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他把脖子里的红绳扯出来,红铜的坠子在末梢轻轻摇晃。
    “最贵的是它。”
    在周末傍晚到宵禁入睡的好几个钟点里,对还在适应新生活的孩子们来说,没有比供销商场更好的玩耍场所了。当然,他们的玩耍不是像过去生活里见到或者经历的那样,奔跑,喊叫,欺负捉弄比他们还要弱小的东西,商场里满是贵重物品,既不允许,他们也不敢在这儿胡闹,但是这里也有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地方。
    对孩子们来说,供销商场非常,非常地大,第一第二层全部打通,只有砖柱支撑着天花板,高大货架一排又一排地矗立在光洁的地板上,孩子们一进这儿就会自觉脱掉鞋子,赤脚走路。最开始是由老师带领,后来差不多是他们自动自发——因为除了教室,就只有这里有灯火点亮至入夜,而商场的儿童角其实比他们的教室还要大,有滑梯,矮秋千,攀爬墙,白沙池,各种玩具,以及成排的桌子和椅子,附近还有书架,架子里的书不是商品,他们可以自由取阅。
    不是所有的学生都会到这里来,有人现在还是不太敢出门,何况宿舍的床铺也挺舒适的。即使他们这些孩子现在都在这里,这个角落也不显得拥挤,儿童角至今还没有坐满人的时候,他们这一批学生加起来不过一百多人,远远没有上日校和夜校的大人多。在这个既没有贫穷也没有饥饿的居住区,人们的生活似乎只有两件事,一是工作,二是学习。除了正在做“学生”这份工作的孩子们,其他人能够分给学习的时间不太多,而且他们也不是没有轻松的时候,上课和下课都能看到有不同的人在学校的操场上玩球竞赛,可是他们对待这件事的劲头和为此搞出来的花样真是让人目瞪口呆。
    窗外的夜色渐渐深浓,还没有到宵禁的时候,夏拉放下笔往后看,已经有两个人在玩耍了,她大概是第三个完成作业的人,用酸痛的手指合上作业本,她悄悄地站起来,转身投入背后的玩具区,然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加入了欢乐的行列。商场的人给他们送水的时候,只有三四个人还在桌子边上苦脸皱眉了。学生们纷纷拿出自己的杯子,等待商场的人为他们灌满,她们倒完水之后没有立即离开,有人坐到那些没完成作业的学生身边,有人半弯下腰跟其他人柔声说话,她们的身边很快围起了人。
    学生们喜欢她们,因为这些女性体贴又耐心,可以指导他们完成作业,也会帮他们读他们不懂的书,在这些事情上做得和他们的老师一样。被带上白船来到居住地前,大多——几乎所有的学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像“商场的人”,像老师,护士长,像在婴幼楼操作机器的人,还有其他许多,几乎所有人。
    寒风吹过街道,离开商场的孩子们缩了一下脑袋,从温暖的地方到寒冷的地方就是这样,倒不是说他们已经变得多么娇贵。街灯的光芒照亮道路,他们向着学校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时,他们发现有一盏街灯灭了,道路的中间出现了一片完全的黑暗,校门就在前面不远。
    他们走了过去,只是彼此靠得更紧密,夏拉的手几乎挨到了身边的人,她绊了一下,旁边的人拉了她一把,“有石头?”
    “没有。”
    夏拉抓着那个男孩的胳膊,小心地挪过了这片黑暗,虽然她和其他人打扫过这段路,知道这里没有泥坑,石头,污物和尸体,坚硬的路面上连颗大点儿的沙子都没有,这是她过去生活的印记。
    被她抓住的男孩呼了一口气,看向天空。黑色的天空看不见星星,明天会下雨吗?还是会下雪?
    奥比斯的抚松港从不下雪,这时候应该下了冬季的第一场雨,绵绵的雨水从屋顶落到街道上,汇聚成流,最终注入大海。冷雨带来寒冷和萧条,他远方的家人此时应当已经入眠,他们的梦里是否有他,和他的祝愿?
