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羽握着公文包,与周围大包小包的学生或中年旅客格格不入。他看上去倒没有什么不自然,虽然皮鞋上不可避免地被踩上一只脚印,在狭长的绿皮火车过道上的他仍不紧不慢地穿行着。硬卧的格子铺有人悄悄抬头看他,他恍若不觉一样找到了自己的铺位坦然坐下。正值暑假,绿皮车上塞满学生们的欢声笑语,他脸上露出一点怀念的笑容,慢慢解开衬衫的扣子。
    陈羽上次坐绿皮火车的硬卧已逾十年了。
    他抬头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无论时代怎样发展变化,绿皮火车总是为一代代穷学生提供了奔赴远方的一点点希望。像是一个广袤国家该有的样子——既有用金钱解决漫长旅途的方法,也必须有用时间消磨到目的地的行程。当年那趟从乌城回兴城的车早就取消了,陈羽抬腕看了看结婚新换的情侣表,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到藏区的飞机没有合适的时间,这是他唯一能选择的列车。行程太久,为了赶上车,他甚至来不及换下开会的衣服。
    陈羽刚想擦擦皮鞋上的脚印,一只行李箱从他脚边划过,另外一只皮鞋也没能幸免于难。他认命地端正坐好,摸出手机来给周寻发消息。
    “上车了。”
    网络太差,正在发送的圈圈还在转,火车沉闷地晃动了一下,开动了。连轴转了两天的陈羽在小桌上疲惫地支起脑袋,随着火车不太规律地抖动慢慢失去了思绪。
    “哇!”十八岁的周寻裹着棉袄,盘腿坐在铺位上,双眼发亮地盯着端着两杯泡面的陈羽。陈羽恍然知道这是什么时候———2016的除夕快要来了。窗外大雪纷飞,他们刚结束了在乌城的第一次旅行,两个人一起坐绿皮火车回兴城。有人陪伴,快二十个小时的旅程像飞一样过去,绿皮车厢的简陋条件也不足挂齿。而且周寻又是那么好哄,他看着记忆中青涩的小姑娘雀跃着挪开桌子上的东西,眼睛有些发酸。
    周寻接过泡面,一手够着揪揪陈羽的耳垂,“不烫不烫不烫!”
    他们穿着一白一红幼稚得可笑的情侣毛衣,在嘈杂的铺位上挤着坐下。周寻掀开泡面盖子的一角,偷偷为里面的卤蛋笑弯了眼角。陈羽看着她无忧无虑的样子,胸口有一块棉花饱胀着酸楚,一直堵塞到喉头。几个月后周寻将背着他转专业,他也将落至人生的低谷,他们的感情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分崩离析。不是因为外力,而是因为彼此的年轻和自以为是。周寻一个人远渡重洋,他则会在分院的四角天空下捱过那些沉重得喘不过气的时光。
    陈羽伸出手去把周寻揽在怀里,抚摸着周寻有点乱蓬蓬的头发。周寻看看四周,小声在他耳边说:“怎么了呀?这么多人呢。”
    陈羽看着她清亮的双眸,也小声问她,“怎么了呀?不是我女朋友吗?”
    周寻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咬住下嘴唇,悄悄掐了一把陈羽的腰。她舍不得从陈羽的怀里挪开,摩挲着陈羽的手指,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陈羽张开手心拢住她,周寻不满意地戳戳他,“怎么不让我写?”
    “我知道你要写什么。”
    周寻睁大眼睛,“你说我听听!”
    陈羽忍住笑,想起当时他猜了好几次都猜错,周寻直翻白眼的样子,心里的侥幸迅速被无限放大。他从容地回答道:“我的名字呗。”
    周寻满意地点点头,“算你聪明。”然后又重新拉开他的手心,“那我继续往下写。”
    陈羽一时错愕,当时周寻是有话想跟他说吗?他依稀记得猜错好几次之后,周寻就撂挑子不玩了。他以为只是周寻日常的天马行空,并没有放在心上。陈羽潜意识里还知道这是重新再来一次洞悉周寻想法的机会,他打起一百个精神,仔细感觉她的指尖在自己的手心划过。
    “陈,羽,”
    有点痒痒,周寻仿佛无比认真,呼出的热气扑在他脖颈。但手心的触感突然十分清晰,陈羽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感受到她在写什么。
    “我,骗,你,生,气,吗?”
    陈羽的心头蓦地一惊,周寻这时候已经在考虑转专业了吗?他把手覆在周寻的手背上,坚定地摇摇头。陈羽突然意识到这是绝佳的翻转日后矛盾的机会,他紧紧握住周寻的手,一字一句地跟她说,“不,会。”
    “阿寻,你可以都告诉我。别瞒着我,我不会生气。瞒着我,我们都会不好过。”
    周寻用力回握着他,把脸靠在陈羽胸口,“那你会一直喜欢我吗?”
    陈羽感受到她的脸颊依恋地蹭蹭,怀着完全的底气承诺道:“会。再过五年、十年,哪怕我们会短暂地分开,都会。我会找你回来,我们会结婚,还会生小孩。”
    周寻有点惊讶地抬起头来看他,“你怎么这么肯定,说的好像你知道一样?”
    陈羽笑笑,“我就是知道。”
    他想了想,低下头问道:“要是我生病了,管不好自己的脾气,你会嫌弃我吗?”
    周寻咯咯笑着摇头,“当然不会啦!我会陪你治病,而且,”她抬手揉揉陈羽的眼睛,“你能有什么病呀,你就是心思太重,考虑得太多。”
    陈羽的心咚咚跳起来,他有点紧张,“那你喜欢你现在的专业吗?不是信里说有些落差吗?要不要转?”
    周寻恢复了正色,微微蹙眉地问:“我要是说我真的在考虑,会不会有点像逃兵?”
    陈羽的喉咙发干,嗓音嘶哑了起来。原来,原来这么简单,只要他再多用一点心。他努力装作满不在乎地挑起一叉子面,掩饰他的失态,“那有什么的?很正常,我觉得阿寻当老师的话比做科研要快乐。”
    周寻高兴地拍拍手,“真的吗!真的吗!我真的有这个打算!我本来纠结了很久很久的,我都不敢告诉你!我自己觉得可羞耻了!”
    眼泪在热气和昏暗的车厢灯的掩饰下落在面碗里,陈羽说不出话来回答。他有无尽的后悔,又有万般的庆幸。
    “叔叔?叔叔?”陈羽惊醒,对面一个陌生的学生样的女孩正拍打着他的小臂。见他醒来,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指指他面前的手机,“震了好一会儿了,我看您睡得也不太好。没事吧?”
    陈羽赶快道谢,是周寻下课了,给他发来好几条消息。
    “羽哥,累不累?”“叫你别来接了,那么久,谁受得了呀!”
    他随意回复着,对面的女孩问,“叔叔,你穿的这么正式,不像是进藏的样子。你去干嘛呀?”
    陈羽托起腮,“刚下了班,没来得及换。我,”他看了看窗外连绵起伏的群山,想着也许真的有另外的平行时空,他们没缺席过彼此任何时刻的人生,“我去接我爱人,她在藏区支教。”
    陈羽抿抿唇,有点不好意思,“她有宝宝了,我不放心她自己回来。”
    窗外的绿意快速倒退,一瞬间车厢中的笑闹声被陡然放大,陈羽无意识地开合着公文包上的搭扣,逐渐忘了刚才的梦。他的脑海里除了阿寻,还描摹起他们尚未出世的小朋友。
    即便缺憾才能衬托出完美的可贵,但总有些事,恨不得永无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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