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惶然将药掖进自己怀中,回身往大营之外走去,陶轲见了,还以为他已送了药出来,也未拦他。
    傅弈亭上马,突然又觉得周身麻痒起来,加上心里难过,几乎坐不稳马鞍,他只得又下马来在盈靴的雪地里踽踽独行。
    王爷!此时有人一把将他搀扶住。
    傅弈亭一看,正是李密,身后猩红的披风被高高吹起,愈衬得他眉目俊朗、面白如玉。
    昀飞傅弈亭唤了一声,已是别过头去,落下泪来。
    李密不知他为何落泪,又是心疼,又是恼怒,持槊就要往吴军营里冲去,我替王爷教训他们!
    别傅弈亭紧紧拉住他手腕,与他们没什么相干我只问你一句你为何跟我?
    李密怔怔看着他,照实而言,起先是不想的,可为了甘凉一带的军民总该懂得变通才是后来破阵又输给王爷,我李昀飞,一言九鼎
    你后悔么?傅弈亭叹道,我比那大夏朝廷,又能强得了多少?你别是跟错了人。
    王爷还年轻,昔日的行为可能有些不妥,虽说计谋常先人一步、出人意料,但为政之上,还是有些欠考虑。李密秉直相告,但这世间,我自诩深猷远计,能看出王爷带军是极有天赋的,以后必能做出一番事业!
    与萧阁相比呢?傅弈亭伤神之容渐渐隐去,脸色愈沉得冷了。
    末将不了解他。李密叹道,从人们的传言来看,他并非为池中之物,可我并不想抛却主公而追随他。
    为何?傅弈亭问。
    李密神色稍顿,而后答道,这世间雄才伟略之人不胜其数,如若我非要寻个最完美最能成大业者,恐怕穷其一生也追寻不到那我此生岂不是在这种摇摆中浪费殆尽了么?
    听闻此言,傅弈亭已完全镇静下来,他重重拍了拍李密的肩膀,昀飞是个懂事理的,可比萧可比世人强的太多了。
    李密瞧见他脸色恢复如常,也暗自松了口气,主公,我们回营吧。
    我自己回去就好,你去阿卢善山找一趟林子,让他在吴军到达之后撤军回营,任吴军怎么折腾咱不管了。傅弈亭深深呼出一口浊气,长睫都被蒸得泛起白霜,他翻身上马目送李密离去,又回身观望着吴军大营,暗暗地发着毒誓,萧阁,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跪下来求我!
    作者有话说:
    萧萧真是伤了小傅的心了,他对白颂安说的这气话直接导致了两人后面的反目。另:下章情节开始承接楔子了,是几年后哦~
    第55章 檐下铁马
    自那夜之后,傅弈亭便不再对萧阁那样亲密,满腔情愫都被浓重怒火所掩盖,而萧阁本就是面冷心热的,对方不再热情,他也是绝不肯剖心的,只依着之前的约定,把金佛予了傅弈亭,而后南下撤到云滇。
    傅弈亭取了敦煌,恰逢殷野在回疆告胜,大军便渐次向东,往阿巴哈纳尔一带行进。他们二人之间的联络也愈来愈少,从一月一次发信,到一季一次,所言也具是战策时局,再没有丝毫私情流露,原是共过生死,难以割舍的深厚情意,他们却心照不宣地彼此疏离,渐行渐远。
    熙平二十六年春夏之交,休整一年多的大夏朝廷终于开始发动对傅弈亭的主动进攻,朝廷也知腹背受敌之难,因而竟破天荒地去联络萧阁,以携手抗秦。
    萧阁早厌恶朝廷到骨子里,根本置之不理,反倒传信给了傅弈亭,二人暂且抛却前嫌,共同制定了推翻大夏的最后计划。
    吴军分两路自南北上,萧阁领东路,从宿州、商丘、鹤壁直入冀南,而秦军分三路自北南下,傅弈亭领西路,从林西引朝廷兵马到朔州,歼灭十八万精兵,再加上陆延青带领部下的反叛,先入云都的胜算极大。
    从这两年不冷不热的相交中,萧阁猜到傅弈亭可能会反目,因而用了一计金蝉脱壳,假意留些兵马在邢台,又做了充足的埋伏,在秦军未入云都之时便带着大部分吴军南下据守广陵,但他没想到,秦军会这样来势汹汹,全然昭显灭吴之心萧阁庆幸自己脱身之余,心底无尽寒凉。
    好在傅弈亭也意识到此时不是决斗的最好时机,于是各自息兵,西南陈广族偏安一隅,又被萧阁牵制,不起风浪,至此,吴秦南北划江而治。
    秦 宸天二年
    氤氲雨意之中,凌波微漾,河道上飘着一只轻巧的乌篷船,两岸菡萏半残,傅弈亭已忘了自己是怎么来此的,只将手伸到河中,一阵熟悉的凉意从指尖浸入。
    新鲜莲子秦北少见,不晓得你能否吃惯。那人坐在船头,剥了几个莲子抛给他,细密雨丝侵袭之间,他的眉目不很清晰,银狐裘也掩了身上曼妙轮廓,但傅弈亭知道是他。
    怀玠这是无端隔水抛莲子喽?傅弈亭伸手接过那几颗莲子,握在掌心中。
    那人脸红了,只别过头去,看向船头方向。傅弈亭被他激得心痒,便上前枕在他膝上,方才是玩笑我倒是从未吃过鲜莲子,怀玠给我剥几颗吧。
    那人淡淡笑了一声,低头摆弄那莲蓬,你此时是皇帝了,什么吩咐我不敢听?
