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口气,做着心理建设,随后放轻脚步,小心翼翼的往村落里走,他边走边搜寻,妄图在这空荡的村落里找到那个人,或是被吃剩下来的残缺的肢体。
    关凛用爪子揉了揉眼睛,他抽了下鼻子,告诉自己不要想的那么糟,顾临渊那么聪明,见到魔肯定躲起来了,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的他内心一直念着这句近似自我欺骗的话,如果顾临渊安然无恙的话,为什么不回部族找自己呢?他明明认识路的。
    关凛不肯深想,他给顾临渊找了各种理由,说不定顾临渊是不小心迷路了,又或者受伤不方便走动,反正肯定还活着。
    关凛继续去找,他搜了一圈,什么都没找到。
    关凛也不知道这算是好消息和坏消息,好消息就是起码现在还不能肯定顾临渊死了,没死就还有希望,坏消息就是顾临渊不在这儿的话,他也不知道该上哪里去找对方了。
    不管了,再去附近找找。
    关凛又去周围的林子里找,他找了一圈,依然没找到,他就继续扩大范围,慢慢的,他去的位置越来越偏,偏到关凛都有些迷路了。
    关凛走到了一处五六米高的断崖,他没再往前走了,他想要回头,换个方向继续找,可突然,他听到断崖下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关凛之前已经被松鼠吓过一次了,这回他没有像上回那样害怕到不能动弹,虽然他还是有点怕,但他还可以做到谨慎的伏低身体,藏在草丛里,同时安慰自己,应该也是林中的小动物什么的。
    但很快,随着那窸窸窣窣的响动愈近,关凛无法再用这个理由安慰自己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小动物,那是密集的脚步声,魔的脚步声。
    关凛睁大眼睛,看着下方那在黑暗中悄声前进的魔军,这些魔一如他想象的那样狰狞可怕,长得像人,四肢却又畸形且怪异,外凸的牙齿尖利且丑陋,上面还残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进食的生肉。
    他一动都不敢动,除了镇狱的幻境,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魔,距离还这样近,近到他稍微加重一点呼吸,就可能会被发现。
    关凛的血液像是凝固了一样,整只猫都成了个不能动弹的石头。这种恐惧的反应某种意义上还救了他,致使他在魔军路过时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呼吸都因为减缓的血液流速而变得很轻。
    一直到魔军完全从关凛面前走过,走出他的视线外,他才像是溺水许久的人终于浮出了湖面,大口大口的吸气。
    关凛瘫在地上,在血液重新运转后,他呆掉的大脑也终于恢复了思考的能力,他意识到了不对。
    魔是不该到这个区域来的,前方明明有岗哨守着,他们是怎么过来的?如果是杀死了岗哨的守卫人员,那关凛不该一点动静都听不见,而且这队魔身上也没有什么血气,看起来今夜还没见血。
    那么,是绕过岗哨偷袭?这也不对,魔怎么会知道他们岗哨布置的位置,并且完美避过呢?
    关凛闹不清楚,但是他知道这个消息会很重要,他必须赶紧回去告诉他姐。
    至于找顾临渊的事他当然不会放弃的,等他传递完消息,确认部族内没事他再继续来找。
    关凛开始往回跑,他换了条路,换了条可以避过那队魔军,距离也更短的路。
    但这种距离短也只是相对的短,他紧赶慢赶的跑了三个小时,才算是能远远望见部族的影子了。
    关凛本来觉得自己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他一定比那队魔军先回来,可他真正回来却发现,情况有点不对。
    他站在山丘上远望,可以看到部族所在的那片林子里燃着很亮的火光,这绝不是照明用的篝火,更像是战火。
    关凛心里一紧,部族内怎么可能起战火呢,这明明是最安全的区域了,魔族怎么可能绕开重重防卫直接到最安全的后方呢?
    他不愿相信,可他继续往前跑,看到了更显眼的火光,还听到了交战的厮杀声。
    他不能再骗自己了,这件离奇的事就是发生了,魔真的绕过了他们的防卫,偷袭后方,就像他先前遇到的那队魔兵一样。
    只是先前那队被关凛撞见的魔大概行动比较慢,真正的先头部队早已经抵达目的地,展开凶狠的进攻。
    妖族的兵力都布置在前线,后方的守备力量很薄弱,被安排在这里的都是没什么战斗力的老弱妇孺。
    关凛遇到了人,哭嚎着,逃窜着,惊恐不安的人,他变成人形,试图拦下一个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被拦住的人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只不断重复:魔!魔来了!快跑!
