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秩点点头, 眼底深处蠢蠢欲动。
    他已经九天没洗澡了。
    燕八这才提着木桶出去, 顺道带上门。
    黎秩当即拉开衣带, 除下长衫, 便赤脚朝浴桶走去,虽然伤口的隐痛与刺痒让他十分难受, 可一想到九天没洗澡,他就浑身不自在。只是刚脱完上衣,窗外忽地吹进来一阵阴风。
    噗地一下, 桌上蜡烛熄灭了。
    整个屋子一片昏黑。
    黎秩下意识披上外衫。
    窗口传来一阵声响, 黎秩循声望去, 五指间不知何时亮出了一根细长钢针, 就在这时, 窗口被推开。
    一点萤火飘了进来。
    随之一群萤火虫涌了进来,微弱的萤火照亮了整个房间。
    黎秩怔愣一瞬,很快面露了然, 指缝间的钢针亦收了回去。
    房门在此时被人推开,一个高瘦的人影披着月光走了进来,黎秩听着脚步声慢慢靠近了自己身后,头也没回,就准确地喊出了此人的名字。
    萧涵。
    萧涵脚步一顿,不由叹气,就知道枝枝会猜到是我。
    萧涵在黎秩身后绕过来,望着满屋子里漂浮的萤火,这本就是极美的一幕,他得意笑道:好看吗?
    黎秩静静地看着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萧涵笑道:枝枝,喜欢吗?
    他说着伸手抓了一只萤火虫,递到黎秩面前,微弱的光芒照耀在他的脸上,让黎秩看见了他面上的真诚,也看到了他右脸上未消的红掌印。
    那点火光也让萧涵看到了黎秩面上没有一点表情。萧涵笑容微微一僵,支吾道:我是来赔罪的。
    黎秩默不作声看着他。
    手心的萤火虫没了束缚快速飞走,萧涵这才察觉到黎秩的反应不太对,他一点惊喜都没有,也看不出来对如此美妙的一幕流露出半点喜悦,反而眼神很冷,这是要揍他的前奏。
    萧涵心头一震,立马站直,且毫不犹豫地出卖燕八,是燕八教我的!因为我今日惹你生气了,他说我要哄你开心,才能得到你的原谅。
    可此时屋外正好传来燕八的声音,充满了疑惑与无辜。
    哥,你屋里灯怎么黑了?
    打脸来得如此迅速,黎秩挑眉看向萧涵。萧涵摸摸还未消肿的脸,小声道:我跟燕九抓了好久的萤火虫,这么想想,枝枝应该能感觉到我的诚意了吧?我是诚心来道歉的。
    黎秩深吸口气,声明道:我今年不是三岁。而且就算是他三岁的时候,他也不喜欢萤火虫好不好?
    萧涵垂头拧着手指,满脸失望,那我再想点别的办法。
    黎秩提醒道:把蜡烛点上。
    萧涵一脸颓然地走向桌前,路过黎秩时,余光瞥见一片白,他顿了顿,探过头一看,正发觉竟是黎秩长衫下半敞的胸膛,他徒然瞪直双眼。
    你刚才在做什么?
    心中还有阴影的黎秩后退一步,警惕地拉紧衣衫,沐浴。
    萧涵果然忆起那个画面与手感,耳根通红,手心发痒,惊诧同时抱头就跑,风风火火跑得飞快,只留下一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徒留下黎秩面对一屋子的萤火虫,黎秩甚是疑惑。
    他都未动手,跑什么?
    只是看到这满屋乱飞的萤火虫,好看是好看,可到底是虫子,谁会在房间里放这么多虫子?黎秩一看便觉头疼,果然还是应该揍萧涵一顿的。
    许是萧涵也醒悟过来,燕八燕九很快就过来捉萤火虫。
    主子犯事,侍卫受罪,燕八怨念不已,待他们想出各种办法,终于将屋里的萤火虫都赶出去后,黎秩的热水都凉了,燕八兄弟俩只得再去烧水,黎秩也被磨蹭到了半夜才入睡。
    屋中重新归于沉寂与黑暗。
    黎秩却是没了睡意。
    吹灭蜡烛好一会儿,一点萤火在角落里钻了出来。
    黎秩很快就发现了这只漏网之鱼,却也没动,静静躺在床上看这只孤零零的萤火虫满屋子乱撞。
    直到这点萤火飞过床榻,突然跌落下来,掉到被子上。
    黎秩好一阵无言。
    片刻后,黎秩披上外袍起身,打开窗户,张开五指,一点萤火颤颤巍巍地在他手心里飞了起来,如倦鸟投林,朝着向往的明月飞去。
    黎秩望着那点萤火在空中几度跌落,嫌弃道:蠢得要死。
    黎秩的伤恢复很快,基本已经愈合,能自如行走,只是还在长合的阶段,还需小心谨慎。黎秩终于不必在屋里闷着,已有了回伏月教的打算。
    却不想第二天一大早,一打开门,萧涵就扑通一下单膝跪下。
    黎秩吓了一跳,忙避开这大礼。
    萧涵脸上充斥着真诚,双手托着不知何处扯来的一根荆棘,认真道:枝枝,我知道错了,我先前真的不是有意的,我现在来负荆请罪了。
    黎秩沉默良久,又是燕八教的?
