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看了一眼袖口那只手,耳边听得瑶瑶软语道:“……算了,我还是去吧。你肯定找了好一会儿的。”
    她抬起头,看到皇兄唇畔勾起微小的弧度,她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伸手摸了摸耳后,去掉便去掉吧,留着始终是个隐患。
    晋王府离清仁巷的距离不近,他们早早出发。
    路上,秦珣向妹妹简单介绍这位陆大夫:“听说他师承谢神医,医术超群……”
    “有太医院的太医厉害吗?”秦珩轻声问。
    “……不一样,他久在民间,见过各种病例,胆子大,经验足。太医院的太医一向……”秦珣思忖了一下,选了一个认为恰当的说法:“用药比较稳妥。”
    “哦。”秦珩点头,极为受教的模样。其实她对这位陆大夫并不怎么好奇,只是不想途中太过安静。至于太医,她自小熟悉的只有黄太医,医术如何,不好评价。
    马车终于到了城东,然而还未到清仁巷,马车便停了下来。
    车夫小声道:“王爷,有埋伏。”
    “埋伏?”秦珣一惊。有埋伏?针对谁的埋伏?他冷眸微眯,悄悄掀开帘子的一角,看到清仁巷的巷口停留着一辆青色的马车。
    马车后面,闲闲地站了两个人,打扮不一,但是腰间却坠着同样的吊牌。
    秦珣一眼就看出,这是大内侍卫。
    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忽然闯进了他的视线。
    秦珣暗惊:孙遇才?他怎么会在这里?
    离得远,他只看到孙遇才跟那两个大内侍卫说了什么,两人点了点头,隐匿在马车旁。
    秦珣心念急转,父皇在清仁巷。
    至于父皇为何会在清仁巷,又是在清仁巷的哪里,他不消细想,就能猜到。
    定是去找陆大夫。
    难道父皇的病情已经到了太医院一众太医都束手无措的地步吗?父皇如今不得不求助民间的大夫?那么为何不直接将陆大夫召进宫呢?
    “哥,怎么了?”秦珩轻声问。
    秦珣心中一凛,暗想,此地不可久留。他吩咐车夫:“往前走,不要再往清仁巷拐了。直走,一直往前走。”
    “是。”车夫应着,又举起了马鞭。
    幸而他们今日出来,特意换了衣衫,连马车都选的是没有晋王府徽记的马车。
    看皇兄面色沉沉,秦珩心中不安:“外面是什么人?”
    低头瞧了妹妹一眼,秦珣笑笑:“没事。看来今日确实不宜出门。咱们且回去,过几日再来。”
    “哦。”见他不肯细说,秦珩也不追问。
    马车飞速驶过。
    清仁巷很宅,巷子里只能容下一辆马车。所以,皇帝这辆青色的马车,就被要求停在了巷口,以免影响旁人。
    不过皇帝并不在意这些小事。他今日微服出宫,只为探询一个答案。
    陆大夫开的医馆,叫南雅堂,延续了当年谢神医医馆的名字。
    皇帝心里稍稍稳定了一些。他刚走进南雅堂,孙遇才便教人守在巷口,禁止其他人入内。
    巷子虽窄,但是医馆建的挺气派。皇帝进去时,只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药童,和一个四十来岁书生模样的人。
    想来就是陆大夫了。
    “看病?”陆大夫抬头。
    “看病。”皇帝沉声道,他指了指药童,“你先下去,这没你的事了。”
    他虽然面色苍白,但是举手投足之间气势十足。
    药童给他看了一眼,立刻去看陆大夫,用眼神求助。
    陆大夫诧异地望了皇帝一眼,温声对药童道:“田七,你且退下,去把《千金方》默一遍。”
    药童苦了脸,也不敢说不,乖乖放下手里的药,退了下去。
    陆大夫这才对皇帝道:“来,手伸过来,我给你把把脉。”
    皇帝面无表情,伸出手去,任其把脉。
    “……嗯,纵欲过度,这次又急火攻心。看来,需要好好慢慢调养。”陆大夫很快收回了他搭在皇帝腕上的两根手指,“这样,我先给你几贴药,回去先吃着。”他低了头,唰唰写药方,同时口中说道:“不过,回去最好几个月禁女色,凡事莫动怒,莫操心。没事走走转转,保持心情愉悦,也能延年益寿……”
    皇帝不耐烦听他唠叨,宫中的马太医也已经叮嘱过他,近来在房事上要有所节制,莫动怒……他咳了一声问道:“没别的了?”
    “没了。”陆大夫抬起头,“还有什么?”他顿了一顿,又道:“哦,还有,老兄,你说你都这个年纪了,也不是想要子嗣,何必在房事上花那么多功夫……须知一滴精,十滴血……”
    皇帝神色一变:“你说什么?什么叫不想要子嗣?谁告诉你,朕,真的不想要子嗣?”
    “还用谁告诉?你服了鸳鸯散,可不就是不想要子嗣么?”陆大夫奇道。
    “鸳鸯散……”皇帝瞳孔一缩,这是他从第二个人口中听到鸳鸯散。他胸口急速起伏,“你说什么?真的有鸳鸯散?我体内有鸳鸯散?”
