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的风总是很大,雷鸟转脸面向前方,“风吹过来了。”大风的方向带来远方的气息,雷与火同清新的草木之气交织,又被微带咸意的海洋之气所覆盖,雷鸟问:“中洲的空气有害于那个世界的人族,对吧?”
    “是的。”亚斯塔罗斯说。
    “那个世界的物质对这个世界的人却是无害的吗?”
    “差不多是无害的。”亚斯塔罗斯说。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分别?”雷鸟问。
    “因为在分开这两个世界的时候,特地作了这样的设计。”亚斯塔罗斯说。
    雷鸟歪了歪脑袋,“什么叫‘设计’?”
    “就是应当彼此桥归桥,路归路的意思。”亚斯塔罗斯向他沉稳地解释道,“一个空间分成两个世界,同样的后裔,一者有知,一者无知,各自相隔地进化,冀图通过两个方向寻找两种摆脱这个死亡世界的希望,但这个计划是仓促的,结果显而易见也是失败的。”
    雷鸟虽然作出了认真倾听的姿态,但是他的眼神显示出他理解得很困难。“你刚才在说的,”他诚恳地问,“是关于这个世界的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吗?”
    “算是吧。”亚斯塔罗斯微笑着说。
    “但是我听不懂,”布里斯托尔说,“可以让你或者其他人来为我解释吗?”
    “其实还有一个更快的方法。”亚斯塔罗斯说。然后他打了个响指。
    雷鸟:“?”
    片刻之后,他的眼神从迷蒙再度回到清明,此前的片段记忆已被一扫而空,他看了一眼亚斯塔罗斯,有点兴奋地看向远方的空间通道,同后者打了一声招呼之后,他又跳出栏杆,变回原形,在亚斯塔罗斯头顶盘旋片刻,随即振翅往远方飞去。
    侍从返身回到内殿,再取来一套衣饰等待。
    看着雷鸟自由的背影,亚斯塔罗斯说:“有时候全然无知胜过一知半解。”
    他仰头看着前方耸立的宏伟天柱,“力量带来责任,知识令人痛苦,你知道得越多,就越明白有许多事情并非人力能够扭转。我们能为这个如死亡之卵的世界争取的只有一线生机,为此不得不作出必要的牺牲。”他说,向着那位大海另一端的心灵之友,“你也已经有了如我们这般的觉悟,是吗,‘术师’?”
    飞翔的雷鸟化为视野中的一点,广大而荒瘠的平原上,巨大的炼金兵团以形态各异的“白骑士”为中心,向着四方的空间通道隆隆前进。
    这一信息量极大的画面被各降临点持续运作的天眼所捕捉,及时反映在工业城的总系统之中,数以百计的观察员坐在阶梯座位上,眼不离,手不停,一日四班轮替,将任何有意义的情报即时传递到信息中心,经过汇总和甄选后又上交到指挥中心,由在此坚守的联盟常务委员及时作出反应。没有一个加入人类自卫联盟的国家代表不承认,除了工业联盟,没有任何一个别的国家能这样发挥这套系统的作用,并在裂隙重启前后有效地帮助了那些将信任付予联盟的国家。
    在有强烈的几何美感的工业城会议中心里,联盟与各国之间,各国与各国代表之间的实务会议一场又一场地举行。通过这些高强度的会议,各国代表主动或非主动地了解到了目前中洲世界的总体形势。
    在总长三日有余的天地异变中,整个中洲世界都受到了猛烈的冲击,特别是境内有降临点的国家和地区所受的打击尤为沉重。就总体而言,只有工业联盟的损失算得上轻微,灾变刚过,其工业生产能力就恢复了百分之九十,与其结盟的各国虽然在管理能力上有不同的区别,但只要能够按照此前领取的防灾手册的建议步骤行动,最主要是广泛地向国内人民对这场巨灾进行诚实的说明,即使他们不能给予物资的援助和作出可靠的表率,人民也大多能及时而顽强地自救;其次,远东大陆受到的冲击也非常有限,出于显然不是运气而是人为选择的原因,所有位于远东大陆的降临点周边没有大的人类聚居地,却有以某些巨大造物为中心的严阵以待的军团;再次,虽然由于处在一体化进程中而不可避免地有人手上的紧张和各机构配合上的混乱,但联合王国总体上仍能称之为避险得当,其主要损失在南方沿海地带并主要地表现为农业生产受到的损害,救灾行动正在进行,社会秩序已基本恢复。
    几乎可以说,在两界相交时表现得最为稳定和可靠的国家,便是中洲世界最强大的国家,但在前三位与后数国家之间形成了极为显著的断层。
