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另一个兽人问,“是我们的那些首领,还是对面那座城里的家伙?”
    “你们不帮助我们,”有人说,“我们赢不了他们。”
    阿普拉站了起来,所有人都在看他。
    “这是你们的选择。”他说。
    下午的工作草草结束,午饭后的大多数人都已无心干活,阿普拉干完了自己的那份,然后把人集中起来,记下了一个比一个不好看的数字。队伍解散后,他回到宿舍,食堂的食物比昨天更丰盛,他很快就等到了路撒,不过今天的对方胳膊上缠着绷带,他吃惊地站起来,还没张口,路撒就说,“误伤。”
    坐下之后,路撒才低声说:“开枪了。”
    “谁?”阿普拉问,“为什么?”
    “他们在办公室吵了起来。”路撒把香菜挑了出来,“打得很难看,有个蠢货要把伯斯扣下来,还有支持他的。我开了一枪,子弹跳回来伤了我自己。”毕竟他是第一次对人使用这种武器,也成功地让两个大块头蠢货同时躺下了,这预料之外的受伤让他恰到好处地躲过了伯斯的追究——虽然最终一定逃不过,不过那也是回到第二城之后的事了。
    阿普拉长大了嘴。
    路撒慢条斯理用牙齿把肉从骨头上撕下来,“没什么好意外的。我们挑选了那么多次,留在这里的还有多少聪明人?”
    阿普拉看他的目光有点一言难尽。
    “我会记得这一段美好日子。”路撒说。
    新坎拉尔城十公里处的一个新聚落,白鸟看着提拉的目光也是一言难尽。
    “他们是故意的?”他问。
    “当然是故意的。”提拉说,“术师的计划太温柔了,他们并不满意。”
    “这是背叛!”白鸟低声叫道。
    “不是。”提拉说。
    “不是背叛是什么!”白鸟怒道。
    “是效率。”提拉理所当然地说。
    白鸟胸口起伏了几下,他明白为什么他们需要如此慎重对待这次事件了,出问题的不是那些部落兽人,而是这些明明受到术师信任,却践踏了这份荣耀的派遣队伍!他盯着提拉,“我会仔细调查这件事,让事实说话。”
    在他离开之前,提拉说:“如果术师认为这是错误的,为什么他从不阻止?”
    白鸟停了下来。
    “伯斯每个季度提交一次报告,厚度——”提拉竖起了三根手指,“术师全都看过了。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既不申斥,也不阻止。”
    “你的意思是,”白鸟厉声道,“这是术师的责任?!”
    “当然是白狼他们的错。”提拉说,“不过这次任务之后,我就要申请调岗到这里来,我认为术师是正确的,伯斯犯的错误不是他们的想法有什么问题,是他们的活儿干得太糙。”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我能够理解,要是我三年里天天都得跟那些蠢货打交道,我也忍不住。”
    白鸟气到无话可说。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提拉说:“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干的吗?”
    “我当然知道。”白鸟回头说,“他们故意把那些部落分成一份一份的,然后挑拨他们,把能调和关系的那些人都弄走,剩下的都是本身就有仇怨的。那些人既不听话,胃口还很大。矛盾肯定不能避免,剩下的破事就自然而然了。”
    “要是不这么做,”提拉问,“我们要用多长时间来解决他们?”
    “术师从没想过‘解决’——”
    “但是他们在拖他后腿。”提拉说,“他们妨碍了他,就是妨碍了我们。”
    白鸟沉默了。
    “术师已经给了我们足够的耐心,我不认为那些家伙有这样的资格。”提拉说,他笑了一声,“尤其是——他们居然威胁我们。他们居然认为他们有资格在两个之中选一个,如果我们不愿意,他们就要去投奔我们的敌人,你说我们为什么要容忍这种愚蠢?”
    白鸟去外面找了个地方独自思考去了,提拉在两人共住的帐篷里翘着脚喝盐水,他没想过说服对方,如果这么轻易就能动摇,这名遗族人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还能被选中执行这样的任务,人家可和他这样靠“特殊照顾”才当上的主官不一样。不过他故意这么说,也许能为他争取到一些时间,让他能够更深地加入这件事去,因为在这之后,他很有可能调岗——在他自己强烈的要求下。
    第346章 两地三方
    援建队伍撤离的消息第二天早上就传到了阿兹城。
    狂笑声从城主府中传出。
    “愚蠢!愚蠢!愚蠢之极!”盘踞在石座上的熊人大笑道,“这是将坎拉尔城拱手送人!绝不可错过良机!”
