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捂上,小手温热柔软,“这样就不冷了。”
    腊月三十,皇上大宴百官,宫内一派歌舞升平之象。
    珍妃伴君而坐,众大臣以往觉得没什么,现在却有些微词,毕竟这是位迷得皇上两日不朝的妖姬。纵使如此,却没有一人上前谏言。年宴上不谏言,似乎成了心照不宣的规矩。
    阿容的左右仍是六公主与八公主,但时至今日,却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谢望舒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现在瞧着却有些憔悴,便是上了脂粉也遮掩不住,一双气势凌人的美目里神采不再,意兴阑珊地看着殿内的乐伶舞姬。
    察觉到阿容在看她,谢望舒偏头回视,眼神复杂,夹杂了一丝罕见的憧憬,这丝憧憬让阿容觉得,六皇姐羡慕她,甚至想成为她。
    为什么呢?
    是了,容妃仍在禁足,便是连年宴都不能出席,也不晓得是如何得罪皇上了。而珍妃仍是最受宠的妃子,“两日不朝”便是最好的证据。
    阿容不再说话。她面前的白瓷杯里盛着些蜜色的清酿,抿了口,是果子酒的味道。应当是特意为女眷准备的,席上的男子则是更烈的酒。
    珍妃特意嘱咐过她要少喝,即便是清甜的果子酒,也是可以醉人的。
    阿容记着这话,但一口接一口,不知不觉已经喝下了许多。
    “公主。”静静立于身后的秋玉出声提醒。
    “过年还顾虑这么多作甚?难得喝一回。”身旁的八公主笑着道,“总归不会喝傻的。”
    秋玉听着这话觉得有些不喜,皱了皱眉头,碍于尊卑上下,到底没有说什么。
    二皇子谢羌华大抵对“傻”字颇为敏感,几乎是立时便看过来,见八公主说的并非他,又淡淡收回目光。扫到阿容时还不自然地冲她笑了笑。
    他只是“恢复神智”,并非失忆,自然不应该忘记先前的所作所为,譬如将一碗汤药泼到阿容身上的事。
    不得不提,当谢羌华不再傻里傻气,看着还颇为俊秀,眉目疏淡,眼裂浅窄,是内敛温柔的长相。他与太子一母同胞,乍一看有三分相似。但若将他们二人比作山水写意画,太子无疑更为浓墨重彩些。
    两人并排站,常人一眼便注意到的,必定是太子。
    做了这么多年的陪衬,他为何还是不甘心呢?他为何……还没有认命呢?
    谢羌华遥遥看着正为皇上献贺词的太子,眼神颇为复杂,嫉妒、不甘、埋怨、憧憬、哀切、依赖……不过一瞬,眼里的所有情绪便归于虚无,静如死水。
    殊不知,他在看太子的同时,也有人在看他。
    谢昀只消一眼便能看出谢羌华“贼心不死”,他对皇位就这么执着吗?
    未必。
    不然前世也不会消极懈怠,让四皇子有机会蹦上跳下。
    宴上歌舞乃是由教坊司主管、太常寺协办,可谓是尽善尽美、驱寒醉人,使得龙心大悦。其中的领舞更是“遏云歌响清,回雪舞腰轻”,难得的倾城之姿。
    每一次旋转、展臂,皆是看着帝王的方向,期盼能得皇上片刻流连。
    舞毕,太常寺卿大着胆子上前献美,道这舞女乃是一朵难得的解语花,盼帝王垂怜一二,将她收入帐中。原话自然不是如此,但群臣皆能会意。
    对此,不少大臣暗地里嗤之以鼻,心中皆道,进献美人对于臣子而言是下等之举,这个老家伙脸皮不薄啊。且皇上正是与珍妃情浓之时,他倒是敢。
    将殿中的舞女仔细打量了番,觉着此女美则美矣,走的却是珍妃的老路,倾国之姿、能歌善舞,若成长起来可不就是第二个珍妃么?但皇上已有了一个珍妃,会想要第二个么?
    更别提这舞女犹有青涩之感,周身气质比之珍妃差得远了。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太常寺卿额上渗汗,犹豫着要不要抬头瞄一眼皇上。
    他自然知道这舞女像珍妃,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想着将她送入宫。同种类型的美人,皇上难道不会喜欢更年轻的?
    “皇后,你觉得如何?”皇上偏头问身旁的皇后。
    皇后淡淡一笑,无可无不可地道,“姿容甚美,是个可人,但凭皇上喜好。”
    她自然知晓,皇上问她不过是出于礼节,他真正想问的人在另一侧。
    果然,“珍妃觉得呢?”
