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芝轻抚右手腕上的玉镯,神色难辨。这声音不知究竟是何人,却连她储物袋有什么东西都像是一清二楚。只是她储物玉镯之中还存有筑基丹,若是他知晓,定然也会让她拿出来给谢朝兮服用。
    也就是说这人并不能看破她的储物玉镯。
    是有法器品阶的限制么?
    思绪不过一瞬,她面色不改,冷声道:“我的修为,无需他人来帮。”
    对方似是还想说什么劝她,虞芝抢先道:“闭嘴。”
    经过这些日子,她也摸索出些许规律。这声音虽然句句不离“天道”“修为”,但实际上只是色厉内荏罢了,即便是被她这般言辞对待,也不能对她如何,甚至还会因为她的“出言不逊”而不愿再和她说话,还她安宁。
    她一心早些回峰,将此行唯一的收获——缃碎球种子种下,却听到峰内传来一阵嘈杂喧哗。
    往里走两步,她见到了预料之中的那个闹事者。
    一堆人站在谢朝兮面前,嘴里不断向他询问着什么,大有一番“若是不说我便要你好看”的架势。
    她步子轻,加上回的又是自己峰里,那群人竟还没发现她。
    “尹师兄,大驾光临,为难我峰里头的小弟子做什么?”她倚在院门上,手中拨弄着系在腕上的红绸缎带,声音带着些许粘腻,透过面前的几名弟子,传到最远处的尹珝耳边。
    尹珝身着一袭白袍。太清宗这弟子统一的、本应仙风道骨的打扮却被他那张颇为昳丽的脸硬是浮起几抹轻挑,眉眼间那几分怒意令他面容更添几分生气。
    他是紫竹峰清和长老的嫡传弟子,年岁与她相仿,但修为却比她高出一截,如今已是筑基期大圆满的境界了。与虞芝生在宗门、长在宗门不同,尹珝幼年困苦,家逢大变,是颠沛流离之际被外出游历的清和长老遇到,见他根骨不俗,这才带回了宗门亲自教导。
    起步比旁人晚,他自然更加努力。而虞芝自幼被祖父宠爱,在宗门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玩闹还来不及,哪会静下心来苦修。时日见长,尹珝修为便超过了虞芝,渐渐成为了宗门年轻一辈修士之中最为出色的那名弟子。
    或许是觉得虞芝身在福中不知福,又或是以为她烂泥扶不上墙,耽误了宗门内给她的那些修炼资源,总之尹珝对虞芝是左右看不顺眼,但凡虞芝回了宗门,他每隔几日总要来绛霄峰找麻烦。
    虞芝这趟出了个远门,尹珝得了她大闹外门的消息便赶过来,谁知扑了个空。再问这峰里剩下的唯一那个弟子又是一问三不知,更是让他气愤,只好每日来一趟,看看人到底回来没。
    分明已不知看了她这张脸多少回,但多日未见虞芝,乍然被她这一袭红衣所冲击,尹珝仍是微微有些晃神。
    他脸上的凶狠之色被那缠绵入耳的声音说得稍稍褪去,却又转瞬之间反应过来,面色兀地有些难看,显然是对自己方才那一刻的失神而懊恼。
    再扭头看看身边其他弟子,竟仍痴痴地望着眼前女子,不愿回神。
    这一幕让尹珝更是恼怒,随手一捏,数道清净诀落在弟子们的身上,让他们清醒过来。
    没料到打个照面就能让他如此颜面尽失,尹珝狠狠盯着虞芝看了一会,接着似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忍不住笑了几声,才说道:“听闻虞师妹近日往峰内领了个杂役弟子,闹得是轰轰烈烈。这几日竟还有人传言师妹要将这灵力低微的废物收入峰中,你说可笑不可笑?不过师妹放心,师兄我已训诫过那些不懂事的弟子们,外门弟子这样的玩意,岂配进我们主峰?”
