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赶来,风尘仆仆,颇为狼狈。他带着王妃宋氏与不满一岁的儿子秦琛跪在太皇太后灵前,泪珠大滴大滴滚落。
    他已经七年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了。
    上次见她还是在她的寿宴上,这一次竟是在她的葬礼上。
    这是他的生身母亲。
    他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他曾经很努力,想吸引母后的注意,获得她一声称赞,但是从未成功过。
    明明他们的母子情分很浅。可此刻,在母亲灵前,他仍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忽然,一方帕子递到了他面前,他微微一怔,顺着那只手,看见自己的王妃宋玉娴,正看着他,神情温柔,目光专注。
    睿王愣了一下,伸手接过了帕子。
    他还有王妃,还有孩子。
    太皇太后在寿全宫停灵许久,直到睿王进宫,她才真正下葬。
    睿王秦渭还未进京时,就已经得知永安伯一事。他心下暗叹,在皇帝下旨召他进京奔丧时,他曾想过,皇帝是不是以此为借口,想取他性命?
    毕竟永安伯先前曾劝他早做打算。——可是这种念头,睿王从未有过。先帝还在时,在他身边布置的有暗线,他手上无兵又无权。想造反,谈何容易?新帝登基后,永安伯曾写信给他,说新帝皇位来的不正,可以将其拉下皇帝宝座……
    尤其是近来,永安伯先是写信给他,说新帝中毒,命不久矣,要他早些回京。后又说明已掌握了新帝弑父杀兄的罪证,可以一举扳倒他……
    这些,他并未真正放在心上。他做睿王二十多年,或明或暗劝他起事的不知有多少。可是究竟能不能成,他比他们更清楚。
    也许年轻的时候,他有过其他心思念头。可是如今他有了温柔贤惠的妻子,又有了可爱的儿子。他生活安逸满足,为何要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去争那个位置呢?
    他想,就像他小时候母后说的那样,他生在太子确立之后,就注定了他与那个位置无缘。皇后嫡出又怎样?他争不过命。
    所以,不管永安伯在信中怎样承诺鼓励,他都没有答应,还劝永安伯放弃这个念头,安心养老。
    ——永安伯都七十六岁了,从二十多年前起就要他夺嫡,都换了两个皇帝了,永安伯的心思竟从没变过。
    可是永安伯这次并未听他的劝告,他听说了永安伯在九月三十日所做的事情,以及他母后因受惊而病逝。
    ——他从不相信母后会因受惊吓而病逝,但母后毕竟上了年纪,若是贸然得知此事,有个三长两短,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这次回宫奔丧,睿王到底是不大放心,本想将妻儿安顿好,自己独自进京,却不想王妃宋玉娴拒绝了他的提议。
    她握着他的手,轻声道:“王爷,你去哪里,我跟琛儿就跟去哪里。是死是活,咱们一家人都在一起。”
    迎着妻子的目光,睿王终是点了点头:“好,咱们一起。”
    进宫时,宫门口没有埋伏的刀斧手,他略略松一口气。这几日他小心谨慎,然而直到太皇太后的棺椁下葬,他们一家一直平平安安,毫无异状。
    可饶是如此,他依然心中不安。
    太皇太后下葬后,皇帝在御书房召见了他。
    两人俱清减了不少。
    秦珣先开口:“皇祖母已经安葬,皇叔有什么打算?”
    “回皇上,臣想携妻儿回封地。”睿王答道,“先帝在世时,曾说过,臣无诏不得返京。如今母后丧事已毕,臣不宜再耽留京城。”
    秦珣点一点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道:“永安伯的事情,皇叔已经知道了?”
    听到“永安伯”三字,睿王神情忽变,当即跪倒:“臣有罪……”
    秦珣摆了摆手:“皇叔起来吧。事情真相朕已尽知。皇叔不肯同流合污,何罪之有?”
    他话虽这么说,但两人都很清楚,睿王知情不报,细算起来,并不算是真的无罪。不过既然皇帝不计较,那就无人再追究了。
    睿王叩头道谢:“臣叩谢皇上。”他结结实实行了礼,才又缓缓站了起来,恭敬地立在一边。
    秦珣上次见他,还是在河东回京的途中。那时两人非君臣关系,皇叔在他面前要自在随意的多。
    沉吟片刻,睿王才小声问道:“敢问皇上,会怎么处置永安伯?”
    “怎么?皇叔有什么见解?”
    睿王犹豫了一下:“他毕竟是忠心于臣的,臣想求皇上……从轻发落……”
    他这话说的极为艰难,说完以后他心里又生出些许悔意来。——皇帝不追究他的罪责已是宽宏大量,他再为永安伯求情,万一,触怒皇帝,那后果不堪设想。
    “忠心于皇叔?”秦珣轻嗤一声,“他若真忠心于皇叔,会不顾你的意思,执意要造谣污蔑朕?抹黑皇室,祸乱朝纲?”他轻轻摇了摇头:“他忠心的,是他自己吧!”
    睿王心中一震,没有说话。
    秦珣挑眉,似笑非笑看着他:“皇叔想从轻发落?”
    睿王轻叹一声:“皇上,是臣想左了。皇上打算怎么处置他?”
    “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秦珣黑眸沉了沉,“按律来。”
    “是。”睿王深吸口气,应道。
    秦珣瞧了他一眼,神色缓和:“朕听宫中老人说过,皇叔年少时也是意气少年,拔剑击柱,恣意风流。如今倒是沉稳仁善的很。”
    睿王笑笑:“皇上说笑了。三十多的人了,哪还能像少时那般?”