    珍妃的座椅靠前稍下,以示低帝后一等。皇上看着珍妃如云的乌发,心里忐忑又期盼。
    皇后收回目光,心想在情情爱爱面前,连一代帝王都成了毛头小子,这样的试探,何其可笑。
    阿容在屏风后,遥遥看见珍妃展颜一笑,瞬间将那舞女比得黯然失色,她斜睨了舞女一眼,理所当然道,“臣妾觉得很是一般,太常寺卿的眼光不若再高些?”她收回目光,美目微敛,浅浅一酌,素手纤纤,那睥睨傲然地模样叫一众臣子都觉得下腹发紧。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两日不朝”,不得不说,真带感。
    说她是妖姬,她还真演上了。
    皇上却像是得到了糖果的孩子,眼里是瞬时盈满悦色,看向珍妃的目光全是柔和的宠溺纵容,他朗声大笑,“爱妃说得不错,太常寺卿眼光不好。朕为何要弃美玉而就糟粕?”
    这话含义深了,他是帝王,要哪个女子不成,就算舞女乃是糟粕,他也不必弃美玉,大可享尽齐人之美。因而这话实际是在暗指他若是接纳了舞女,珍妃便会不喜,甚至与他生罅隙,如此在乎珍妃,太常寺卿这出是白白安排了。
    太常寺卿很是尴尬,汗出如浆,急急思索着该如何收场。
    而殿上的舞女早已面色惨白,耳中嗡嗡,摇摇欲坠,不知今夕是何夕。但是整个大殿,没有一个人出面为她说话。一个是宠妃,一个是舞女,谁会冒着触犯天颜的风险维护她?
    谢昀静静看着这一出,心里不断分析。
    现在看来,珍妃与皇上同前世一般,隔阂渐消,感情愈笃,只是其中原因却不为外人所知。但有一点颇为奇怪,皇上先前为了保护珍妃,给她的荣宠都是适度的,现在却毫不顾忌她的名声,使得大臣们私下里皆道真珍妃是惑君妖姬。
    更奇怪的是,珍妃竟十分配合。
    难道这也是左相的疑惑之处?
    旁人皆以为太常寺卿背后没有什么靠山,谢昀却晓得,这人看似草包,实则是左相的一枚棋子,常作试探之用。因为皇上及臣子皆晓得太常寺卿并非心机深沉之人,因此他做些蠢事便很容易被人原谅,而不会引人深想。
    那么,左相想试探什么呢?试探珍妃与皇上究竟是何种感情?
    他会不会太无聊了些……
    宴席过半,殿内一派君臣同饮之象,气氛越发高涨。
    席上的孩童早已吃饱,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不知是谁带了头出了宴席,其余的孩童也跟着出去了,御花园里渐渐多了童稚的欢笑声。
    沈敏和沈慕近来心情颇好,在席上也多饮了几杯,此时两人皆是面色红彤彤的,很是可爱。趁着席上推杯换盏正热闹的时候,两人来寻阿容。
    阿容遣了秋玉与珍妃说一声,随后便跟着沈敏沈慕两人出了殿。
    两人都特意给阿容带了礼,虽不算贵重,却是各自的一番心意。沈敏前不久才开始学的女红,因而辛辛苦苦一针一线绣成的荷包也只能到堪堪入眼的地步。阿容却喜笑颜开,立即将它系在腰间。
    “阿容姐姐,我的礼物就在这荷包里,你且看看。”到了年关,沈慕又胖回来一些,却怎么也比不上先前那般圆润了。
    阿容心中好奇,因为她接过荷包时分明没有察觉到里头有东西。
    她将荷包打开,凑眼往里瞧。
    空荡干瘪的荷包里只有一枚……豆子。
    沈敏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咯咯不停,“阿慕是不是很过分,哈哈哈……”
    沈慕面皮薄红,急急解释道,“这上头刻了字的!我特意去学的好不好!”
    “原来你请那个雕刻师傅进府是为的这个!”沈敏恍然大悟,凑到豆子面前,“刻的阿容姐姐的名字呢,这个‘谢’字刻得倒是不错……”
    而阿容两指捻着这枚豆子,借着月色辨清了颜色,疑惑问道,“阿慕为何要送红豆?”