    谢朝兮方才被他们逼问,此时还站在他们身后。尹珝这番话便是在羞辱他,同样羞辱将这 “废物”“玩意”带回峰中的虞芝。即便虞芝并不在意这些言论,只要让这弟子听见了,往后还能不与虞芝离心?
    心思转过,尹珝特意看了谢朝兮一眼,想看看他难堪的模样。可后者听了这样一席话,却仍是那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似是根本不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显得他方才费尽心机挑拨的言行有多可笑。
    虞芝没他那般复杂的心思,何况谢朝兮是什么感受她本就不关心。隔着数尺之距,她远远扫尹珝一眼,眼底的轻蔑毫不遮掩:“我倒是不知晓,绛霄峰的事儿,连旁的峰的弟子都能过问了?”
    绛霄峰与紫竹峰同为太清宗主峰,平日里各峰长老管辖各峰弟子,不同主峰之间从不相互叨扰。而绛霄峰如今仅虞芝一人,她便能当家作主,地位上与其余主峰长老一般。可尹珝不过一弟子罢了,虞芝这话是在说他尚无这个与她叫板的资格。
    这话戳痛了尹珝,他自幼勤学苦练,为的就是将来出人头地,一身尊荣。但他这般拼命,如今仍然不过是顶着所谓的“长老亲传弟子”这样一个名头。而虞芝——她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拥有那样一个出窍期的亲祖父,灵石、丹药、属峰……这一切都会主动送到她的手上,甚至连争抢都不需要。
    脑海间升起的想法让他眼底发红,刚进峰中就发现的事情他也再忍不住。他指着周围那一片片的奇花异草,张口恶狠狠地质问道:“虞长老将绛霄峰交与师妹看管,师妹就是这么管着的吗?拿聚灵阵侍弄花草,真是财大气粗。”
    聚灵阵只是个低级法阵,随便找一个内门弟子都懂得如何摆这阵法。它的唯一用处便是将灵石中的灵气引入环境之中。不少修士在即将突破之时便会在床边画好此阵法,再摆上足量的灵石,以助修炼。
    这阵法可以说对任何修士都有益无害,但缺点也十分明显——耗灵石。
    若非是灵石消耗实在太大,这些修士又怎么会只在即将突破时才用,而不是每日修炼都摆阵呢?
    但虞芝竟然一座峰都摆了聚灵阵,就为了养花!
    尹珝只是稍微想一想,便觉得急火攻心,对虞芝的奢靡有了更深一步的认知。
    听了这话,虞芝掩唇轻笑,纤长眼睫遮住的那双眸子之中满是讥色。她语带关心道:“师兄可是手头拮据,派个弟子与师妹我说一声便是,师妹拿些灵石给你,也不至于害得师兄连个聚灵阵都像是什么宝贝一样,传出去可丢我们太清宗的脸面啊。”
    尹珝听出她话语中的讽刺,反唇相讥:“我们峰的弟子都是宗门支柱,不像师妹,带回峰里的废物只能干干跑腿的活计罢了。”
    “哦?”虞芝挑眉,手中凭空多了几块剔透的上品灵石,在日光照耀下折射出刺目的光。她抛了抛,复又接住,在尹珝困惑的眼神中直直朝他扔去。
    尹珝看着冲自己而来的灵石,反应极快,闪身向一侧避开。
    灵石擦过他的发丝,却并未继续向后飞去,而是瞬间在他的耳际炸开。
    透明的灵石碎屑在空中洋洋洒洒落下,像是开了一朵巨大而耀眼的花,里面浓郁的灵气如花香一般四溢,立刻激发了地面之上刻画好的聚灵阵,将这灵气攫取一空。
    上品灵石里面蕴含的灵气丰富,其中品相上佳的更是储满灵气,连一丝空隙也无,是以只需往里稍稍注入几分灵力,便可将之点爆。
    只是这做法既浪费又无用处,几乎无人如此。
    尹珝也是头一回见到有人真的拿上品灵石炸烟花。
    纵使飞溅的碎屑无法伤到他,那片刻的惊骇也已消失,但他仍感觉自己受到了难言的侮辱。
    “你!”他扬手指着虞芝,就要斥责她一言不合便发难的行为。
    虞芝却不给他机会,打断道:“啊呀,尹师兄不是缺灵石,怎就这般避开?”