    单以人口、土地和军事力量而论,已经只剩下部分中部和所有北部区域的中央帝国未必弱于联合王国,而联合王国也在此之前放下战争的对立立场,以很高的规格向北方帝国传达了关于裂隙通道开启的种种预报,然而由于多种因素的影响,他们的诚意及善意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或者说虽然得到了重视,却没有能够及时地转变为有效的行动。北方帝国的多个区域都在这场天地之灾中遭受了显著损失,没有得到足够预警的民众陷入了极大的混乱,特别是由于一处降临通道位于帝都近处,帝都贵族不顾禁令的接连出逃令局面变得更加难以控制。
    令人意外但又不能那么意外地,在这场灾难中损失最为惨重和秩序最为混乱的竟然是在中洲中部的教宗之国及其统率的广大地区。教廷的威望因此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工业联盟的声名越过了“信仰之墙”,在中洲世界的中部地区前所未有地传播开来。诸国不能不吸取这个教训。
    而会议进行的同时,每日都有无数物资及人员从工业联盟向外调动,每日也有无数人从外界抵达联盟:有些是后知工业联盟的存在,或者后悔了当初拒绝盟约的国家代表,为加入同盟而来;有些是已经加入同盟的国家派遣过来的官员和军事将领,为接受适于同盟管理及战争工作的训练而来;有各种大小商会为替本国运输战争物资而来;还有一个数量惊人的团体,是为工业联盟已确定现在至未来是最安全的地区,因而蜂拥而至的王室及各个有实力的贵族的家眷。
    虽然不在盟约的范围之中,但工业联盟确实给予了诸国肯定的庇护承诺,甚至还很快为这些重要人物准备了位于各处城市的条件良好的屋舍,免去了同盟者的后顾之忧,这一贴心举措不仅增强了同盟的向心力,大大改善了工业联盟在中洲中西部地区的非正义形象,并且——或者说重要的是,由于大批上层统治者的脱离,正依次抵达这些国家和地区的联盟军队及工作队因此减少了许多工作的阻力。
    第478章 联盟的部分外部工作
    工业联盟所产的诸多工业品,是通过它的新型交通工具输送到中洲世界去的,经过本身多次的技术升级,经过内河航运及海运的长期考验,已经形成了一个至少在这个时代非常完备和发达的运输体系,但水运本身有难以克服的局限,尤其是在人类自卫同盟建立后,现实提出了对新型交通工具更多的要求。
    实际上,在对迷雾之国一役中验证了飞艇的实用性之后,工业联盟就将相当部分的产能集中到飞行器生产线上,到五百国签订同盟条约时,生产部门的效率已经提高到每五日下线一艘。裂隙重启之前,这些新式交通工具在工业联盟同外界的人员和物资交流上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三日天灾中,由于体积巨大,这些分布于联盟各地的飞艇难以避免地有部分受到了损害,这是在预料之中并且能够接受的。
    对运输部门来说真正困难的问题是,由于那些不断增长其体积的空间通道的存在,不利于飞行的恶劣天气发生的概率也随之提高。虽然位于东方的法师大学已经加紧对艇上搭载的天候探测仪进行适应新环境的升级,但在他们完成研制并将之投入生产之前,英勇的飞艇驾驶班组必须更多地发挥本身的才干,在新航线图的指导下,尽可能安全而高效地完成工作使命。
    对于那些地理阻隔而对远西那个新崛起的帝国毫无了解的人们来说,这些黑背白腹,侧面漆涂红色标记的巨大飞行物及其上抛掷下来的种种事物,是他们对“联盟帝国”最初的好感和信任的起源。
    裂隙重启之前,正是这些空鱼撒下雪花一样的纸片,用文字和图画告知人们即将开启的灾难及应对的方式,裂隙重启之后,又是这些空鱼摇曳而来,这次它们向地上撒下的就不是纸片,而是用油纸包裹的小块食物,在受灾人口较为集中的地区,除了食物,还有止血消炎的药物,无一不是人们当前急需的。
    虽然由于种种原因,不是所有人都能受到这份善意的恩惠,还有人说这样他们这种只顾展示其慷慨的作为还加剧了地区的混乱,如那恶名昭彰的同盟条约一样,都是那个邪恶帝国借机诱骗人民,扩张势力的手段。当那些飞鱼从天空降下来,打开宽敞的鱼腹,说同盟国的贵族可以将家属迁去到安稳而强大的帝国境内暂居时,最最矜持,最最高贵的老爷们却为了争得优先而大打出手,造成许多闹剧,人们既震惊,又感到理所当然。
    只要望一眼那些在夜晚也散发着不详之光的天柱,再想想关于第二次裂隙战争的预言和从过去流传下来的对彼界魔族的种种描述,谁不愿马上就能得到庇护?国王和贵族也都是肉体凡胎呀!