    他那些都是馊主意。萧涵嫌弃完,站起来将荆棘塞进黎秩手心,负荆请罪是我的意思,抱歉,我不知道你不喜欢萤火虫。他顿了下,垂头小声说:也不知道你那时候在沐浴,我绝对没有要偷看你沐浴的意思
    耳聪目明的黎秩全都听见了,他嘴角一抽,一把将荆棘扔到庭院中,正色道:别闹了,我从来都没有生气。萧涵,我正好有事找你。
    萧涵闻言正经起来,什么事?
    黎秩侧身让开,进来说。
    萧涵愣了下,下意识回头看向躲在墙角的燕八和燕九。
    黎秩也看见了二人,一起吧。
    萧涵一皱眉,快步跟了进去。
    几人齐齐进屋落座后,黎秩才道:我的伤已好了大半,再过两日,我打算离开此地,回伏月教去,再迟,六大门派就要攻上总坛了。
    萧涵惊道:这么快?不至于吧,现在六大门派牵头,是有围剿魔教总坛之意,可他们的人都还未到齐,想必筹备还需一段时间。
    那我也得回去筹备一下如何应对,教中有事,教主不在也说不过去。黎秩态度坚定,况且教中有内贼,我必须尽快揪出这个内贼。
    黎秩又问:圆通的下一步是什么?
    萧涵不舍地看着他,暂时没有动作,只是在背后推动六大门派讨伐魔教之举,应是打算当日做些什么。上回是我低估了他,没想到他为了你竟会废去那么多自己人,这次我绝对不会让他奸计得逞,我会保住伏月教。
    萧涵正了正脸色,承诺道:我答应过你的,一定会做到。
    黎秩点了点头,多谢世子。
    你怎么还那么客气。萧涵费解。
    燕八轻咳一声,打断二人的话,那什么,黄沙帮的王小姐姐弟我们已经安置好了,她愿意为黎教主作证,随时配合暴露王帮主的恶行。
    萧涵笑道:上回我们也不是没有收获,起码拿到了可以王帮主与七星堂勾结的证据,还有证人,就是六大门派来了,也足够让你翻盘。
    黎秩摇头,世子未免太天真,为王帮主讨回公道不过是清剿伏月教的借口,事实上,就算王帮主真的有问题,他们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萧涵朝他眨了下右眼,枝枝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黎秩皱了皱眉,你想做什么?
    萧涵扬起下巴,自信地整起衣襟,枝枝到时看着就是了。
    黎秩有种直觉,萧涵的办法一定会十分出人意料。
    燕八插嘴道:说起这个,哥,你回去后可得小心。上回捅刀你的那个冒牌货易容极其厉害,我后来调查过,他的脸居然是真的,跟你给世子易容的脸一模一样,他现在完全取代了世子用过的假身份,这就有点难办了。
    燕九也是一脸凝重。
    萧涵听到冒牌货三字心头一跳,颇担忧地看了黎秩一眼,急道:放心,冒牌货就是冒牌货,我有的是办法让碧水山庄不认他,到时候一个冒充碧水山庄二少爷的骗子死在枝枝剑下,谁又有什么理由为他伸冤呢?
    黎秩沉吟须臾,对燕八说道:若他的脸确实是真的,倒是让我想到高丽的换脸术,说不定圆通真的给此人换了脸,让他真正取代肖二。
    燕八恍然大悟,我也听说过此术,不过世子戴着这张假脸出现不过短短几日,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换好一张脸,圆通手下有不少好药呢。
    黎秩深以为然。
    他们一人惦记换脸术,一人惦记圆通的药,不约而同无视了萧涵。
    萧涵心下抓狂,不愿与燕九一样沦为背景,忙出言昭显自己的存在感,不管如何,应付六大门派和圆通我都已安排好了,枝枝尽管放心,然后就是萧涵委屈地看着黎秩:枝枝啊,你真的要这么着急赶回去吗?
    黎秩很确定道:是啊。
    萧涵抿了抿嘴,幽怨地看了他半晌,随后起身走人。
    黎秩看着他的背影,心下莫名,转头问燕八,他这是?
    燕八心里门儿清,却也未点破,世子只是不舍,毕竟与教主一路走来,每日都在一起,突然要分开,心里必定是有很多话想说。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黎秩,眨眼道:想必哥你也是一样吧,有什么想跟世子说吗?