    她以指尖轻击那饱含灵气的灵石,灵力在她指尖凝聚,又是几块灵石被她抛至空中,映着明亮的日光,炸开一朵朵透明到几乎难以分辨的花来,在空中荡出一波波的起伏:“这石头白日里看着平平无奇,不料这么一炸开,竟还怪美的。师兄难得来此,师妹我便放场烟花给师兄看看,也算是恭迎师兄了。师兄可莫要眨眼啊。”
    注意到尹珝愈发不佳的脸色,虞芝面上的笑容更灿烂几分。她走到尹珝身边,红唇凑近他的耳,呵气如兰,轻声道:“师兄不必心疼。师妹我呀,什么都没有,就这灵石——可是取之不尽啊。”
    说完,她脸上的笑意敛起,向一旁的谢朝兮招了招手,像是对待灵宠一般让他过来,递给他一把灵石,语气冰冷,吩咐道:“接着炸。”
    第4章 师弟,你可是好了伤疤,便……
    尹珝所在的紫竹峰内人数众多,匀到每个弟子头上,宗门发下来的灵石自然不够。他们既要用这些灵石修炼,又要维持法宝丹药之类的花销,几乎月月都是入不敷出,难熬得很,甚至不得不接一些宗门任务赚取额外的灵石。
    即便是亲传弟子的尹珝,在灵石上也是不得不精打细算,仔细着用。
    虞芝却不同。绛霄峰中仅她一人居住,峰内的所有东西都归她一人所有,加上还有一个身为大能、对她有求必应的祖父,更是从未断过灵石法宝,也正是如此才养成了个肆意挥霍的性子。
    被她拿着灵石羞辱,尹珝脸色变了又变,一双眼睛狠狠盯着挡在二人中间、正认真往灵石内注入灵力,给虞芝炸烟花的谢朝兮。后者神色平静,似是并不觉得自己此刻做的事有多么天怒人眼。
    尹珝胸口剧烈起伏几回,终是转而面向虞芝撂下狠话。
    “好!好的很!一个个不学无术的东西,等到云河试炼,我看你们这灵石还能管多少用!”说完,他用力甩动袖子,带着身后那几名弟子昂首阔步地走出了这个院落。
    虞芝仍未尽兴,朝着他的背影喊道:“师兄这便走了?改日若是又想看烟花了,莫忘了来寻师妹呀!”
    等到这群人的身影都消失不见,她才转向身边站着的谢朝兮,语带关切道:“他们可有为难你?”
    她心中不觉得谢朝兮真的会吃亏,何况以他那个性子,怕是送上门给人欺负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只是问两句话而已,对她而言不过费些口舌,哄骗这么个少年人倒是轻而易举。
    谢朝兮的面上果真浮现出几分被记挂的感动,摇了摇头道:“多谢师姐关心,未曾。”
    知晓他说的并非实话,虞芝也不在意,只笑道:“若是在这太清宗受了委屈,只管来找我,可莫要瞒着,平白让师姐我……心疼。”
    末尾两个字被她压得极低,却刚好能落入少年的耳中,如同掷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溅起一圈涟漪。
    谢朝兮脸色微红,强自镇定道:“师姐两次救我,不知如何报答师姐。”
    他拱手垂身,言语中满是感激。
    虞芝长这么大,大多听人说她这儿不好,那儿过分,宗门上下对她的评价多得能堆到山脚下,却没有几个好词。
    更别提还有人将她当做恩人。
    “倒是新鲜。”虞芝感叹道。
    她纤细的手指挑起谢朝兮因拱手而收起的下巴,拇指按在洁白的肌肤之上,落下一个微红的指印,玩味道:“谢师弟,听闻你自幼在凡尘之中长大,不知可看过些话本子?这救命之恩后头所跟着的啊,大抵都是以身相许。若你果真如此想报恩,便拿你这身子来抵,可好?”