    那朕要你归依于大秦傅弈亭懒懒睁目,伸手抚摸着那人细柔的脸颊,别再跟朕斗了,不成么?你知道这几年朕有多想你?
    有多想?那人一改矜然,将脸往他手上贴的更紧。
    傅弈亭已是眼饧神摇,一下坐起来将他撂在身下,吻着他道,时时刻刻、朝朝暮暮。
    此时天色愈加暗了,雨也渐狂,他二人交颈缠绵,正待入港,那人却突然一把将他推开,冷冷道,你这样的腌臜货,我宁死了也不会跟你一起!
    傅弈亭在龙榻上一下惊醒,午夜更深,自鸣钟似缓慢似急促地滴答摇摆,他坐着怔了片刻,心里寒凉,身上却又躁热得紧,他起身缓缓走出内帐,推开梚窗,鹤羽似的飘雪一下子灌了进来,只听铁马被冬风吹得叮咚作响,对面宫殿檐角上的鸱吻衔月,亭榭寂寂,长雪澌澌,傅弈亭痴立着,心思不知飘到那里去了。
    外室的太监魏公公已感到了风意,被冻醒了,于是悄悄打帘起来,一看皇帝已经站在窗前,忙轻轻走过来道,万岁刚四更天,您穿得这么薄,在风口立着恐要着凉的
    你见朕何时染过风寒傅弈亭回道,朕只怕热,不怕冷的。他径直掀帘走到外面去,魏公公稍顿了片刻,才敢去关那扇洞开的窗。
    傅弈亭坐在罗汉床一侧用了些茶,这寝殿之内依旧是无比寂寥,几个宫女太监内外侍立,也是半点儿人语声响不闻,傅弈亭四处环顾,自觉没趣,索性将前日没批完的奏本找出来翻阅,看了一会儿便皱起眉头,这幽州刺史明成文依旧没改掉老毛病,傅弈亭最厌烦官员在奏本中掉书袋,洋洋洒洒几千言,却一句没落到实处,他持朱笔将那些辞藻华丽、千斟万酌的语句一并勾掉,只批复道:文贵简!
    此间门外却晃起来憧憧人影,似有急奏传来,外侍太监猜想皇帝此刻安歇,未敢冒昧进入,傅弈亭做着朱批,微微抬了抬手,魏公公便小趋过去,将门敞开一条缝儿,轻声道,送进来吧。
    傅弈亭抬眼,来者是正在夜值的兵部郎中徐默。
    臣叩请皇上圣安!徐默跪着,双手呈件,皇上,兵部六百里加急!虎威将军林益之的奏本,自大兴安盟州传来的。
    魏公公把公文呈过来,傅弈亭拆着封口,心里暗忖,这西面刚平异族,东北难道也有祸事?
    他打开一瞧,果然是出了战乱。林益之上奏称,半月前大兴安岭地区有一些山匪肆意打家劫舍,扰乱治安,他们驻地已发了兵去镇压,但细查之后,竟发现他们背后是罗刹国人的唆使,林益之心知这事非同小可,毛子素来是北疆不安之因素,几年前大夏未亡时,便已蠢蠢欲动,与秦军对过一仗,那时是夏日,秦军作战没太大阻碍,因而击退了一些骚扰边境的罗刹散兵,但此时正值三九,天气严寒,北疆的一些驻兵又素来松散随意,真要动起手来,高下立见,林益之这才忧心忡忡。
    徐默,整个东北现驻兵力几何?傅弈亭问。
    回皇上,现下东北各州约有朝廷驻防军六万、各州守军共十二万。
    这么大的辖域,确实薄弱傅弈亭站起身来踱步,这样下去断然不行。
    皇上,其实原本前朝府兵有二十五万,改制募军后只剩十万了
    傅弈亭点头,而今南北划江而治,百姓刚尝到安稳日子的甜头,听到征兵就心里打怵,豫州府前些天还有些乡民在闹呢。募军招不上来人,倒也正常。
    徐默试探着道,要不要采用府募并行的制度,再派几名将领协助林益之。关内人烟辐辏,精强的募兵便也够了。而北疆辽阔,暂保留府兵,这样如若罗刹进犯,说不定能做一番抵御。
    傅弈亭笑了笑,这想法你与陆尚书议过么?