    达扬不是奴隶之子,不是“耗子”,不是“多余的孩子”,他是一个中等商人家族的长子,记忆里几乎没有过穷困,饥饿和低贱——许多人最先学会,也是伴他们从生到死的一个词,抚松港的富裕繁荣远近闻名,但正如乔木必有落叶,抚松港是如此繁荣,所以它的下层渣滓也比其他地方更多。许多人从低贱中出生,在低贱中死去,如果没有白船的人,他的同学命运几乎全已注定。然而他也不比他们更好。被从成为雏妓的遭遇中解救时,他坚定地认为一切都是天杀的人贩子的错,他的家人肯定正在王城的各处焦急寻找他这个重要的长子,他甚至对“白船的人”感到怨恨,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在听完他的哭诉的第二天,船员把他带下了船,送到了临近父亲店铺的一条街道。
    达扬飞奔回家,紧接着被驱魔一样赶了出来,他在地上翻滚哭叫,关于过去美好生活的一切都被棍棒敲打成碎片——他最先出生,被仔细对待,却并非是作为继承人期待,一个孩子刚刚降世,咒灵师便在婴儿背后镌刻图案,将缠绕家族的噩运霉灵封入幼小躯壳,十三岁前不可令之暴怒,更不可令之流血,一旦年满十三,就悄悄送走,令一无所知之人伤害他,恶灵便随之转移。
    震惊,伤心,深入骨髓的痛苦,然后变成燃烧的火焰,他血流满面地趴在地上对他们恶毒诅咒,在晕眩中为他们惊慌失措的面孔感到快乐,直到白船的人再次把他带走。
    他什么时候会回去呢?
    他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赫曼也在想这个问题。他躺在床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路灯的微光映得室内朦朦胧胧,舍友的鼾声在回荡,但他不是因为这个睡不着。
    冬季过去一半,他已经适应新生活,从开始的极度抗拒到如今的习以为常,他正在成熟,不仅仅是精神,他还长高了一些,手臂和大腿因为良好的饮食和锻炼变得强壮有力,虽然镜子里的他看起来还有些瘦,那是他的身体还在继续生长。他剪短了头发,学会了用钢笔写字,每天写工作笔记,和他用母语写成的日记本一起放在枕头下,从来没有其他人动过它们。
    他的外表还看得出来过去的样子,内里却已今非昔比。本来他对成为农民的安排极度抗拒,如果能够选择,赫曼恐怕更愿意当一个力工,在他为了登上白船而学习的种种低等人技艺中,农艺是最简单也离他们的目标最远的,他不能容忍自己变成一个农奴,哪怕他们立即就让他成为那一队人的头领——他们先是干了三天活,第一天平整土地,第二天挖掘沟渠,第三天种树,三天后,赫曼所在的那支队伍被召集起来,管理他们的人要求他们选出自己的两名队长,那些监工指出了几个人选,命他们背对众人,然后其他人将坚果投入他们身后的大碗。赫曼既意外又不意外地成为副队长,与另一人共同管理麾下共三十二人。投票结束后,他们得到了一块牌子和一份文书,牌子上用本地人的文字写着“第十生产区第八生产队”,每个人将自己的身份铜牌作为印章在文书上记印,接着队长抓阄抓到一块土地,监工把这支队伍带过去,告诉他们那块宽广平坦,已经冒出绒绒青尖的熟地从今开始就是他们的口粮地,不过从得到这块份地起,居住地就不再无偿供给他们食物。
    他们仍然可以去食堂吃饭,也可以自行去仓库领取每日口粮,只是从今起都将变成欠债;他们平整土地,挖掘沟渠,种树和修路依然能够得到报酬,然而报酬不能抵消债务——粮食只用粮食偿还;除了债务,土地前三年的产出无须缴税,种子、青苗、肥料和农具都可以用他们工作所得购买;他们必须遵从居住地的法律,不得杀人,不得强暴,不得偷窃,每支生产队都必须完成分派下来的学习任务,每人每月至少要上十五天夜校……
    冬季在任何地方都是休养生息的季节,然而在这里,他们没有一日不是精疲力尽沉沉睡去。
    秩序,服从,赫曼能够理解,但为何要向这些人——这些愚蠢,自私,谎话连篇的奴隶和贫民窟的渣滓传播知识?为何要费尽周折,设计那么多激励和鼓舞的手段,为何要关心他们的躯体和精神,为何与他们同吃同住,倾听他们的声音,为何要让他们相信自己是一个人,和他们这些居住地的统治者一样的人?即使在训练和说服的过程中有同样多的惩罚的手段,可是有几人能不为之触动?