    说完,他就推开关凛,继续朝前跑了。
    关凛又去拦其他人,结果都差不多,这些人被魔吓坏了,像是惊慌的羊群,只知道无助的逃窜。
    虽说部族内的守备力量很弱,但好歹有关冷坐镇,寻常的魔军也不该带来这样大的恐惧,除非
    关凛看着天空,夜空上凝聚着浓重的魔气,像是压城的黑云,光是直视,都难以呼吸。
    这是天魔王波旬,他这回非但率军亲征,还亲自参与了这场直捣妖族腹地的偷袭。
    光是镇狱幻境里的那一次照面,都让关凛那样恐惧,如今亲眼所见,这恐惧只增不减,他身体又一次僵硬住,被逃跑的人不小心撞倒了,他都没有反应。
    他呆呆的看着天空的魔气,脑子里几乎只剩下逃跑的念头。
    这么多人都在逃,他跟着逃也没什么,可是关冷
    关凛想到这个名字,已经被恐惧抽空的身体里无端多了一股力气,他扶着树,把自己从地上拽起来,然后又用双手搬着僵硬的双腿,像是初学步的人那样,蹒跚艰难的往前走着。
    他来到部族外的一处山丘,这里可以将部族内的情景尽收眼底,他看到妖族的勇士们正跟魔兵在族内厮杀,不断有魔倒下,可妖怪也不断倒下。
    四处都是尸体,血腥味刺鼻,同时,还夹杂着火焰焚烧的焦糊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关凛看到了很多熟人,很多白天还活生生的熟人,眼下已经变成了被火海吞没,肢体不全的尸体。整个部族四处都燃着火焰,那些妖怪们平日里生活居住的屋子在火焰中倒塌,关凛那间也是,他精心收藏的许多玩具,都在高温的火焰下变为飞灰。
    关凛的大脑像是麻木了一样,他看着这些,竟然没有感觉到多少痛苦,他现在就剩一个想法,关冷他姐呢?
    关凛在部族的西北方找到了关冷,她手握镇狱,枪身上十一道铭文闪烁,与天魔王那柄魔刀不断碰撞在一起。
    天魔王一身黑甲,身形高大又威武,关冷女子的体型几乎只有对方的一半大小,看起来瘦弱且不堪一击。
    可她偏偏就是用这么具瘦弱不堪一击的身体,牢牢的挡住了天魔王,连同其他妖族的勇士一起,拖延住魔军的步伐,为族人们争取逃跑的时间。
    姐!关凛用力的喊道,同时想跳下山丘,到这战场中去,他不管他这时候出声很可能会引起魔兵的注意向他发动攻击,也不管此刻的他深入战局很可能直接死在魔兵的刀下。
    他此刻是混乱的,大脑已经没有基础的判断能力,他只是想去找他姐,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关凛喊的已经很大声,可这战场中以命相搏的厮杀呐喊声更大,关冷是听不见的。
    可冥冥中,血亲之间会有一种感应,关冷在交战的间隙回头,一眼就看到了正笨拙的,像是不会走路一样一步步往战场中跑的关凛。
    她眉宇间现出一抹急色,似乎对关凛说了什么,但关凛听不见,他仍然在固执的往前跑。
    他已经到了战场外圈,有魔兵已经注意到了他,调转手中的兵刃,就要向丝毫不知道抵抗的关凛劈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枪横在关凛面前,长.枪的主人一枪挑翻了这只魔兵,并且利落的结果了对方。
    项真揪住关凛的衣领,咆哮着:快滚!别来碍事!
    说着,他一把将关凛丢出战圈。
    外边有人接应,关凛被丢出去后立刻又被别的人半拖半拽着往外跑,关凛也不知道反抗,像是个无知无觉的雕像一样,逃跑中被剐蹭到了他也不喊痛。
    他就直愣愣的看着战场的方向,他看到那个往日里他很讨厌的项真被十来个魔兵围剿,他挑翻了七八个,却被剩下来的那一个一刀砍下了手臂。
    他的左胳膊没了,他痛吼了一声,都来不及止血,又继续用剩下的那条胳膊迎战。
    他也看到其他族人,在数倍于己方的魔兵前,一个个倒下。
    然后是关冷,在关凛回来前,关冷已经跟天魔王鏖战许久了,她越来越难以支撑,终于
    在关凛骤然缩紧的瞳孔中,倒映出那与身体分离的头颅。
    那颗头颅顺着魔刀斩首的力道往后方飞去,在地面滚了几圈后,眼睛的方向正对着关凛。
    这透着股莫名熟悉感的一幕与关凛记忆深处的一幕开始重合,他曾经也见过这样的情景。
    关凛突然开始剧烈的喘息,像是溺水一样挣扎。
    他想起来了。
    二十年前,关凛还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甚至没有睁眼的幼崽时,父母带着他和一些族人在溪谷里郊游。
    这一天风和日丽,本该是个愉快的旅程。
    可天魔王于这一天破狱而出,他率领的魔军突袭这片溪谷。他有备而来,而关凛的父亲,当时的狴犴首领,甚至没有带上镇狱。
    溪谷内的妖怪被魔杀了个干净,关凛的父母更是被天魔王亲自斩首而死。
    唯有关凛,被他母亲提前放到一块木板上,顺着水流逃出。
    所有人都以为关凛并不记得这件事,毕竟他那时候连眼睛都睁不开,他第一次睁眼是被关冷找到后。
    可其实不是的,不是的