    徐默尴尬道,还没。
    到底是书生之见。落实不得。傅弈亭不留情地驳道,兵贵在精,毛子有多凶悍你不明白,在强敌面前,再多的府兵上去也是送人头罢了,何况他们打心眼里就不想建功立业,内无斗志,外临猛攻,除了失守溃败不会有第二个结局。
    徐默冷汗直冒,陛下圣明!臣愚钝!
    不过你方才说派将领过去,倒是有理。傅弈亭摆摆手,下去吧,容朕想想。
    徐默应声退下,此时天已微明,早膳传了上来,傅弈亭边舀着鹿胶粥,边翻着在籍将军名册,他向来多疑,登基之后新武将全部留在自己身边儿观察,唯有秦地老将他才愿意外放,眼见身边除陆延青、李密以外已没有合适的人选,他不禁有些为难。
    傅弈亭将名册撂在一边,三两口喝完粥,问魏公公道,近日郦太师身体如何?太医的药可起了作用?
    魏公公应道,回陛下,昨儿派人瞧过怕是,不太好其实太师嘱咐不让对陛下提起的是奴才多嘴了
    你做得对。傅弈亭起身示意侍女为自己更衣,上早朝听他们急赤白脸,还不如去看看先生,有事让官员上奏本吧。
    郦元凯倚在软榻之上,听着外面的雪声,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他闭目想着秦地的往事、当今的局势、未来的策略,只觉心力愈发不支,他知道自己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因而他更要把能想到的全部过一遍,尽力守住大秦的江山。
    雕花木门被侍从打开,风雪一下子扑入室内,众人一见那玄色大氅下的明黄龙袍,忙都跪下请安。
    皇上,太师在里间榻上。
    嗯。傅弈亭脱下氅衣来,又在炉火旁稍站了片刻,待身上寒气消散,这才往里走。
    郦元凯睁开混沌的双眼,模糊看到那英俊挺拔的身型,便要从榻上起来行礼,这一动又剧烈地咳了起来。
    先生,快别动了,安心歇着,朕就是来瞧瞧,没旁的事。傅弈亭忙扶他躺下。
    这时候正该上朝,你又停了早朝不是?郦元凯颤巍巍举起手来指皇帝。
    傅弈亭顽劣地一笑,心里却一阵阵发酸,他自幼不知跟郦元凯犟了多少次嘴,骂了他多少回老头老东西,现下看着面前之人沟壑纵横的面容和虚弱无力的神情,明显是下世的光景,他此刻却深觉自愧难过。
    他去握住老人干枯的手,先生安心养身子,朝里的事暂别想了,来日方长。
    郦元凯也紧紧反握住那年轻有力的手,叹道,我这身子,我自己知道,捱不过这个冬天了有些话,赶快就趁今儿,说了吧。
    傅弈亭知道这多半就是诀别,忍着眼泪点头。
    我今日说话冒昧,皇上恕罪郦元凯强睁着双眼,你在先主这四个孩子里,是天资最厚,却最难管教的,行事太过随意,且爱动歪心思,难以定性。我虽在幼时看你没娘被欺负,时不时照拂你,却不觉得你应继承大业其实我内心暗许老三那孩子直率洒脱,又有几分仁义,可惜他没这个福分。
    傅弈亭再忍不住,用衣袖擦着脸上的泪,洇得龙袍袖口斑斑点点泪渍,郦元凯想起傅家几子的命运,也已是老泪纵横,事实证明,你这孩子不赖,是能担当大业的,尤其自敦煌回来之后,换了个人似的,想来当真长大了,是老朽彼时愚钝虽然如今大业未终成,却也压得那萧阁五分,不论未来结局如何,我已是知足了!
    先生,今生今世,朕定要彻底打败萧阁,统一南北!傅弈亭咬着牙道。
    维稳!不要冒进咳咳,你不要太把他放在心上,求胜万不可切,先将这么大的秦地治理好再说。
    他瞧不起朕。傅弈亭说着,脸色已变得苍白,朕咽不下这口气!
    郦元凯知道他在这上面仍是少年心性,不禁笑道,我记得皇帝是最不顾忌别人眼光的。怎么到了萧阁这里,便如此在意?
    傅弈亭脸上骤然由白转红,没言语。
    司珉与萧文周相交一场,你们二人倒真是天生的冤家了郦元凯感慨,又道,听着,当下有三件事是你要放在心上的。首先是粮食,民为国基、谷为民命,西北行军尤为重粮,北疆辽阔,最怕粮草短缺、转运不及。南部产粮周期短,有天然的优势,只是最怕洪涝,须得疏通河道,持续治水,而北部主要是蝗旱冻害,这些事情在前朝积弊太深,从官到民都需戮力同心,尤其是户部,要尽快想出未雨绸缪的法子。
    启韶记下了。傅弈亭缓缓点头。
    咳咳咳!其次是选人。郦元凯咳了一阵,继续道,疆域大了,可用的人还只是那么几个,这一点上又不及南部,历来举人多出浙徽江淮,到底是人杰地灵。北部尚武,虽然在行军作战上,秦可胜吴,可长远看来,政班虚空,让人忧心。须得公平选拔,加紧培养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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