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跑着来到这里的人类打开了车门,押送这支队伍的狼人在伴生巨狼的帮助下,把这些狼人一个个或者塞,或者踢,或者撞了进去,透过透明的窗户能够看到那些狼人挣扎的身影,很快他们愤怒的面孔就凑到窗边,但那些喊叫隔着一层,听起来比刚才更无力。终于把他们弄上去之后,那些押送者就转头来对付被驱逐的那些家伙的亲属。他们催促那些坐在地上哭泣的狼人,拎起那几个年幼的对他们张牙舞爪的孩子,也通通把他们送上了车。
    然后半路加入进来,协助了那些狼人骑士的教导员们才回到学生们这边。一名教导员在队列的边缘停了下来,他的目光停在最左边这名兽人少年脚下,再抬头看向另一边,一个明显的空隙出现在他们和人类学生之间。毫无疑问,这是刚才出现的,混乱其实没有波及这边,少年们自己挪动了脚步。
    教导员静静看了他们好一会,直到他们自己自己一点点挪回去。然后依照一队兽人,一队人类这样的次序,他们排队上车。
    虽然不远的地方还有纷争的声音传来,首次体验人类最神奇的造物之一的兽人少年们即使明知他们的“同学”在看着他们,也压不住他们的好奇和兴奋,尤其是在列车动起来,沿着砂石道路上的两根黑的发亮的“铁轨”越来越快地前进之后。教导员们等到他们稍微平静下来,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车窗外的绿野和山丘在正午的阳光照耀之下,像没有影子一样发亮。
    “那些狼人被驱逐了。”
    教导员们在各自负责的车厢里说话,每个人的第一句话几乎都是这个。
    “从应当属于他们的地方,他们被驱逐了,并且失去了很多现在属于他们,和将来会属于他们的东西。”一名教导员在他的车厢里,对兽人少年们说,“你们获得很容易,要失去也会很容易,我要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件事。”
    他们很快就到达了,在宽广的站台迎接他们的只有几个人,三名成年人,两名少年。在所有人都下车后,他们来到车站旁一个简陋的大棚下,虽然简陋,但这里确实是一座食堂,然后一边吃着午饭,那几名接待者告诉他们最近原住地的状况和需要他们做的事。午饭结束后,接待者离开了大半,只留下两名少年。
    他们的年龄看起来和兽人少年们最大的那群差不多,但这里没有人轻视他们。教导员们也很年轻,对人类和狼人的联盟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在这片正在被建设的土地上,差不多所有掌握权力和技艺的人都很年轻,就像那位传说中从天而降的“术师”一样。老人们的经验和习惯在这里几乎没什么用,一切都是新的,道路是新的,房屋是新的,工具是新的,规矩是新的,仿佛连土地也是崭新的,任何来到这里的人都要从头开始。
    短暂的休息之后,来到这里的学生们开始分组,这也是他们早就习惯做的事,就像他们被要求完成那种叫做“作业”的玩意的时候一样。那两名少年拿来了两筐木牌,发到每个小组的领头人手里。每块牌子都等于和这里差不多数量的外来兽人。
    “从今天开始,你们要管着这些人。”那两名只是少年的工作组成员说,“你们要把他们带到住的地方,告诉他们怎么用屋子里的东西,去哪里吃饭,取水,每天早上什么时候起来,然后你们一起到训练场去。”
    他们只用人类的语言,大声重复了好几遍,确认所有的领头人都听见了,才领着他们离开食堂。教导员们吹了几声口哨,所有的少年人就挤挤攘攘地离开桌子,拥出棚子,在食堂其他人的目光和私语中在日头下分成三队,一个盯着一个,步伐勉强算得上一致地跟在教导员身后。
    看着他们的不知食堂里的工人和其他工作人员,还有那些刚刚被驱逐的狼人们,然后带队的狼人敲了敲桌子,灰狼基尔站了起来。
    “好了,你们也该走了。”他清晰地说。
    从车站食堂到为这批学生安排的住处距离不算短,很快他们就出了汗,不过这对他们来说还算不上负担,走在教导员身旁的一名工作人员向后看了一眼,跟后面的一名金发少女对上目光,然后她对他露出了一个非常可爱的笑容,他也笑了一下,回过头。
    “这次大概有多少人?”教导员问他。
    “从水路来的超过七百人,上午已经来了一些,大多数都会在下午上岸。”安斯说,“照岗哨的消息,河对岸也会有几个部落的人到达,但不超过两百人。那支超过千人的大队伍还需要两天。”
    “哦。”教导员说。
    过了一会,这名教导员又问:“我们的工作组在这儿有多少人?”