    可是望着着装满了贵族和财富向着西方悠然远去的空鱼,即使仍未有任何一头来自异界的魔物来到人们面前,可是想到刚刚过去的天地异变,谁又能不感到恐慌和绝望呢?
    在舍弃子民逃离领地之前,绝大多数贵族都如约留下了维持领地秩序的人手,也将会有从联盟帝国来的军队驻扎各地,由其“新贵族”接管这些土地的消息传播出去,他们的行为还是引起了大范围的恐慌,一些灾变之中受损不严重的地区都有成群的民众逃亡到荒野或山林之中与野兽为伍。那些携家带产远走的领主并非不能想这种选择的后果,或者他们等工业联盟的军队和工作队到位之后再走,领地的状况也会好上许多……
    可不是像他们这样不幸在异界入侵的降临点附近的领主,又怎能体会他们的心情呢!
    国王和领主舍弃了他们的子民,连教堂里的主教在带领人们向神明祈愿后,也悄悄在夜晚收拾了行李,在清晨的薄雾中赶着马车向沿河的城市前进,只要是有名字的河流,联盟帝国的白船就能抵达,只要买到一张船票,即使只能几人挤在一间小舱室里,只要能到联盟帝国或受其直接庇护的地区去,就可以远离魔族的威胁。不必担忧生计,那个新生的帝国简直处处是黄金,哪怕做个码头工人也能过得像贵族一样舒舒服服的!
    可是能够离开这些必战之地的人只是少数,绝望逃入山林或荒野的人也只是少数,绝大多数领民只能停留原地,无处可去,无法可想,抱着最后的侥幸的希望,一边在已损毁的家园中找寻生存之资,一边努力挽救那些被破坏得不太严重的田地,指望它们还能够有哪怕稍微一点的收成。
    而当成群的空鱼再度飞过他们头顶却没有抛下任何物资时,这些地区的人们不是不失望的。他们忍不住用目光追随着它们圆润的身影,看到其中一些仍笔直前行,另一些却“掉了队”,转了向,然后在一个人们所熟悉的方位缓缓下降。
    应当是因为还有许多贵族没有接走。人们这么想。
    果不其然,不久之后,那些空鱼又再度升起,向在西方的人间天国返航。
    这样的场景如是再三地发生,人们越看越感到绝望。这样的阵势,国王和贵族不仅是将他们自己,恐怕他们的家族,他们的附庸,以及所有积蓄的财富都要搬到联盟帝国中去!那这个国家和这个地区还剩下什么,他们这些蝼蚁一般的贱民,和那些如同他们一般恐惧的领地管事?
    因而某日这些领地管事消失无踪时,他们也不觉得惊奇了,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些人竟然后面又回来,不仅如此,他们还带来了别的人。
    那是一支扛着鲜艳红旗的队伍,穿着或者绿色,或者蓝色的制式奇异的精致服装,肩膀和胸口都有精铜的徽章,眼睛明亮,身板直得像树一样,通过那些管事得意洋洋的呵斥可以得知,这支看起来让人有点害怕的外来人队伍,竟然就是联盟帝国来的新老爷!
