做呢?
    似是想到了什么画面,他面露期待,忽的低笑道:如果您来求我的话如果您跪倒在我面前如果您流着泪认输的话我说不定会救您一命的。
    天之骄子被打入凡尘,还有比这更精彩的戏码吗?
    万旭这样想着,感受着吹拂在脸上的微风,唇角微微扬起。
    夜色渐沉,血腥味却还没蔓延到武英殿内。
    秦厚德坐在高处,想通了来龙去脉后,他不由抚掌而笑:所以说,朕那二儿子还以为朕要对他下杀手了,所以这才铤而走险,出了这么一招下下棋而朕的确听信了你们的话,以为他是真的反了,也的确对他动了杀心。
    他夸道:因果互换,结果还是相同,这场局,朕和成王都输了。他看向太子,微笑道:你比朕想象中还要聪明许多,也还要狠厉许多。
    太子听了他的话,面上却无半分笑意。
    他有些漫不经心地想,这一晚上父皇对他的夸赞,倒是比过往几年加起来都要多。
    这真是一件讽刺事。
    若是父皇对二弟有几分信任,恐怕我和舅舅也没办法成功。
    太子凝神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幼时最崇敬的男人,自嘲一笑:料想若是今夜二弟和您说儿臣带兵造反了,怕是您也会相信。
    秦厚德端起桌上的茶盏,垂眸啜饮一口,神态平静。
    他没有回答,这已是最好的回答。
    太子虽然早就知道答案,这会儿心中却还是升起一股子无力来。
    多年困惑郁结于心,他终于开口问秦厚德:为什么您放着血脉相连的儿子不肯信任,却愿意去相信谢家人?儿臣有时候冷眼瞧着,觉得比起我和二弟,谢昭竟更像是您的亲生孩子。从谢延到谢昭,您就这么相信谢家人?
    秦厚德抬眸,眸光沉沉向太子看去,那眼神又冷又锋利,不像是在看亲生儿子,反而像是在看自己的生死仇敌。
    太子冷不丁触及这样的眼神,被惊得往后小退了半步。
    下一刻,太子僵住了身子。
    有一只手撑住了他的脊背,让他再也不能后退半步。
    烛火微微摇晃,窗上的人影也跟着动了动。
    等太子站稳后,徐一辛放下手,与天子双目相视。他第一次毫不掩饰自己眸中的恶意,轻巧笑道:太子还是不了解圣上,您还是没看明白一点
    拢了拢袖子,他慢条斯理道:咱们圣上,何时信任过谢家人?
    作者有话要说:成王瑟缩:万大人,我真的要造反吗?
    万大人微笑:搏一搏,单车变摩托o(_)o
    成王:那我冲了!感谢在20200908 23:51:10~20200909 23:57: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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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4章 信任
    听得徐一辛的话语,太子不由怔住。
    他下意识反驳道:您说得什么玩笑话?父皇明明这么信任谢将军,还让谢将军带领谢家军镇守边关多年,哪怕谢将军过世了,对待他的独子谢昭,父皇也爱之不及
    太子看向徐一辛,苦笑道:舅舅,难不成您忘了父皇为谢昭破例多少回了?别的不说,本朝以来哪一位状元是及第后就去御史台任职的?
    太子忍不住想,谢昭有才不假,可是纵然谢昭再有才,也配不上他所受的优待。
    御史台地位特殊,除了天子,朝中无一人敢动。这半年来朝廷官员调动,不少人被贬谪,就连他和成王都受过冷待,偏只有御史台的这批御史每日昂首阔步,在朝中威势越发大。
    回想起谢昭在朝中多次进谏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太子没忍住摇了摇头,暗叹自己舅舅实在是想偏了:若不是父皇偏宠,谢昭怎会踏入官场两年还是这么一副有棱有角的性格?
    徐一辛的目光从太子身上一掠而过,落在了上头的秦厚德身上。
    没有经过天子的允许,他就慢条斯理地去一旁的座位上坐下,一边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一边莞尔一笑:太子殿下看得还是不够深不够远。
    徐一辛提点道:若是太子殿下真心器重一名臣子,您会让他去哪里历练?
    这个问题和谢昭有什么关联吗?
    太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下意识回答道:如果是武官,我会让他去当金吾卫,或干脆送去从军;若是文官,吏部和户部都是不错的地方,兵部也还不错,实在不行,去当国子监祭酒也
    话语戛然而止。
    太子终于反应过来,心中骇然,不由微微睁大眼,不可思议地看向秦厚德。
    若他有心要栽培一名臣子,或许会让他去御史台任职,但决不会让他一直待在御史台御史台的确在弹劾一事上拥有极大的权利,可弹劾的权利,却不属于实权。
    吏部掌管天下文官的升降调动,户部负责田赋银钱物事,兵部掌管武官升迁可御史台的御史们能做什么?
    除了弹劾,他们又能做什么?