    黎秩留意到燕八说这话时,萧涵的脑袋悄悄地在门口探进来,他嘴角一抽,无语凝噎道:没有。
    萧涵心头一哽,扶着心口跑走了。
    燕八也不由深深叹息一声,拍着黎秩肩头道:哥,我懂你,只是心里憋了太多话,对你,对世子都不好,你还是找个机会跟世子说清楚吧,他其实人挺好的,也很专一,而且我们王府也绝对不是不近人情的,有很多事,完全不用你担心,你要自信一点。
    我自信什么?黎秩听不懂。
    燕八不解释,跟着走了,燕九走前,也用鼓励的眼神看着黎秩。
    黎秩一头雾水,侧首看向肩头,抬手轻拍了下,得出了一个结论:在萧涵这个主子的摧残下,燕八和燕九也逐渐迷失了心智。太惨了。
    幸好他很快就要解脱了。
    黎秩仿佛已经看到了曙光,只希望在他走前不要发生什么意外。所幸这一天都很平静,萧涵没有再出现。
    翌日清早,黎秩整理好包袱,正要找萧涵几人告辞,没成想碰上了雨天,眼看满天阴云密布,雷雨交加,俨然是走不成了,只得再拖一日。
    黎秩关上窗户,房门猛然被人推开,他回头望去,竟是燕八。
    世子不在吗?
    什么事?
    二人异口同声,而后俱是一愣。
    燕八神情焦急,抢先说道:哥,我们世子不见了!
    黎秩眉心一跳,怎么回事?
    燕八见黎秩屋中只有他一人,更是急得头疼,不知道,一大早就不见人,我让燕九去村里打听过了,都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这是在玩失踪?黎秩思索了下,快步朝隔壁房间走去。
    隔壁房门是敞开的,燕八跟在他身后,无奈道:世子什么都没留下,也没带走什么,不知道是去哪里了。难道是因为我昨夜说他跟你僵持没有半点好处,你肯定要回去的,然后他为了不让你走,所以玩失踪让你紧张?
    无疑是与黎秩先前的想法重合了。
    黎秩原先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当他在屋里转了一圈,随后在门槛前发现了半支线香时,他眉头一紧,蹲了下来,便一口否定了先前的推测。
    应该不是。黎秩捡起那支线香,他屋里怎么会有这个?
    这不是萧涵用过的各种名贵香料,而是只作祭拜用的线香。
    燕八也不清楚,想了好一会儿,他猛一拍脑袋,急道:昨夜世子在村里回来时,提了个小篮子,我看过一眼,里头就放了香烛还有纸钱。
    黎秩对这话很不适,世子从村里回来他按了按眉心,压下笑意,起身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燕八纳闷道:四月十八,非年非节,不是什么大日子啊。
    四月十八?黎秩低声重复了一遍,眸光忽地一怔,凝视着手中线香许久,便转身出了房门,拿起门边的雨伞,我知道他在哪儿了。
    燕八惊喜道:真的?
    黎秩打开油纸伞,大步流星步入雨中,只道:我去叫他回来。
    你这是去哪儿啊!燕八在身后急道:世子到底去了哪里啊!
    黎秩走得很快,没给燕八留下太多解释,让燕八心急如焚,世子到底是去了哪里了,黎教主到底又要去哪里?他们居然都有小秘密了?
    雷雨中的姜家村后山,草木在山风中呼啸,山路上遍是泥泞。
    黎秩沿着久远的记忆中的路线往山上走去,所幸他的记性不错,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他找到了印象中被藏匿在竹林深处的山洞,彼时瓢泼似的雨水早将他的一身青衣淋湿。
    黎秩冷得手指都在轻颤,重伤未愈又在风雨中走了那么远的山路,他早就撑不住了,脸色愈发苍白,只是见到几乎被荒草与藤蔓淹没的山洞前支着一把陈旧的油纸伞时,他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暖意,萧涵果然来了这里。
    黎秩却不知该不该进去,只是跟燕八说好要带萧涵回来的
    黎秩犹豫了下,到底撑着伞走近山洞,这山洞洞口不大,仅供二人并行通过,黎秩将油纸伞放在原先那把伞边上,便朝山洞深处走去。
    山洞狭窄而深,看似死穴,走过数丈豁然开朗,只是一片昏黑,实在不好走,黎秩摸黑走了片刻,才见到前方的一点微光,越是靠近,光芒越是明亮,他放轻了脚步,慢慢走了进去,便从这个通道穿到了另一个阔大的山洞里。不过洞口开在天上,故而天光与风雨都自洞顶泄露进来,里头还是明亮的,是因有人在里面燃起了火堆。
    就在黎秩进来时,原先在火堆边烤火的萧涵也站了起来,他听见了脚步声,虽然对方放得很轻。他警惕起来,一手按在后腰处短剑剑柄上。
    却没想到会见到黎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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