    这话甫一入耳,生性单纯的少年果然面红耳赤,就连耳尖都鲜红得几欲滴血。因着下巴被挑起,他与对面的女子距离极近,自然也将对方眼中的戏谑看得分明。
    知晓她是玩笑之语,心中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这感觉迅速被他遮掩忽略,不敢表露。
    有温热的呼吸撒在面上,似是难以启齿,他磕磕巴巴道:“师、师姐……”
    “啧,可真不经逗。”虞芝轻拍他的脸侧,觉得今日这人竟比初见之时多了几分生机。
    乍然想到这个词,她将自己千里迢迢带回来的种子交到对方的手中,“拿去栽了,随便找个池子扔下就行。”
    那种子自然不是随意栽栽就能成活,但虞芝懒得多说,就像她曾经带回来的那些花草一样,能否活下来,全看它们自己。
    总归这峰上有水有光有灵气,该给的,她都给了。
    谢朝兮双手捧着这不过指甲盖大小的种子,小心翼翼,生怕将之损坏,问道:“敢问师姐,这是何物的种子?”
    “缃碎球。”她也不管谢朝夕是否听清,扔下三个字便轻轻推了他的胸膛一把,借着力道转身离开。
    不顾身后的少年是否会因为她的动作而胡思乱想,她脚步不停,毫不回头。
    刚回房中坐下,那阴魂不散的声音又出现在虞芝脑中。
    【给他服下缃碎球果,亦能助他恢复修为。】
    虞芝本不想搭理他,但这话却又令她生疑:“连这种东西都能让他恢复修为?”
    正如她在落霞池所见,缃碎球的果实纵使能短暂提升修士修为,但后果却也是一般人承受不了的,可谓得不偿失。但这声音却建议她将这种东西给谢朝兮服下,实在怪异。
    【自然。肌肤受损、修为消散,这种东西如何会难倒天道?你莫不是担心他?】
    “我担心他做什么?”虞芝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眼角笑出泪花。
    平静下来,她若有所思。
    没想到谢朝兮竟这般特别,看来云河试炼,她能好好利用一番。
    -
    虞芝虽然对谢朝兮言辞关怀,但连辟谷丹也未给他留下一颗,只让他自己在峰中寻些灵植灵果吃了。
    除去每隔几日便扔几本修炼典籍给谢朝兮让他参阅,虞芝可谓是一点也没将人放在心上。
    谢朝兮倒也听话,拿着虞芝随手放下的功法心诀当作什么稀世珍宝,手不释卷,果真勤学苦读。他如今能调动的灵力也十分微薄,仅比凡人稍稍好些,但他天赋不俗,竟过目不忘,统统都能领悟。
    他的面容柔和,看书时眼底一片清明,远远望去,像是清隽不染尘埃的贵公子。
    偶尔他会将目光从书页之上移开,落在窗外那池子中逐渐冒头的“水底月亮”之上,继而晃神——想到那一日虞芝将灵植种子交到他手中的时候。
    那骤然贴近的身躯、萦绕鼻尖的芳香,还有那微微擦过掌心的柔软指腹,像是搭在他的心弦之上,弹奏撩拨,翻起一阵阵的异样情绪,令他迷茫,甚至不知所措。
    谢朝兮合上双眸,并不急于探究自己这些情绪的由来,只细细体会它们的不同之处,将之妥善放好,耐心等待有朝一日能够辨析清楚。再睁开眼时,他已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修炼法诀之上。
    虞芝来找他之时所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年轻的白衣修士面如冠玉,与自窗棂而入的日光交映在一处,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是日月入他怀,还是他和光共浴。
    敞开的门带着一缕清风,裹挟着虞芝身上的香气送到了谢朝兮的身边。闻到熟悉的味道,他匆匆回头,果然见到了方才还出现在脑海中的那个人。
    “师姐?”
    注意到他眼里的热情与渴望,虞芝眼中笑意更浓。她的余光注意到对方的身后,正好瞧见池子里开得旺盛的水中灵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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