    包括他。
    到上周前,他竟不知那名与他一同被选择的队长竟然同是来自“内地”,居住地所有的管理者和建设者都来自“内地”,他的队长几乎是以一人之力影响,统合了十数支生产队,使他们在短短半月的时间里完成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巨大工程量,他的年龄只比赫曼大四岁。出身既是能力,正是这些来自“内地”的人在这偏远之地建起这个规模庞大的小镇——他们都不屑于用“城市”称呼它——建造了港口和让钢铁机车通行的四通八达的宽阔道路,在这片曾被兽人长久荒废的土地上,水渠如笔画将大地切割成棋盘,高大完善的众多建筑如棋子落地,众人行走其间,日出而作,日落而习,紧密合作,相处无间,仿佛人人都温和,理智,缜密,不带半点粗俗低劣,若非他们也会受伤流血,会怒骂沮丧,不同的人仍有不同的性格,简直就如理想国之人。
    然而神明啊!他们是女人,兽人,是遗族,是仍留有烙印的奴隶!他们可以有一样或者两样可贵品质,却绝无——绝不应该成为管理者和组织者,比赫曼见过的最出众的人才也毫不逊色!没有一个人是天生的贵人,他们既无积淀又无天命,是谁从尘埃中分辨和提纯了他们的灵魂,又是谁赋予了他们才能和地位?在赫曼有限的学识中,历史从未有过,也不应有——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天赋者和统治者?
    他不能细想这个问题。
    白船——海航三号两天后将再度起航,队长问他:“要写信吗?”
    赫曼的身份在许多人眼中早已不是秘密,虽然他并没有像其他间谍那样,向信任他和他信任的那些人坦白,从谅解中获得新生……居住地在这方面非常宽容。他可以买一张邮票寄一封信,船员在到达抚松港后会令人通知他的家人来领取,其中信件的内容想必会被不止一人浏览,但那并不是问题。
    让他提笔却写不出一个字,并失眠至今的不是那些问题。
    他该如何告诉在远方祖国等待的父辈们,绝无可能以他们的“正常手段”来垄断贸易,独占利润?王公贵族们想着如何阻碍异乡人继续东行接触其他海滨国家,派出不知多少像他一样的间谍刺探异乡人的出发地,并期望能借此获得他们独有造船技艺的一鳞半爪,他们的远见与迅速行动的魄力曾令赫曼向往,却不知世界正在改变。有几人能够想到,在彼方此岸,在这个被人视为野兽之国的荒蛮之地已经翻天覆地?任何一个人只要来这里看一眼就会知道,这绝非简单的政权更迭,异乡人正在扩张,而他们所做的又绝不只是扩张。他们仿佛风暴洪流,将所有卷入其中的人都变得面目全非。
    第360章 宝宝不开心
    范天澜走在路上。
    冰雪未消,冷冽之中,浮动着春的暗香。
    他怀抱花束,碧叶莹润,花苞如珠攒集,半收半展的花瓣鲜妍吐露,路上不断有人和他笑着打招呼,没有人问他带着花去哪里。
    他在路上大步前行,一直走到一座白色大楼前,他向上走去,警卫员向他致礼,从门前让开一步,他打开门,带一身冷香走进去。
    云深走出卧室,首先看到的就是窗边的青年。厚重的窗帘已经挽起,午后天光映照着花束和他专注的侧脸,云深在沙发上支着头看了一会,用仍带着初醒困倦的声音叫了他一声。
    “天澜。”
    范天澜顿了顿,转头看过来。
    他走了过来。
    云深抬起头看他,他低下头,黑发垂到云深膝上,云深说:“还是不高兴吗?”
    范天澜没有回答。
    云深轻轻笑了起来,“因为我批评你,还不止一次?”
    他垂下眼睫。
    “那么——”云深抬起手,沿着他的黑发向上伸,“要亲吗?”