    “可不是。”陆大夫已经写完了药方,随口道,“不过这鸳鸯散虽然说是为了绝嗣,但是它可不是说,有了它,就能肆无忌惮地沉湎女色了。须知,房事要节制,多了伤身……”
    皇帝面色由白转赤:“那你知不知道,我体内这鸳鸯散有多久了?”
    “十八年。”
    “不是十七年?”皇帝心中一凛,怒火翻腾。
    他果然中了鸳鸯散,确实有人在十多年前给他下了药。那人好歹毒的心肠!若教他查出来是谁,必将其千刀万剐。
    “十七年零八个月,将近十八年了。”陆大夫奇道,“你自己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吃的么?”
    他觉得很奇怪,听到鸳鸯散时,眼前这个人也没有露出吃惊的神色。他以为对方是知道的,心里有数,怎么连具体时间都记不清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情。十八年,十七年零八个月,那就是说,在他登基之前,就有人给他下了药。
    他如今的几个子女,最小的五公主也都过完了十七岁生辰,那么应该都是他的血脉才是。
    他心念微动,想到他登基后才有的秦珩兄妹,瞬间变了脸色。
    他们不是他的骨肉!
    皇帝怒极,像是有什么堵在喉头,半天才吐了出来。他对自己说,好在老天已经代他收了他们。
    他尽量平静地问:“此事先不提,我还有一事想问你。为何我和我儿子滴血认亲,血液不能相溶?”
    马太医已经告诉过他,滴血认亲不可信。但他仍需要有人再重申强调一下。
    “这个,这个就更容易了。”陆大夫一面抓药,一面道,“因为滴血认亲本来就不可靠。你信不信,我能让咱们俩的血也溶在一起。当然——”他顿了一顿,又道:“我也能让你和你老子娘的血液不相溶。”
    他后面话语粗鄙,若在以前,皇帝必定怫然不悦。然而此刻,他心情复杂,也无暇顾忌这许多。他沉声问:“鸳鸯散,可有解药?”
    “解药?”陆大夫正抓药的动作,微微一顿,“你想要解药?”
    “正是。”
    陆大夫抓了抓脑袋:“这可不大……”他眼神一闪,看到了对面这人眼中沉郁的怒气,他心念微转,说道:“解药嘛,不大容易。这需要慢慢调养,你得有耐心。”
    他再迟钝,这会儿也知道这事儿有猫腻。万一,这个患者,因为自己不能生育,再做些不好的事情来,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嗯,得先顺着来,让他充满信心。如此这般,调养个三五年,他年纪也不小了,心气儿也顺了,估计也就能心平气和接受这件事了。
    于是,陆大夫又强调了一遍:“你须知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它虽然不是病,但是想要彻底从你体内移除,需要花不少时间……”
    皇帝没再说什么,能治就行。他后宫佳丽多,调养好了,不愁没有子嗣。他对这个说话行事有些像谢神医的陆大夫莫名信任。
    陆大夫又给他开了药,说是治鸳鸯散的。
    他稍微缓和了脸色,接了药,转身就走。
    所以,太子肯定是他的儿子,不会有错。
    但是秦珩,就肯定不是了。
    皇帝的心情极为复杂,饶是他一向对秦珩没多少感情,待听到其不是自己骨肉时,还是免不了怒火滔天。
    他就说,畏畏缩缩,胆小怕事,毫无他的风范,原来根本就不是他的儿子。
    好你个苏氏,好大的胆子!
    他一定要将苏氏千刀万剐!
    不对,苏氏已经死了。那个胆敢背叛他的女人并没有什么好下场,而且她的子女也无一长寿!合该她女儿早夭,合该她儿子横死山崖!
    皇帝一时之间生出将这几人开棺掘尸,挫骨扬灰的冲动。但很快,他又生生压下了怒火,不,他不能这般冲动!若是他这么做了,惊动了那个给他下药的背后黑手,反而打草惊蛇。
    他还必须忍着。
    可恶,真是可恶。
    皇帝胸口憋着一口气,他一直忍着,然而等他上了马车后,终于忍不住,咯出血来。
    他用手抹去,努力回想陆大夫的话。他不能生气,他还要养好身体,再添子嗣。
    然而,怒气这东西,又岂是想忍便能忍住的?
    他回宫后,下了一道旨意,将苏侍郎外调。
    当初看在丽妃面上,他其兄调入京城。如今一想到“苏”这个字,他就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奇耻大辱。
    皇帝依稀记得珍妃苏云蕊是弘启元年四月进的宫,一夕承欢,便有了身孕。后来在弘启元年腊月底摔了一跤,早产生下两个孩子。
    难道说,苏氏进宫时,已经有了身孕?
    可他记得他所临幸过的女子,没有一个不见红的。若苏氏进宫时是不洁之躯,他当时会察觉不出来?
    皇帝不想再想下去了,他只觉得脑仁隐隐作痛。
    十七年零八个月前,他在做什么?
    哦,那时先皇卧病在床,他在跟前侍疾。朝中有人支持他,也有人支持还是少年的睿王……
    那个时候,会是谁给他下药呢?
    皇帝思来想去,毫无头绪。他喝了药,沉沉睡去。
    而秦珣却独自一人去了清仁巷。他先时命车夫往前直走,等了两个多时辰,想着父皇已经离去了,这才悄悄回还。
    果真清仁巷的巷口,那辆青色的马车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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