    他命令属下:“盯紧他们!一旦那些人类和叛逆离城,我们即刻出兵!”
    “我认为这有可能是个陷阱。”一名衣饰华丽的狐族说,他人到中年,眉间有思虑形成的深深刻痕。他的座次仅次于熊族城主,城主下令之后,虽然绝大多数人神情都蠢蠢欲动,但他一出声,也有不少人现出了迟疑的神情,大厅中的人们低声讨论起来。
    即使这三年里没有再发生战事,但人类的力量没有比在这里的人更能体会。他们改变的不只是部落。
    “这两年我可没见过比他们更有信用的家伙了,”熊人不满地看着他,“何况这不是你的小妾传来的消息?你不是说她是可信的?”
    “女人只能看到表面的东西。”狐族说,“人类比我们狐族更狡猾,更不讲信用,如果他们突然回头攻击我们,让我们不及防备,他们应该也能想到这个。”
    “然而他们已经完全和那些部落闹翻了,部落人对他们恨之入骨,他们也对部落人失去了耐心。”一名蛇族说,“除了城池和土地,这里还有什么他们的利益?”
    “他们已经掠去了一半以上的人口。”一名豹族沉声说,“没有部落能容忍这个,除非他们将所有人都杀死,否则不可能长久留下——每一个部落,每一个兽人都会和他们作对。”
    “可是他们的武器……”另一名熊族疑虑道。
    “直到今天,我们还未找到萨满说过的那种武器。”另一名狐族说,“我们只拿到了这个。”
    他拿出一支手枪,举起它向其余兽人展示。差不多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为了拿到这种全新的可怕武器,他们花了很大的代价,一把已经被传回帝都,另一把送到了城中的铁器坊,直到今天才展现人前。
    “它只能容纳几个弹子,虽然威力很大,但一旦全部射出,就会变成铁块。”年轻的狐族没有提他们连融化它都做不到这种丧气事,“而且,据说——”他看向自己的长辈,“因为威力太大,如果它击发的时候离人太近,它们只会从人的身体中穿出去,最多一个小指头大的孔,而不是从里到外崩掉成块的血肉。这种伤痛是可以忍耐的,只要不是不幸被打中了血道,只要撒上人类的药粉,就能够治愈。他们之中只有贵族能用上这样的武器。”
    “重要的是坎拉尔城。”一名狼族冷冷地说,他是这里唯一的狼人,“一旦占据了坎拉尔城,我们就用他们的盾,去迎击他们的矛。”
    其他人看向他,他眼中的仇恨毫不掩饰。
    然后那名年轻的狐族问:“我们只有一个问题,他们何时撤出坎拉尔?”
    秋日的阳光洒落庭院,一身长袍的狐族穿过走廊,路上的奴隶纷纷对这位大人俯身行礼,他一路都在沉思,眉间皱纹越来越深。一名年轻人从后面赶上了他。
    “戈尔兹叔叔!”
    他猛然惊醒,回头看向侄子,“安塞。你离开了会议,还是他们已经结束了?”
    “已经结束了。”年轻狐族说,“他们也想不出更有智慧的战术来,无非是那几样。”
    过路的奴隶纷纷走避,不过他也没有就那几样是什么继续说下去。
    “对战争来说,力量才是真理。”戈尔兹说。
    “正如那些人类。”安塞说,他看向远处的院子,“您是去见那个女人吗?”