    范天澜一手撑在沙发背上,俯身下去。
    唇齿相接,甜美如梦。
    “我还是有点困,陪我睡会?”云深问。
    他这次还是没有得到回应,因为他询问的那个人已经沉沉睡去。云深靠在压实的棉花背枕上,一手拿着工作手册,一手轻抚怀中人的脊背,他仰头看着天花板,眼中没有丝毫睡意。
    房间很安静,静得仿佛能听到雪化的声音,没有人来打扰,这段时间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
    良久之后,云深叹息了一声。
    一切顺利。
    就纸面报告来看,大多数工作都算得上顺利,海港方向的成果算得上亮眼,最近一个月的出货量更是达到新高。然后在新一轮航程中,海航船遭遇了海盗。
    不是一艘,也不能说是一群,准确地说,差不多在人的肉眼视野内,大大小小的海盗船遍布海面。无论对召集者还是参与者来说,能引起这样一场大战都堪称荣耀,白船自天际行来,巨大,雍容,它应该已经发现了这些向她冲去的鬣狗群,但她步伐依旧,一往无前。
    无数的眼睛饥渴注视,无数的钩锁蠢蠢欲动,法术蓄势的微光闪烁,风帆鼓舞,船头破浪前行,如离弦之箭,箭簇所指的巨兽脊背上,绳结解开,厚重油布掀落,露出底下的精铁黑钢,长长的炮口缓缓升起,笔直迎向带来呼喊狂叫的海风。这将是西大陆有史以来最宏大的一次海战,也将是最血腥,最绝望的一次海战。
    死亡的啸叫划破天空,一声,又一声,接连不断。
    随即雷霆火焰降下。
    奥比斯王庭的议政大厅内,国王和公爵看着信盒中树立如林的符片连续不断破碎,两人不由自主同时站起,围在桌边的大臣和贵族们亦是哗然,唯有王国法师等人一言不发,他们发白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神明啊……”
    “神明啊!”
    八名正式法师,六十九名法师学徒,二百海卫,以及数以千计的,几乎所有西海域稍有名气的海盗,不论事后报酬,仅仅事前定金就以十万计,所有投入只为试探白船及其背后天赋者的底限,以对他们有所遏制。他们从下定决心到真正施行只用了一个半月,而白船毁灭这一切不过片刻——计算时间,双方最多是刚刚遭遇。
    当白船再度驾临抚松港,依旧洁白,依旧卓然,依旧令人望而生畏——比过去的任何时间都令人望而生畏。黑烟和红旗再度飘扬抚松港上空,当它下锚时,港湾几乎都为它清空,数量不多的船只都挤在岬角一侧,码头上连耗子都绝迹了,商人,掮客,力夫和黑帮们退到第一道城墙下,他们在街道的阴影里露出一只或者两只眼睛,小心翼翼地窥视。王庭的动作如此之大,他们这些港口的寄生者多少都知道些什么,白船的安然到达让一件事显而易见:异乡人胜利了。
    这个结果会给他们带来什么?
    四排披甲执矛的卫士分列码头两侧,帽盔结着红穗,神情掩于面甲后,身着绣金长袍的礼官带着礼侍战战兢兢地簇拥着一位贵族迎向舷桥,一行白衣人从白船的甲板上走了下来。阴沉天色下,他们白得得简直像在发光,除了深蓝镶边和金色徽章,这身两段式剪裁的制服上没有其他装饰,没有刺绣,没有丝带,没有飘逸的袍角,浆挺的衣料紧贴身形,勾勒出其下强健躯体,制式短剑悬在紧束的宽大皮带两侧,当他们的黑色皮靴从梯板落到清水冲洗过的石头路面,码头深处的暗影里激起一片声息。
    不仅是为白船的人首次更换服侍,更是为其中的陌生身影。
    礼官和伯爵目瞪口呆地看着船长身侧的一男一女,极艰难才说出两句话:“来自异乡的客人们,欢迎回到抚松港……国王口传旨意,令我来接引诸位到宫内,公爵已在等候。”
    船长微微点头,并不多问,“带我们去见他。”
    他身后的那个人发出一声短笑,伯爵只看他一眼就迅速移开目光,他惊疑不定的视线更多落在另一个人身上,却因为另一种理由同样不敢多看。
    伯爵和礼官登上了马车,白船的人没有与他们同乘,他们招来了自己的马。这些高脚马养在他们自己的草场上,白船的虚影刚现于天际,马夫就把它们从马厩牵了出来,白船的人一踩马镫,翻身跨上马背,动作展现出令人心惊的娴熟和统一,马蹄轻敲街道,车轮辚辚而过,通往山巅宫殿的白银大道上不见行人,连店铺都半掩门扉,唯有无数目光凝聚于此。
    此事极难善了,看白船的人今日装束便可知晓。但是——
    被着灰色短毛的立耳随心而动,高壮得尤为突出,极近似人,却任何人都能认出绝非人类——那些是狼人!相形之下身形纤细许多的,是头发短得简直大逆不道的女人!而在那同样刺痛眼睛的几个女人之中,有一人尤为光彩夺目,她身量高挑,柔顺的金发编成辫子盘绕于肩,薄薄的尖耳仿若水晶装饰,令那份轻灵与沉静共存的美貌更为突出——那不是凡人应有的美。
    一个陌生的词语在某些人口中传递,然而这可能吗?