    两人都不再提永安伯一事,闲闲聊了几句,说一些风俗人情,倒也和睦。
    睿王估摸着时候,适时告辞离去。
    秦珣又见了几个臣子,待天快黑时,才回了章华宫。
    秦珩正持着一本书,站在那里随意翻看。眼角的余光看见他,放下书,冲他笑笑:“回来了?”
    走过去,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书,秦珣点头:“嗯,你在看什么?”
    他自己翻了翻。
    “哦,这是陆大夫前天带来的,说是孕期该注意的事情。”秦珩含笑应道,“我闲着没事,就看看。”她想了一想,又道:“对了,他说你也该看看的。”
    秦珣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点头:“嗯,改日我看看。”
    他有些累了,自己坐下,斟了茶水,轻啜一口,方道:“你也坐。”见瑶瑶从善如流在他身边坐下,他嘴角不自觉地勾起弧度,笑道:“今日见了皇叔。他和王妃感情很好……”
    秦珩“哦”了一声,静静听他说着。
    这几日,她也见过睿王妃宋玉娴及其儿子秦琛。若说当日宋玉娴初嫁到睿王府时,尚有一些局促。时隔两年多,宋玉娴言行举止已然是一个端庄大方的王妃来。
    不过,秦珩对不足一岁的秦琛更感兴趣一些。
    她现下有孕,看见漂亮可爱的小孩子,总想多看一会儿,心里也欢喜的很。
    她轻轻依在皇兄身边,听他说着不同于京城的风俗人情,忽然轻声道:“你说,咱们孩子将来叫什么?”
    “嗯?”听她这么问,秦珣也来了兴致,他双目一亮,笑道,“我想了好几个,至于到底选哪一个,还没有决定。”
    他说着起身,几步走到案边,抽出一张宣纸,复又回到原位,拿到秦珩面前:“咱们孩子名字该从日。你瞧……”
    秦珩低头看那纸上,写了七八个名字,有男有女,俱是响亮、寓意好的名字。她心里一动,说道:“我看着都是好名字,哪一个都好,难以取舍。”
    “难以取舍?”秦珣失笑,故意道,“真难以取舍,那就全用上好了。”
    “这怎么能全用上?一个人只能有一个名字。”秦珩奇道,“哥哥糊涂啦。”
    “不糊涂。生七八个,一个孩子用一个,不就正好够了,也不浪费……”秦珣话还未说完,秦珩的拳头已经到了他身上。
    她没用多少力气,他也不觉得疼痛。
    秦珩脸颊晕红:“七八个?又不是你生!”
    伸臂将她揽在怀里,秦珣收敛了笑意,认真道:“怎么可能真让你生这么多?不拘几个,结结实实养大,好好教养就行。你愿意,我还不舍得呢。”
    历来女人生孩子,无异于过鬼门关。虽然皇宫里,有御医,有经验丰富的产婆,可他也不忍心让她一次又一次涉险。
    秦珩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秦珣又道:“咱们的孩子,一定要好好养。”
    他心说,届时虽然要细心培养太子,但是其他的子女,也不能忽略了。
    瑶瑶有孕才两三个月,他这段日子已经从孩子的姓名想到了孩子的教育培养问题及至二三十年后的情形。
    秦珩听他郑重其事地强调“好好养”,微微一愣,想起他们少年时期母妃去世后,在宫中艰难度日,不觉心中微酸。
    她点了点头,重重“嗯”了一声。
    第112章 交换
    太皇太后丧事结束以后, 睿王秦渭没有在京城多逗留,略待了几日,就携妻儿回了封地。
    永安伯捏造流言,诋毁圣上, 试图霍乱朝纲,已经伏法。先前坊间盛传的流言渐渐散去。
    皇上重惩永安伯以及涉案人员, 朝堂终是逐渐安稳。
    后宫本就人口简单,太皇太后去世后, 先帝的那群老太妃们或是称病不出,或是开始信佛, 倒也安分得很。
    秦珩将后宫杂事分给几个能干的管事姑姑, 自己依着陆大夫所赠的孕期该做的事情养胎。同样有孕的明华长公主偶尔会带了儿子进宫坐坐。——这让秦珩有些意外。
    毕竟在她的印象中,明华长公主跟她交情一般。近来有孕后,进宫的次数明显增多。
    ——明华长公主刚得知父母之间的那些恩怨,失望、难过……百感交集。然而未几, 她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悲喜交加,心绪复杂。
    她最终还是决定往前看。父皇母后俱已不在人世,他们之间的恩怨也该尘归尘,土归土。若这一切属实,如今在皇位上的秦珣并没有亏欠她什么。
    他现在是她唯一的弟弟了。他在,江山还是秦家的。
    这道理不难想, 他们说来说去都是秦家的子女。
    这么一想,明华公主竟对秦珣生出一丝亲近之意来。
    为了她自己,也为了这一点姐弟情意, 明华公主跟皇帝渐渐走得近了一些,有时闲着无事,会带了儿子,到宫中,让儿子给皇帝舅舅请个安。她再同皇后娘娘说会儿话。
    两人如今都有孕在身,要找话题并不难。一来二去,她们熟稔了许多。
    对皇后孟氏的身世,明华公主不是不好奇。她心说,也不怪外面的人乱传谣言,孟皇后的相貌确实很像先时的四皇弟。不过到底男女有别,孟皇后显然要比齐王要明艳大方许多,声音也好听。
    明华公主嫁给了朱家次子,三年前生下了长子朱泽。
    三岁的朱泽的外貌大约是随了他的父亲,看着虎头虎脑,颇为壮实,一双眼睛滴溜溜直转。他刚见秦珩时,尚是恭恭敬敬地唤她:“皇后娘娘。”来的次数多了以后,他就自动把“皇后娘娘”换成了“舅母”。
    明华公主轻斥:“教你的规矩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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