    狐族点点头,“如果这就是最后时刻,她应该知道更多的消息。”消息在这些时候就是性命。
    “她最后的价值也在这里了。”安塞说。
    “如果我们能够成功,她会有更大的价值。”戈尔兹说,他们一起走过拐角,“她不用再待在这里,每天伸着脖子等她的好哥哥告诉她人类又犯下了什么大错。她可以到帝都去为我们说话,告诉那些听了太多传闻的部落首领,人类和那些狼族叛逆是多么地凶残狠毒,他们只会带来噩梦——所有关于他们的好话都是贪婪行商的谎言。”
    安塞笑了起来,他伸手摸向腰间,那里有一把同样来自坎拉尔城的短刀,“如果他们想知道人类是如何拥有这样的力量和技艺,他们可以来问我们。这两年我们已经看得足够多了。”
    “我们能看到的只有坎拉尔。”戈尔兹轻声说,“我们的探子没有一个能活着从那边回来。”
    “我知道他们的所谓‘术师’能够极快地知道发生在极远处的事,”安塞说,“但他既不能离开他的老巢,那些遵从他命令的人类也没有展现出力量天赋。他们可怕的地方唯独在于他们的技艺,可他们的数量太少了,这是他们唯一的和致命的缺陷,否则的话他们就不需要从那些部落蠢货那儿获得力量了。正是因为数量不足,他们才会选择与斯卡·梦魇这种人物结盟,借魔狼的名义扩张领地,然而这份盟约并不坚固,他们彼此之间并不信任,双方都在拼命往这份契约加入别的东西……我简直不能相信,那些人类居然让撒谢尔人和他们一块去扶植别的部落!要我说他们可真是对自己的力量太有信心了。他们将技艺像抛洒种子一样在原野传播的时候,难道没想过他们的敌人也有同样的智慧吗?”
    戈尔兹一边走路一边听他滔滔不绝,他不赞同也不否定他,但他看着这个侄儿的眼中有强烈的欣赏。
    “所以他们在赌博。”安塞说,“那些人类似乎忘记了一件事,这是兽人的土地,我们才是这里的主人,他们这些外来者不过施舍一些利益,难道就能够让我们的子民忘记自己的种族吗?他们用那些严苛的规矩奴役我们的同胞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同牲畜一般被饲养的日子比起来,他们更向往自由?”
    “说得真好。”一个女人说,还伴随着鼓掌声。
    他们抬起头,一名豹猫女性倚在二层的栏杆上,笑嘻嘻地看他们。她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不是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而是一身白色的毛发。
    她也是一个白化种。
    安塞笑着走了上去,戈尔兹走在他身后,看着自己的侄子和自己的女人拥抱在一起,“可爱的莫尔!”安塞笑道,“我苦命的莫尔,你高兴吧!你期待的日子很快就要来到了!”
    戈尔兹又皱起了眉,不是因为安塞用身体挡住他,偷偷摸了莫尔几把,而是他把话说得太早。
    莫尔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高声问:“真的?难道是我一直以来期望的那件事要发生了?”
    “当然是的。”安塞哈哈笑着说,“可爱的姑娘,快去给我们拿一壶甜酒,还有热一盘油饼来。我们要用脑子的时候还很多呢!”
    她微笑着,轻盈地扭过身进了房间,在那个同样学自人类的饭室里丁丁当当地弄了起来,戈尔兹和安塞在长桌边坐下,戈尔兹对安塞说:“好了,拿出你的真本事让我看看。”
    安塞于是从怀里拿出了一个本子,把它摊开到桌面,又从皮袋里拿出一支用绳缠着的铅笔。
    “他们很有可能把炉子拆掉,但是我们已经知道了它的形状,我们能够把它缩小,这样虽然不够像他们那样一次能得到很多成品,但我们本就不需要那么多,我们需要的是得到这种技艺……”
    莫尔将油饼和甜酒端了出来,然后在戈尔兹脚边的草垫上坐下,柔顺地依靠着他的膝盖。这个姿态是她来到他身边之后学会的,因为他说这样才能显示她作为女人的本分。
    两名狐族认真专注地讨论着高深复杂的知识,他们在这座城市举足轻重,比城主更不可替代,因为许多来自人类的奇巧之物就是被他们看破了其中技艺,他们派到新坎拉尔城中的探子才能找到真正的目标——斥候在这里已经不太管用了。人类和狼人在坎拉尔搞出了太多新奇玩意,他们的工具,他们的铁器,他们建造房屋和开垦土地的速度简直像在梦中那样,坎拉尔曾经是一个部落的痕迹完全消失了,还有几个部落也差不多像坎拉尔一样消失了。战争失败后,拉塞尔达派了一些队伍来这里防备人类的动向,坎拉尔土地上发生的事让他们看得目瞪口呆。