    在村民和镇民震惊而又惶恐的注视中,这些“新老爷”也像真正的老爷一样巡视村庄和镇子,初时借管事之口,但很快就由他们自己来亲自询问人们眼下的生活。
    人们诚惶诚恐地回答了,在他们以为这些新老爷会就此满意,然后带着管事回到城堡,再向他们下达照常生活的命令时,他们却打开了坐骑背上那些一个个的箱子,让人们看到了整整齐齐码在木箱中用油纸包着的小方块——经过灾变后的这些日子,已经几乎没有人不识得这些一块就能让人三日不饿的魔法食物了,在人们的惊呼声中,这些来自联盟帝国的新老爷以不容置疑的威严宣布,因为战争的威胁,西方的联盟帝国将守护它的亲密盟友,将国内最优秀的人才派遣过来暂代本土国王或领主的职责,维持秩序,保护人民。
    而他们初来乍到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以这些魔法食物、以鞋袜被服和以钱币为报酬,雇请民众修筑城墙,开拓道路,为从彼界异族降临之地附近迁徙过来的逃难民众建造营地,如此等等。如今这些代领主已经划定了许多工地,需要非常多的人手,因此向农村,向乡镇无分男女,无分老幼,招募一切劳力,无须自备工具,供给食宿,并付给报酬。
    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就像天上掉下来的食物一样砸晕了人们的脑袋。
    没有人认为这是骗局,对方说什么人们都愿意相信,即使新老爷们给予的承诺过于美好,显得他们如同身处梦中,直到老爷们将那些魔法食物一一分到众人手中,人们才回过神来,腹中扎实不虚的饱足感令人们产生了极大的勇气。当这些新老爷的车队同可证明他们身份的领地管事继续向其他村镇前进时,从他们驻足过的那些地方,人们像蜿蜒的溪水一样从那些已经破败的村庄里慢慢流出来,汇聚到大路上,向着被指引的目标前进。
    正如那些新老爷们所嘱咐的,路上不仅有醒目的路标指引他们前进,还有供给热水的草棚让他们歇脚,休息的时候还有人在附近巡视驱赶野兽,走走停停,不多日就能到达最近的集中点,那些穿着标志性的联盟制服的人早已等候在此。
    从登记姓名,检查身体,洗澡,换衣,领工号牌,这些步骤联盟人做得有条不紊,“像抹油一样顺畅”,不仅令那些忐忑来寻找糊口的工作的农民和镇民(也许还有少数的城市居民),也令那些由于信仰和自尊而没有逃跑,并愿意同联盟人合作的贵族大开眼界。
    联盟人以克制的语调表示这是作为联盟的外派工作者所应有的表现,其效率也确实高得令人吃惊,但是招募劳工而已,需要这般用心,这般细致,这般面面俱到吗?
    “我们认为是有必要的。”联盟人说。
    “但是这样多么麻烦呀!只要如约付给这些人报酬,他们就会对你们感激不尽了,你们越快让他们开始干活,就越合他们的心意。又何必让自己劳累呢?”
    “因为我们并不是在向这些人施舍食物和工作,而是请他们同我们一齐为即将开始的战争出力。”联盟人说,“不可能、所以也不应该用对待劳役的态度对待我们的同伴。”
    贵族感到非常荒谬,将下等的平民视为同伴,这些联盟人是脑子坏掉了吗,怎么会有这样离奇的念头?如今尽人皆知他们作为人类同盟盟主的力量和地位,要选择同伴,不是应当首先选择他们这些既有勇气,又信念高贵的阶层吗?那些平民既愚蠢,又贪婪,自私奸猾,从来都是要鞭子抽打才懂得勤快起来,这是共有的认识,联盟人何必为了显现自己的慈悲而惺惺作态?