    ☆、玉京仙郎
    沈慕茫茫然, “我问了周大师,送女孩子应当用什么豆子雕, 他便提议红豆啊……”
    “红豆生南国, 此物最相思……阿慕,你究竟知不知道红豆什么意思?”还不待阿容再问, 沈敏便已经问出口了, “阿慕背的书都不知忘到何处去了,啧啧。”她摇头晃脑、假意可惜, 将沈慕说得越发面红。
    他粗着脖子置气一般大声道,“我知道这个意思啊!我本来就很想阿容姐姐嘛!”
    见他漂亮的脸蛋红扑扑, 眼睛也柔软晶亮, 阿容与沈敏相视一笑, 却都不忍再逗弄,很快便说起了别的。
    年关到开春这段时日是宴会最为频繁的时候,很快便到了太子大婚的日子。
    冰雪消融, 莺飞燕舞,京城纵横的几条大街皆铺了红, 一切都是未来国母出嫁的派头。
    杨家一门三将,骁勇善战,颇受百姓爱戴。因此太子妃是杨家女一事于众人而言皆是喜闻乐见。但他们都未想到, 掀了喜轿车帘的新娘竟是着了一身男子喜服,喜帕也未戴上,唯有脸上的妆容稍稍像样。
    虎威大将军大抵也没有料到这一出,因为杨莫倚出闺房的时候还是一身规规矩矩的新娘喜裳, 现在却变成这副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
    大概是在喜轿上换的。她那群奴才竟也不阻止!
    “莫倚!”虎威大将军忍不住斥了一声,面色难看。
    杨莫倚却仿佛听不见,大剌剌地跳下马车,仰头看着骑在白马上的俊美男子,“太子殿下,你若是也不喜欢我,这亲事不如算了?”
    太子面色铁青,直直地看着他这个吊儿郎当的新娘,久久没有开腔。
    杨莫倚挑了挑眉,勾出一抹轻讽笑意,“反正结亲是你们一句话的事,取消亲事大抵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吧。太子殿下您瞧,我这般粗俗无礼的女子,实在配不上您!”
    “杨姑娘说笑了。”几乎咬牙切齿,太子觉得自己惯来的好脾气在这人面前是丁点作用都没有。
    场面一度尴尬,周遭的群众交头接耳起来。
    “据说啊……这个太子妃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先前还有人瞧见她和一男子逛花灯节呢。”
    另一人插嘴道,“有喜欢的又如何,她能违抗圣旨?且你瞧瞧杨大将军的脸色,这个太子妃当真是够大胆的,啧啧……”
    “莫倚!把外头这身脱下来!”杨大将军面色黑沉,几步走到杨莫倚面前,“你真是……好得很!”
    他面带歉意地冲太子一拱手,将杨莫倚拉到一旁,随后眼带威胁地看着她,低声对她道,“怎得现在还在闹?那个人就这么让你放不下?太子品性俱佳,我是心知肚明,你嫁给他就是最好的选择!你这般让他难堪,是把我从小教给你为人处世的道理都忘光了吗!杨莫倚,你千万千万不要叫为父失望!”说到最后,语气已然很重了。
    杨莫倚双眼泛红,直直看着这个替她做了选择的父亲,狠狠吸了口气,最终苦笑道,“好,我知道了。我会脱下男子喜袍,盖上大红盖头,一切都听您的。”
    这段插曲转瞬就过去,却叫太子的心情越发烦躁,对这位新婚娘子的观感也跌至谷底。
    东宫不比皇宫宽敞,今日宾客又多,里三层外三层地夹道相迎,阿容几乎瞧不见新娘的一片衣角。
    “三哥哥看见了吗?”阿容扯了扯谢昀的袖口,仰头问他。
    小丫头的眼神憧憬又希翼,谢昀会意,俯身将她抱起来,“阿容看见了吗?”
    阿容嘻嘻笑了几声,拍手道,“看见啦看见啦,新娘子盖着盖头,看不见模样,不过太子哥哥可真好看呐!”
    谢昀淡淡朝太子瞟去。太子本就是温柔俊秀的长相,被这喜袍一衬,更添了几分红尘喜气,越发令人倾倒。在众多女子眼里,今日这新娘实在是有福之人。
    却如此“不知好歹”。
    拜堂之时,阿容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悄悄在谢昀耳边道,“太子哥哥怎么了?好像不开心。”
    太子自然是笑着的,带着恰到好处的喜气,却到底逃不过小孩子的敏锐的直觉。
    虽是他的喜日,他却并不开怀。
    酒过了三巡,太子便被众人起哄着推至新房,阿容等人也要回宫去了。这日放开了宵禁,大街上也是张灯结彩,因此这个时辰仍有不少人在街上来来往往,高声畅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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