    即使过去了三年,人类在那两场战争中的手段余威犹存,然而他们也已经很久没有传出什么惊人的消息了。这可能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探子们一越过坎拉尔的领地就会像石头沉入泥沼一般不见踪影,这确实令人心生恐惧,但那些人类在坎拉尔的作为又让人怀疑起这种恐惧。除了建造城市和耕作土地,他们没有更多的作为。
    阿兹城像坎拉尔的影子一样建立起来,没有人类工匠的加入和教导,奴隶们干得又慢又不好,住在阿兹城中的兽人们一直注视着坎拉尔城,他们敌视着,也嫉妒着那些舍弃了自由和尊严向人类低头的部落们,自由和自尊是无价之宝,但他们确实卖了一个好价钱。阿兹城唯一能够自夸胜过坎拉尔的就是人数和战士的数量,这两年越来越多的部落勇士来到了这里,他们看着坎拉尔城,像是看着宝藏,又像看着猛兽。
    莫尔换了个姿势,她手腕上清水般清澈明亮的珠子碰撞在一起,滑溜溜又沉甸甸,是他们从坎拉尔买来给她的礼物。她还有一些别的这样的礼物,以戈尔兹叔侄拥有的财富计算,它们既美丽又便宜,人类总是造出这样的东西。坎拉尔城中心有一个财富之源,人类将他们制造出的种种妙物都运到那座广场中出售,却又严格规定部落人只能用自己的劳动来换取他们需要的任何东西,只有极少数得到许可的商队能用普通的钱财和他们交易,他们就是用这种办法将很多人送去了坎拉尔后方的人类领地。
    那些人类需要人口。
    莫尔用尖牙叼起了自己颈间的珠链,眯起了绿色的眼睛。
    她想起了那头可爱的,可恨的白狼。想起他已经被驯化,对一名人类的天赋者忠诚,为他付出种种。
    如果不是他,她不会落到今日地步,虽然最大的错误是她自己造成的,那让她痛苦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几乎超过了她过去生命的所有快乐。
    两名狐族还在探讨他们得到的人类技艺,虽然他们几乎从不自己动手,几乎十次才能成功一次,学到的几乎只有皮毛,但这一点儿都不碍着他们得意洋洋,因为不止他们自己,那些有身份的人物一样认为他们是希望所在。他们也不介意她在一旁听,她已经无家可归,女人不是不聪明,可是她们的聪明只能用在那些小地方上,这些东西她怎么可能学得会呢?
    阿兹城和坎拉尔城中的人学到了不少东西,其中一样就是迅速。
    他们只用两天作出决定,当天晚上就有数百人离开阿兹城,茫茫黑夜中,他们悄无声息地来到两座城市间的河谷地,在一座缓坡下潜伏起来。
    黑暗无穷无尽,只有那座城市还有星点光芒闪耀。
    在这两天里坎拉尔城也发生了不少事情,但并没有改变一些人最想改变的结果,可以说,反而让他们不想见到的提前来到了。
    一大早就人喊马嘶,一驾驾大车在道路上排成一眼差点看不到头的长列,每一个集中点都站满了队伍,援建队的成员们把工具都清点好拿了过来,木箱垒得高过人头,能拆的机器都拆了,还有一些铸件和比较精密的仪器被打包放上了大车,先众人一步出了城。他们用对待平日工作的精神来做这些事,看似忙乱,实则有条不紊。
    许多兽人从自己的住处走了出来,他们站在门边,坐在房顶上,或者只是从窗子里探出头来,看着人类和狼人把物资一样一样地搬上车,垫上草席,捆上麻绳,他们好像第一次发现原来这里竟有如此之多的“异族之人”,“异族之物”,可是那些面孔又有那么多他们熟悉的。兽人们显得既愤怒又伤心,既恐惧又期待,只有孩子们还不太明白。他们大多是普普通通的兽人,有生以来从未体会过如此复杂的感情,他们甚至不知道该将这些感情指向谁,他们感觉自己被抛弃了,又期望着自由——别人要给他们的自由。
    “这世上可没有那么多送到你面前的东西。”伯斯说,“妈的,我真不敢相信仅仅三年时间,就让我们把他们宠坏了。”
    纳纹族长苦笑了起来。伯斯的话是一点不客气,可是他不能说没有责任,他有很大的责任。
    伯斯的办公室已经变得空空荡荡,靠墙的书架上放的文书,仪器,工具和土壤,种子,植物等等的样本,连一座别人送他的陶土烧的小塑像都打包了,墙上有地图取走的印痕,但是桌椅还好端端在原地,木柜上的瓷水罐倒映着窗边栽种的一株辣椒,植株已经有些萎焉,只有红色的果实鲜亮无比。
    纳纹族长环顾着这一切,神色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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