    关凛记得,在他的意识深处,他一直都记得,他睁眼见到人世的第一幕不是关冷的泪,而是他父母被天魔王斩首的场景。
    或许是因为孩子的记忆力本来就差,又或许是一种他的自我保护,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记得这一点。
    但即便如此,对魔的恐惧还是像种子一样,在他的心底生根发芽,长成束缚手脚的藤蔓,从今往后数十年,再不得挣脱。
    在被天魔王的魔气笼罩的战场上空,那一片黑云里突然出现了一张脸,惊惧不安的脸。
    没有身体,只有一张脸。
    并且,这张满是惊惧的脸上此刻现出一抹扭曲的笑意。
    它终于透过这个记忆幻境找到了关凛的弱点,惧面魔魂在天空狞笑着,带着浓烈的魔气,呼啸着穿透关凛的胸膛,在对方心里留下恐惧的烙印。
    这是关凛内心最深的惧。
    第101章
    一夜的逃亡后,众人都疲累不堪,他们找到了一处暂时安全的林子,便停下来休息。
    忙着逃命时什么都来不及想,这一停下来,许多事就一起涌上来了。
    林中响起一阵阵哭泣声,有的是因为家园的被毁,有的是因为亲友的离世,也有的,是对自己渺茫前路的担忧。
    这每一件令人难过到痛哭出声的事关凛都经历了,可他没有哭。
    他靠着树坐着,抱着膝盖,一个人缩成一团。
    他脸上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呆滞,像是在过大的冲击下,已经完全失去处理事情的能力,乃至于连发泄式的痛哭一番都做不到。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为何他会这样惧怕魔,就像是他不敢下水一样,这些恐惧都来自于幼时的经历。
    可明白了有什么用,他仍然不能克服它,甚至,他眼睁睁的看着姐姐死在他面前
    关凛将膝盖抱的更紧了一点,他努力的将大脑放空,不去想,也不敢想。
    他也不听周围人的哭泣声,议论声,直到一个名字突然闯入他的耳朵。
    像是被触发了关键词,关凛突然从这种麻木的呆滞中醒来,他抬头去看那两个说话的人,是妖族的两名战士。
    他们在商讨眼下的局势以及下一步该如何应对,这不容乐观,关冷死了,项真也死了,神血狴犴一族死伤惨重,族内甚至没有可以再拿起镇狱的人,妖族群龙无首,前线的部队知道后方遇袭后虽然也开始回援,但这些前线部队里也没有任何人能正面与天魔王抗衡。
    他们又在说导致如今败局的原因,在这个原因里,他们提到了顾临渊的名字。
    关凛没听到他们说话的前后内容,他只听到了这个名字,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急切的追问:你们看到他了吗?他在哪?
    两个妖怪闻言有些诧异的回过头,一看是关凛,似乎又不是那么诧异了。
    其中一个妖怪脾气比较好,想到关凛刚刚失去了姐姐,便没说什么,另一个脾气就比较爆了,关凛不主动出现还好,他一冒头,这妖怪就忍不住发起火来。
    你还好意思问!都是因为他,我们的布防才会被魔族知道!首领大人才会战死!你成日里跟这个魔混在一起,也不知道到底泄露了多少情报出去,你姐姐的死,你也难辞其咎!
    关凛被这一连串的指责给说的呆住了,但他随即反应过来,同样愤怒的回击:你胡说!你凭什么污蔑他!
    妖怪对顾临渊的厌恶和歧视这么多年也没改过,没事时还好,部族内一但出了什么事,像是哪家什么东西丢了,第一个就会联想到顾临渊头上,哪怕他实际上甚至没去过那个人的家。
    但是魔嘛,这种肮脏的东西向来是跟坏事挂钩的,谁让顾临渊身上有魔气呢,不怀疑他怀疑谁?
    关凛以为这回也是这样,这妖怪的指责只是因为歧视,可他随即就听到
    是真的,另一个妖怪开口了,就是他出卖的我们,天魔王偷袭我们的时候,他也在场。
    他也在场这几个字砸下来,砸的关凛耳边一阵嗡鸣。
    嗡鸣中,那个脾气爆的妖怪再次开口:还我胡说?你来得晚没看见,你不妨去问问,有多少人看见了?铁证如山!
    铁证如山可关凛就是不信,顾临渊怎么会怎么会出卖他们呢
    是,关凛其实知道,顾临渊对其他妖怪没什么好感,这些妖怪这样欺负歧视他,他厌恶也理所当然。但他和关凛是好朋友,好朋友是不会做伤害彼此的事的。
    关凛去问其他人,都得到了顾临渊确实在场的答复后,他仍然不肯信。
    他突然跑出这片林子,孤身一个人,往曾经的部族跑。
    那里已经被魔族占领了,他现在回去不异于送死。
    有妖怪想拦一下他,却被关凛用蛮力挣开,他越跑越远。
    妖怪们没再拦了,这样的局面,没谁能顾得了一个自己去送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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