    太子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一点点清晰,往日许多看不清的东西也浮出水面。
    谢昭是谁?他是太傅谢晖的孙子,是谢延将军的独子,是江南谢家留在世上的唯一后人。而在排除祖辈和父辈的荣誉后,谢昭还是当朝最年轻的文状元,是唯一一个连中三元之人。
    这样的人,才华灼灼,哪怕按照以往状元的老路去走,走上更高的位置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让谢昭一直待在御史台,这到底是对谢昭的爱护,还是对谢昭的忌惮?
    想到这两年来秦厚德面对谢昭时温和亲近的模样,太子只觉得后背一寒。
    他看着自己的生父,良久之后,终于忍不住自嘲一笑:是的,您连自己的儿子都从来没有信任过,又怎么会对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小辈如此宠爱,哪怕这人是对您肝脑涂地的谢将军的孩
    话还未尽,太子微微偏过头,于是一阵凌厉的风便擦着脸庞拂过。
    下一刻,上好的白玉茶杯便砰的砸到了身后的屏风上,继而狠狠摔落在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秦厚德胸膛起伏。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太子,冷声警告:给朕闭嘴!
    太子怔怔地看着摔落到自己脚边的茶杯碎片。
    若不是他躲避得及时,这茶杯现在就是砸在了他的脸上。
    这支离破碎的茶杯像是寓意着什么,太子抿唇,觉得心中犹自燃烧的一束火苗终于熄灭。等再抬起头来,他的眼中已经一片冷寂。
    父皇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他弯唇,知道对方讨厌什么话,还是要拿这些话去刺激他:看样子儿臣并没有猜错。
    半晌之后,秦厚德的情绪终于平稳许多。他定定看着太子,轻嗤一声:随你怎么想。
    他懒得再看太子一眼,把目光放在了徐一辛身上,讥讽一笑:朕自认这些年待丞相不错,没想到丞相还是不满足。秦厚德的目光复杂,好歹朕和丞相自少年时就相识,没想到走过了这么多年,最后居然是丞相来送朕最后一程。
    徐一辛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秦厚德终于问出口:徐一辛,你怎么敢背叛朕?
    怎么敢?
    哪怕是到了这种境地,这人也还是这样趾高气扬,真是让人不得不心生厌恶啊。
    徐一辛想。
    原来圣上还记得微臣与您少年相识,也记得这些年来是微臣陪着你走过的。
    徐一辛把一口未饮的茶盏放在桌上。他睫毛微垂,面无表情道:您从未信任过微臣,那微臣所为又谈何背叛?
    他的笑声沙哑低沉:您这一辈子怕是只信任过一人,那便是已经死了的谢延。是您让微臣明白,最是无情帝王家这话当真是至理名言。而谢延更是让微臣确信,只有死人才能得到您完完全全的信任,因为只有死了的人,对您来说才是彻底安全的。
    徐一辛风光了几十年,所有人都以为他出身富贵,年少成名,是天下一等一的骄子。
    可很少有人知道,在成为徐家正式承认的长子之前,他不过是一名身份低微的外室子。在那些已经久远到像是上辈子的记忆里,他受过辱,挨过饿,被生母打骂,被生父忽视。那时候,就连街口的小乞丐瞧见他,都会吐一口唾沫,骂他没爹的野种。
    徐一辛从小就知道,什么东西都得靠抢,善良是软弱,从来都喂不饱他的肚子。
    明白这个道理后,他设计了一系列意外,成功让自己成为了徐家唯一的男孩,继而摇身一变成为了徐家高贵的大少爷;他挤走了其他的竞争者,成功成为了太子的伴读,还成为了谢延的朋友,靠着太子和谢延稳住了自己在徐家的身份。
    这些年来,摒除了无用的良善,徐一辛的确过得越来越好了。
    而现在,欣赏着一直高高在上的天子难得的狼狈模样,徐一辛愉悦地想:今晚过后,世界上最后一个掌握他性命的人也没了。
    这真是天大的喜事。
    秦厚德身形微颤,险些跌坐在椅子上。
    他攥紧拳头,眸光寒冷似刃:是你杀了谢延?
    怎么可以说是微臣杀了谢将军呢?
    徐一辛含笑道:明明是微臣和圣上一起杀的还是要多谢圣上赐予的机会。
    多年前谢延领着谢家军一往无前,把北燕铁骑杀得节节败退。
    在谢延和谢家军声势最大的时候,是秦厚德下了圣旨让他即刻归京。所有人都以为秦厚德是要对谢延和谢家军大肆封赏,徐一辛却察觉到天子的真正用意其实是谢延手中的兵权。
    谢延功高盖主,终究是让秦厚德对谢延生出了忌惮。
    徐一辛抓到了这个机会,所以谢延死了。
    他怎么会这么天真?
    徐一辛想到这,没忍住笑出声:过了这么多年,我和您都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为什么他还一如当初地信任我和您?我把特意准备的酒水递过去,问他:谢延,你不知道圣上希望你怎么做?他真是个聪明又善良的人,所以他喝下了那杯酒。
    徐一辛扯了扯嘴角:谢延是最适合当朋友的人,也是最适合当臣子的人,您说是不是?只可惜,他遇到的是我和您这样的人。真是可惜啊。
    秦厚德眼眶微红,颓然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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