    然而无论大部分贵族如何如何不能理解,多有非议,联盟人虽然擅长聆听他人的意见和建议,却唯独在这一点上不肯从善如流。而贵族对他们那些过于优待平民的举措也毫无办法,因为联盟人也许需要贵族帮助他们快速建立威信,却并不依赖——甚至完全不依赖他们的支持。
    毕竟联盟人左手是人类同盟盟约,右手是王国和地区最高统治者的手书,简直没有比这更符合大义的名分,更重要的是工业联盟持续向这些进驻各个即将沦为战区的地区的队伍资源,使得联盟人掌握了收买人心,控制局面最有利的武器。他们确实需要当地贵族及平民的配合,但后者更需要他们带来的食品和药品及其他必不可少的生产生活用具,这是目前仅有联盟人能帮助他们解决的生存困境。
    不得不说,联盟人在落地后迅速开展的诸多工程,无论进度快慢,都有效地在极短时间内稳定了地区的秩序,他们将惊恐流离的人们集中起来,不仅令他们生存有了依靠,还令他们的生活有了目的。因为联盟人不厌其烦地向他们反复解释,于是绝大多数人明白了自己将要进行的这些道路、城市和农田建设的工程的意义:虽然他们的家园会因为那些可怕的天柱变为战争之地,可作为平民,他们并不会直接面对来自异界的可怕魔物,直面它们守护人类的将拥有强大力量的联盟人。
    但联盟人并非无所不能。他们需要支持,需要便利的交通,可靠的商队,充足的粮草,稳定而坚实的后方城市,这些条件不仅是联盟人的军队需要的,也是因为异族入侵而不得不聚集起来的人们所需要的,所以人们如今的每日工作不只是为了他们这些联盟人,更是为了人们自己。
    这种被认为是“无益的”“喋喋不休的”说明所起的作用是非常巨大的,被联盟人的言辞所动摇,又体会到了他们金子一般的信用,被其说服的当地人民不仅完全服从联盟人对他们的种种安排,还有人主动回到村庄,将余下那些因为种种原因没有离开的村民劝说离开,将他们带到那些飞快建造起来的营地中。
    而这些人在到达之后,发现这些临时的营地已经盖起了大批的茅屋,屋舍整齐,水源充足,附近既有大片的土地,又有联盟人的强大军队驻扎,到处都有人在干活,也到处都需要人去干活,不论女人、老人还是孩子,联盟人从不克扣给他们的报酬——他们甚至还不轻易打人!顿时就觉得可以安定下来了。
    不像这些无知的下等人一样只能猜测,已经同联盟人绑定的贵族得到的是非常肯定的回答:倘若异族入侵之后前线不被动摇,这些已经聚集了大量人口的聚居地一定会发展成为类似于工业联盟那样的新式城镇。
    “是像边境镇那样的城镇,还是像德勒镇那样的城镇?”
    “看情况和需要而定,都是有可能的。”
    这样的回复减轻了贵族眼看对土地和人口的完全权力旁移而产生的不安失落,激起了他们的野心和斗志。联盟人确实夺走了他们的权力,却也在这些土地上投入了惊人的资源——甚至比他们的家族所带走的还要多,那些家族带走的财富不过是黄金、珠宝和法器,都不是能像土地一样会持续产出人口和粮食的东西。相反地,联盟人带来的却是工具、技术和秩序,他们将一盘散沙似的农民组织了起来,将他们的力量集中起来,要像涂抹画布一样更改这些地区的面貌,如若没有远方那些可恨的天柱,或者这场战争最后能够胜利,那么由联盟人倾力建设起来的像工业联盟内一样发达又美丽的城镇,不正是对他们这些牺牲巨大的贵族的回报吗!
    当然,联盟人是否会鸠占鹊巢,反客为主将他们这些土地的主人排挤出去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但至少在眼下联盟人对他们是尊重的,也是愿意甚至鼓励贵族加入到他们的工作和训练中去的,虽然有这样算得上和谐的关系,贵族们却很难争取到独当一面的权力——因为联盟人分配任务的方式,居然是竞标!