    “不包括你们,”安斯说,“总共六十五人。”
    教导员嘶了一声,却没有说话。即使他不说话,安斯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最终来到的各族兽人恐怕会超过两千人,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族群,不同的目的,有些兽人是来这里兑换货币购买商品的,有些只是来这里看看传说中的撒谢尔发生的变化的,还有些怀着不可告人的其他目的。大多数还是各部落依照盟约送来接受人类教导的年轻兽人,但大概没有人比这些教导员更清楚,把这些满心疑虑,野性难驯的家伙套进他们的框架里有多么困难,而那些以学徒名义来到的兽人可能比俘虏们更难对付。
    数量也许不比慕撒大会更多,工作人员却减少了。
    教导员也回头看了一眼,他并不太能期待这些家伙能有多少作用。没有人盯着这些小崽子,反而要他们去负责其他人,维持秩序,担当模范,就算上面的决定经常被证明是对的,他也不敢抱太多美好的幻想。
    不要斗殴。不要逃跑。不要破坏东西。
    这样就很好了。
    他好像把混在兽人之中的几十名人类学生给忘记了。
    离那场令人惊叹的慕撒大会结束似乎还没有过去多久,在当初给兽人们准备临时住所的地方,更多更大的三层建筑拔地而起,看起来都有点和新住地有点相似了,不过这仍然只是一些板房,和目力难及的远处工地上提供给建设者们的一样。即使住不进河边那座“水晶宫”,来到这里的部落兽人们应该也不会太挑剔这种条件,至少少年兽人们看起来毫无意见——他们在军营的宿舍和这里没有多少不同。
    少年们进入宿舍,照着床边的数字把轻简至极的包袱放到床上,教导员们去了另一边的小宿舍,两名工作人员在必要的说明之后也要离开了,他们要先到河边去,待会这里的学生也必须去一部分人,把已经到达的和即将来到的外族兽人带来这里,让他们像他们一样安顿下来。其中一个叫安斯的少年在离开之前,和那名教导员指定为给兽人少年的人类少女说了几句话,还摸了摸她的脑袋。
    看到她回来,走廊下的兽人少年中的窃窃私语就停止了。
    她用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看了一圈,“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她的声音又甜又软,听起来毫无威胁,他们只稍稍安静了一下,然后有人问她:“他是你的男人?”
    “他是我的哥哥。”她说。
    “哦——”
    但她听出了这个回应的意思,她看着他们,认真地说:“他是我的哥哥。”
    在有些部落,在这个世界的有些地方,有些时候有些兄妹或者姐弟会在一起,他们不会。
    那些兽人少年看着她,虽然她的外表和声音都又甜又软,但她的眼神,表情和语气里,有种和现在正在另一处宿舍整理东西的黑发少女非常相似的东西,让这些人类的女孩不同于他们见过的任何雌性生物。由于过往的教训,没有人说之前想说的话了。然后她检查了他们身上的木牌,重复需要记住的东西直到每个人都不情不愿地向她发誓他们绝对不会忘记,再加上一些别的准备之后,她就带着他们这些小组长前往一个叫做“码头”的地方,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们了。
    一路都很顺利,碎石铺垫的道路依旧宽阔平整,慕撒大会时还显得有些荒凉的土地已经被人类切割成块,即使兽人少年们看不出人类对这里的精心计划,也能感觉到笼罩在这片土地上的强大意志。他们在路上见到了很多正在进行的建设或者其他工作,在阳日下干活的人显得不太多,没有一个是奴工,狼人和人类一起合作。不过无论他们在路上看到什么,都不如前方的“水晶宫”引人注目。他们看见不断有人走进宽敞的入口,看见无色的墙壁之后树林般的货架,看见那些珍贵商品的闪光,红色的石板从内部一直铺出外面的空地,没有被占据的土地上堆放着更多的石板,人类看起来似乎要把他们脚下道路到那座宫殿之间的空地全部填满。少年们一边前进一边小声交谈,猜测人类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石料,他们又是如何做到的,一切都比他们听到的传说还要快。
    他们经过了那座宫殿,走过了宫殿旁更靠近河岸的成群建筑骨架,带着水湿腥气的风吹过来,人声和水浪一起涌动,大河碧波荡漾,一艘非常非常大的灰船停靠岸边,一群又一群的兽人涌了下来。
    第301章 一个游戏
    皮质软底踏在水泥地面上,悄然无声,即使这双脚走过比大多数人都要远的地方,覆盖在强劲筋骨外的肌肤看起来依旧毫无瑕疵,没有光泽的布料垂到脚腕上,这种制式长裤没有值得称赞的裁剪,甚至下面还拼了一截,但是穿着的人让人完全意识不到这一点。他的步伐几乎算得上从容,前进的速度却很快,很多人察觉到他的经过,抬头看去时,已经只能见到那个远去的背影。
    微风吹过走廊,所有的窗户都大大敞开,不同年龄和族群的学生们坐在教室里,拿着笔对着桌面的试卷,教师们站在讲台上,走在过道中,笔触落到纸张上的声音传出来。这是一个平静,安宁的上午,一切都依照秩序进行,仿佛完全不受外界发生的任何事打扰。他踏上台阶,逐级而上,直到踏上最后一阶,他抬起眼睛。
    云深翻过一页文件,停了下来,他转过头。
    他站了起来。
    “天澜。”青年径直向他走来,云深抬起手,迎接了他的拥抱。
    发梢擦过脸颊的触觉比外表看起来柔软得多,云深微微侧头,落到颈侧的白色牙齿带来一阵刺痛,云深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短暂的停顿过后,他放开了他。
    “我有点累。”范天澜低声说。
    “辛苦了。”云深抬头看着他的脸,目光温柔,“要不要睡一会儿?”