    精灵在西方大陆,并与兽人同行?
    奥比斯的特纳斯公爵在露台上眺望远方,从无边无际的海洋看到停泊港口的白色巨船,在这个位置俯瞰,港区一览无余,码头仍在戒严,铠甲与长矛带来的静默向外渐次递减,无数蝼蚁仍在他们低矮的巢穴间奔波经营,风从海上吹来,抚过层层叠叠的屋顶,攀上山坡奏响林音,白贞松林摇曳起伏,泛着银光的针叶下人影幢幢,自宫前广场起,白银大道穿过三道松林带,如河流奔流而下直贯市区,在这条光辉大道上,往日喧嚣今日转静,人们不必严令便纷纷走避,独留逆流而上的一行身影。
    特纳斯公爵在注视着他们,还有许多人和他一样,注视着马车蠢笨仪仗背后的雪白队列。
    这些异乡人啊……
    这些富有,大方,彬彬有礼的异乡人!这些无知,好奇,神神秘秘的异乡人!这些令人想挖掘,想掠夺,忌惮又不得不依赖的异乡人!
    白船是何人所造?他们从何而来,为何而来?时至今日仍未有答案,白船离港便逐迹而去的船只最多三日便会迷失海洋,无功而返,他们背后的天赋者更是神秘莫测,无迹可寻。异乡人来去无踪,他们关于自身的描述有些令人信服,有些又荒谬可怕,而无论信或不信,都毫不影响商人对他们的热情,异乡人就像一场从天而降的黄金雨,落进抚松港这个浅水池,带来阵阵波荡。异乡人其实不能点石成金,但他们带来的大量神奇的、精美的、罕见的,同时是十分廉价的商品,这些从未在其他地方出现过的东西带来的利益简直令人疯狂,这世上几人能拒绝金币的闪光呢?
    所有人都喜欢钱币落进袋子的声音,然而有所得必有所出,高额利润带来的狂热随着白船通航变得越来越规律而有所冷却,许多人从令人迷醉的财富中抬头,才惊觉抚松港原本纷繁杂乱,多足鼎立的贸易局面已然改变,无数的行商来到王都,他们的目的只有两个,(极少数)将自己的商品卖出,(几乎所有的)向白船购入货物。行商们往往倾尽资财,以求满载而归,下一次再带着更多的金钱来到。行商有的从海路来,有的从陆上来,奥比斯国王和他的领主们通过如林的税卡攫取了甚于以往数十倍的收入,但这丝毫不能阻挡行商的蜂拥而入。
    然而抚松港并未因此变得更繁荣,旅舍和酒馆之类的行当确实十分兴旺,但更多的,奥比斯王都引以为傲的传统店铺纷纷闭门,包括那些经营了数十年甚至可追溯至数代前的店面。他们不得不倒闭,异乡人不仅出售各种精制钢具,玻璃制品和其他手工艺品,还供应雪一样白的盐,石英般的糖,叠放在木箱里的成罐香料,甚至于他们还出售活的香料植物,那些历经漫长旅程依旧翠绿的调料种植在粗陶罐子里,摆在异乡人店铺外梯子般的木架上,向每一个经过的人散发着浓烈芳香。这些足以成为御供珍品的商品被极度大量地提供,连下等妓女都能佩戴一两件色彩艳丽,光滑圆润的玻璃珠宝,平民的窗口也可大放光明,飘出不逊于贵人宴席的辛香时,那些最多只掌握几条一成不变渠道的坐商该如何满足贵族们更高的彰显身份的需求?白船几乎是唯一的选择,不过白船至少与三家大贵族建立了稳定的供应关系。
    虽然在谋划对白船的袭击时他们也未有更多犹豫。
    那些倒闭店铺的主人对白船更为痛恨,既痛恨异乡人对他们这些老实买卖人毫不留情的挤兑,又痛恨他们对交易对象毫不挑拣,哪怕是乞丐,只要他能拿出几个铜币,异乡人就会卖给他东西。他们几乎吸干了平民和贫民的余钱,又用那些金钱打通关节,收买领主,组织起规模庞大的商团,让那些本应安贫乐道的乌合之众将他们的名声沿着陆路和海路传播。在行商涌入王都的同时,王都居民也大量离开城市,毕竟除了那些好吃懒做,畏惧路途的人,谁能对倒卖这些商品至别地的利润不动心?何况为了能收取更多的税费,被贿赂的贵族们还加强了对道路的保护,商人结伴而行,合资雇更大更多的佣兵团,途径的领主也不敢轻易动用落地法,匪徒半路劫道人才两亡的传闻也越来越少。其实不愿奔波辛苦的人也不是没有其他选择,白船的人没有将他们交易所得的大量财富全部带走,他们用最高的价格买下了落脚地附近的所有商铺,然后以此为中心,不断购入附近土地,这些地块毗邻王都的贫民区,向东则是大片沼泽,异乡人不仅斥重资买下这些无用之地,还雇佣贫民为他们挖掏淤泥,清理水道。自异乡人开始他们那莫名的工程以来,如贵族所说,王都的空气都仿佛新鲜了许多,连治安都有所长进,因为异乡人雇佣了黑帮和佣兵来为他们清扫街道附近的小偷和为非作歹之徒。