    即使迸发了工作热情的贵族很快就明白了“竞标”的规则并作出了积极的尝试,他们按照自身实际提出的竞标方案也很难同最熟悉这类事务工作的联盟人竞争。受到接连失败的刺激后,就有贵族好胜地提出了夸张的目标而夺得了标的,成为某个分段任务的负责人,但这个好大喜功的家伙不过刚刚开工,就不得不将其余贵族邀请过来,承认自己的虚荣导致的错误,恳请他们出力帮助他完成任务,以维护贵族阶层的颜面。
    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二次,不仅贵族自己,就连那些已经渐渐熟悉了被联盟人管教的农民平民都看得出来,双方之间显然有难以逾越的知识和能力上的差距。
    这给贵族带来的不仅是自尊的挫折和进一步的权力失去,在看到联盟人开始教导他们招募的的劳工识字和算术,并为弥补人手不足而将他们当中的表现较好者挑选出来任用的时候,他们便感到了一种深刻的危机。
    一边是肉眼可见越来越粗的空间通道,一边是对地区和人们的思想控制越来越深的联盟人,一边是越来越不安分,从情感和行为上越来越亲近于联盟人的“下等人”,纵然依旧掌握地契,享有尊重,贵族们却越来越觉得自己踩不实在脚下的土地了。
    他们正在被架空,这不是错觉,是正在发生,而且变得越来越肯定的事实。
    但贵族已经没有什么时间去懊悔当初为何觉得联盟人收买“下等人”是无聊的不智之举了,配合他们后续的种种作为,联盟人就是在贵族不解和不屑的目光下,一锹又一锹地掘出了足以将他们埋没的大坑。而贵族竟然不能公开指责他们背信弃义,道德败坏——因为以行为而论,简直没有比联盟人更高尚了:这些原本生活在强大而富饶的联盟帝国中,能力出众的年轻人遵照人类自卫同盟的条约,千里迢迢来到这些困苦而混乱的国度,跋山涉水地去寻找灾民,安抚赈济,招募劳工,既解决当地民生,又为人类整体争取时间和胜利希望地推动种种重要工程,贵族们扪心自问,是绝难做到其中的任何一件如联盟人这般的。
    没有联盟人直接的援助,仅凭他们自己也是几乎不可能如此迅速地恢复地区的秩序,给成千上万的人们重新建立希望的。甚至要他们自己不对未来悲观绝望都是做不到的。
    如今贵族的私兵已经大部被联盟人的军队收编为后续部队,正在努力学习新武器的操作和适应联盟人的高强度训练当中,虽然时不时就有人因为难以忍受内部的严格训练而当了逃兵,但剩下那些也如同平民劳工一般越来越接近联盟人想要的形状了。
    贵族们只剩下自己。
    他们的前途简直是一望便可到底。
    他们自然是不甘于此,于是忍耐着挫折和打击,并将极有可能发生的由于联盟人的师资有限,所以不仅不会给他们配备专属的教师,甚至也许刚刚从他们的课堂下课,接着就要去给平民劳工上课的可悲事实放在一旁,这些贵族向联盟人提出了希望得到再教育的要求。
    联盟人没有诧异,没有嘲讽,反而是用一种诚挚欢迎的态度立即开始为他们安排课程和作业,说明他们是早有准备,并且贵族们的反应丝毫不出意料。没有更多的余裕去思考联盟人的心机深沉,贵族们就被紧张的学习与严格的训练所淹没,联盟人对他们毫不手软,转脸就变成了最冷酷的教师。
    这是留驻当地的贵族所经历的命运,那么,那些早早避难去工业联盟的国王与贵族又是怎样呢?
    第479章 再难折返的故园
    对于那些灾变刚过,就匆匆举家迁往工业联盟的国王和贵族来说,至少在刚迁居的那段时间,他们认为自己的决定是非常明智的,在联盟的生活也是非常愉快的。
    克服了少许对过去生活的哀悼之情后,他们便用积极的态度拥抱了新生活。这一点儿也不难,因为工业联盟实在是一个容易令人着迷的国家,虽然它是新生的,异教的,但它更是强大的和文明的,前者他们是亲眼目睹,后者更是在定居的过程中深有体会。
    他们入住的城市是如此巨大,站在最高的屋顶上都几乎看不到城市的边缘,只能看到笔直的道路,林立的房屋,随风而散的薄薄烟雾,数以十万计的人们在这里生活,简直像一个自成的小国家。可想而知管理这些这样大的城市将是多么的困难,可是就算用找茬一样的眼光去严加挑剔,也不能不承认这些城市的市政建设和生产秩序都近于完美。
    从宁静的生活区到人来人往的商业区,无论多么偏僻的角落都没有便溺,除了落叶和些许被风吹来的纸屑,路上也见不到什么废弃物,公共轨道交通和人力自行车几乎完全取代了畜力,一切都极为整洁有序。除了偶尔飘过的煤烟味,这些城市的空气清新得令人如同绿野,因为联盟人在任何空余的角落都栽种了各种树木和草木,这是从术师带领他们开荒的时代就传下的传统。植物很多,虫子却很少,他们迁居的时候正当季,生活区里简直是花团锦簇,联盟人虽然不爱华丽的衣装,却在别的地方非常懂得生活的情调,就连生活区也是绿荫处处,想来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术师”同精灵女王的密切关系。
    从高大严整的建筑到仪容整洁的居民,整座城市都予人强烈的清洁感,而要维持这种清洁,不是需要大量的有素质的人力,就是需要非常完备的基础设施,而联盟的城市二者兼备。他们有专门的十分能干的队伍保持公共区域的卫生,也常不定时发动居民们维护城市的环境,同这些既有素质又十分自觉的市民相称的,是城市发达的供水和供电系统,以及教人吃惊的垃圾分类及处理制度,对于国王们和贵族们来说,他们简直是到了联盟才知道一座城市竟然能如此精密和设计精巧,而人类又能在其中以这样高度组织化的方式生活,这给予他们极大的震撼。
    越是震撼,越是鲜明地对比出刚刚被他们抛在身后的故国的贫穷与落后。虽然是国家和地区的统治者,过去的他们却只能居住在坚固但阴暗寒冷的城堡,生活处处不便,没有电灯,没有自来水,没有马桶,没有全天热水的浴室,更没有现在还享受不到,但一到冬天就会通联到各家各户的暖气。越是感受到联盟生活的种种好处,他们记忆中的生活就越是陈旧昏暗,以至于他们想起过去,就会想起城中吹来的阵阵臭气,泥泞肮脏的领地,还有领地上随处可见的低劣、丑陋而粗野的农民,以及他们为自己带来的种种烦心事。
    他们离开了自己的国家和领地,于是也远离了那黯淡、肮脏和愚昧,他们生活在如今世上最强大和最文明的国家里,城市如同花园,每日所见的联盟人也无不高贵、端正、文雅又十分聪慧,对待他们这些有身份的客人彬彬有礼,不卑不亢,体贴周到。只是除了一些细节做得不甚细致,比如说有时候他们会婉拒国王和贵族的指令,有时候又会自主对他们作出安排,同时对下人们过于客气了——客气得有时令人微妙地感觉似乎下人的地位同贵族并无太大不同。
    显然工业联盟这个帝国崛起的速度太快,虽然已经完全表现出一个伟大国家的气象,却仍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培养起高贵的气质。
    只有高贵是不能速成的,工业联盟建立的时间将将才够一个婴儿进入成年,所以他们并不懂得高贵的第一个步骤,就是跟不同的阶层保持不同的适当距离,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因为这些城市和城镇的生活设施过于完善,使得那些得幸随国王和贵族一同迁居的下人变得无所事事起来,各种机械车辆使得他们不必再照顾贵人的坐骑,它们已经被送去了郊区的农场饲养;照明全都使用电力,他们也不必再保管火烛;大而明亮的卫生间里,马桶可以自动冲水,要放满浴缸只需打开热水龙头;甚至连厨娘都在这里失去了自己的地位,因为工业联盟的公共食堂已经发展了很长的时间,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美食文化,这些巨大如礼堂,洁净又颇具艺术感的用餐场所里,菜肴的数量多得即使每天的菜单不重样,他们也要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全部品尝一遍。
    而工业联盟提供给他们的不仅是优良的生活条件,无论城市还是城镇,还是那些大得像一座小城的村庄,都有自己的学校、图书馆(室)、戏院、剧团,无论他们是做什么工作的,联盟人大多都有自己的社团,会定期参加由社团或自己工作的单位所组织的文娱活动。新鲜的报纸每日都会送到国王和贵族的居所前,他们不仅能看到新鲜时事,把握世界各地正在发生的变化,比在过去的领地还要耳聪目明,还能看到各种表演、竞赛和活动的预告。
    为了入乡随俗,贵族们也去参加过他们的读书会,在剧场看过剧团所演的戏剧,尝试学会他们流行的游戏,除读书会让他们感到格格不入外,他们很快就沉迷于丰富多彩的戏剧和各种有趣的游戏。
    这样安逸而充实的生活几乎让国王和贵族们遗忘了战争的阴影,虽然报纸和收音机天天都在通报外界的状况,可是既然工业联盟要主动承担保卫人类的责任,他们为了同样的目的,不仅贡献出了自己的领地和人民,即使身在他乡,也积极在各种会议中为自己的国家谋取利益,是问心无愧,不应再受任何苛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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