    虽说——一直都有传言,说这些异乡人以人肉为食粮驱动船只,不然何以解释这无桨也无帆的巨船能够奔驰海面?那些中伤之语不止说船中怪物吃人无数,还暗指异乡人对婴儿的嫩肉也有特殊的喜好,因为初来乍到时,他们几乎不吃任何抚松港的食物,连水也不喝,却对人口贩卖十分感兴趣。从初次到访至今,只要有人将无人收留的幼儿送到门前,他们就来者不拒,那些孩子会被他们暂留几日,如若有人以父母之命上门讨要,他们倒也可以亲自上门送还——这似乎是他们表现人性的一种方式,然而因为种种理由,敢借此讹诈他们的人几乎没有。
    传闻喧嚣令人退避,异乡人却似乎无意澄清,而无论这些流言如何耸人听闻,只要异乡人没有当众食人,就有无数人趋之若鹜。王都粮价自白船来航的第二个月便开始上涨,此后日复一日水涨船高,在异乡人开始招募贫民时更是达到一个历史高点,王都的穷人不想被饿死,除了踏上行商之路便是将劳力卖给异乡人,只要他们服从命令,异乡人不在乎男女。大量的底层人口涌入异乡人的私有土地,更大量的土地被以各种合法手段侵吞,异乡人不在乎金钱。
    异乡人带来了货物和金流,给奥比斯王国上供了大量收益,还直接和间接解决了部分令贵人们感到不快的问题,虽然他们几乎包揽抚松港所有的奴隶贸易,并意图追溯源头,把持人口进口渠道的行为令人疑虑,但总的来说,就现状而言,奥比斯王国实在不应与这样的贸易伙伴翻脸,何况双方建立交往至今不过一年。
    不过一年,这些异乡人就令王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危机来自外部,来自异乡人不容情的经济侵略,也来自五域十国的不满和压力,还有……
    公爵收回目光,转身回到室内,偌大的日光室满是人,贵族成群结队,法师挤挤挨挨,空气里满是术场的张力,越过众多人头,国王居于主座,他左边下手同高的椅子上坐着一个须发浓密的中年男人,他身着法袍,一手支在扶手椅上,眼睛紧紧盯着前方小桌上的水晶仪,国王的目光与他落在一处,神情焦躁不安。公爵进入小厅之前,他们是所有人的中心,公爵进来之后,国王抬头看向他。
    “我亲爱的公爵,”国王说,“接下就交给你了。”
    “我会竭尽所能。”特纳斯说。
    大法师一言不发,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公爵在心里叹了口气,向国王施以一礼,然后离去,宫廷侍卫长跟随在他身后。他们沿着雕花的石梯一圈又一圈地向下走去,玻璃罩中的烛火照亮他们的身影,他们穿过走廊,短袍侍从躬身打开内廷的大门,公爵作出沉稳,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模样,昂首挺胸走了进去。
    然后酝酿的话语如冰消雪散,他看到了一个像梦一样美的人。
    公爵静止了至少两次心跳的时间,然而失态的绝不仅他一个男人,周围传来不同的吸气声,片刻之后,公爵从恍惚中回神,迈入厅中,坐上高位,抚平衣摆,然后才说道:“我以为陛下只邀请了白船的众位,这位女士——她的姿仪令人过目难忘,我却似乎从未见过她,不知她的职位是……?”
    “她是我们的大副,公爵大人。”白船的船长说,“我在船上的时候,她主导许多工作,我不在船上的时候,她负责一切。因为生性低调,她并不常离岗位。”
    荒谬的理由。公爵说:“我竟不知女性也能掌舵。”
    “各地风土人情不同,多谢您的美誉。”希雅柔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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