    然后范天澜就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云深倒了一杯水过来,被他拉着手坐下,然后青年把头枕到了他的腿上,说,“我想听你的声音。”
    云深低头看着他的眼睛,想了一会,从沙发前的茶几下拿出了一个颇有厚度的本子,把它打开。
    “我们上次说到了——”云深说,拈起树叶书签夹到前页,身体向后靠在沙发的藤编靠背上,“——一切社会变迁和政治变革的终极原因,是生产方法和交换方式发生的变化。”
    他的声音平静,稳定,如他所描述的内容般不带特殊感情。
    “人们对自身的身份认同,来自血缘、宗教、语言、历史、价值观念、习俗和制度,但决定一个国家的上层建筑的,不是历史,宗教和信念,而是经济。人类社会所有的政治行为都是经济规律的体现……”
    在他的声音里,头枕在他腿上的青年眼睫低垂,粗黑的发辫绕过肩颈垂向地面,呼吸低缓,微不可闻,宛如沉睡。
    云深一手放在他背上,一下下拍抚着,他的目光绝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笔记本略为粗糙的表面上,秀挺的字迹在纸上错落有致,却与他轻声诵读的内容颇有差异,云深念着念着偶尔会停下来动笔,直到纸面再没有新的内容,他合上笔记本,视线投向对面。他的声音没有停下。
    “……‘历史给人们最大的教训是,人们不会吸取历史的经验,同时,历史还告诉我们,就算是那些懂得历史的人,他们也同样不会以史为鉴。’”
    念完这一句之后,他沉思了片刻,又抬起头来。
    有另一个人正往此处来,同样的脚步无声,也同样地难以忽略,哪怕他还未出现在视野之中,云深几乎已经能够确定他的身份。也许是因为物种不同,银龙的存在感无论何时都异常地强烈。
    致意之后,拿着一厚叠试卷进来的墨拉维亚站在云深身旁,低头端详了一会那张侧脸,他一束银发从他身前柔顺地滑落到桌面,即使在室内也仿佛流光,如本人般洋溢着非人的美感。
    “他睡着了。”他说。
    云深接过他手里的试卷和书,墨拉维亚的视线从范天澜身上移开,落到他的衣领上。
    “真是奇妙。”他说,“我有时候不太明白人类的想法,而你尤为难以理解——像你这样强大而年轻的人类,既不混乱又不邪恶,为何能够如此溺爱一种想要以你为食的生物?”
    云深看向他。
    两人静静对视。
    “我想这并不难理解。”云深说,“一部分是出于理性,而属于本能的另一部分,与您有许多相同之处。”
    “哦?”墨拉维亚应了一声,接着低头看向下方。
    范天澜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沉沉地盯着他。
    没有人说话。
    空气仿佛冻结在他们的眼神中,云深一手支在扶手上,转头看着他们,然后伸手拿起范天澜的大辫子,给他放到了身后。
    片刻之后,范天澜坐了起来,自然而然地拿过剩下的试卷,还有一支笔,开始低头批改。
    墨拉维亚坐在扶手上,看云深站起来,从对面直达房顶的书架上取下一个盒子。
    “待会请您把这个带回去。”他说。
    墨拉维亚接过来,听到云深说:“这是一个游戏。”
    “游戏?”墨拉维亚轻轻扬眉,打开了盒盖,在几乎充满格子的密集卡片和几个小巧的道具中,他随手抽出一张卡片,看见了简单画面下的一行文字:
    所有敢于违抗您的人都已经死去,您成为远近闻名的恶魔领主。然而王国的特使已经在途中,您将面临下一个挑战。
    他看向云深。
    “这是这部分游戏的三十六个结局之一。”云深说。
    墨拉维亚将剩下的三十五张卡片提出来,在手中展开,一一扫过之后,他笑了起来。
    “这应该是一个,”他想了想,“‘益智游戏’?”
    “《黑暗庄园》。”云深说,“六个人物,六种身份,从一个事件开始,不同的选择通往不同的结局,单人探索和多人对抗的规则会有一些不同。”
    墨拉维亚收起所有结局,在茶几上倒出了剩下的剧情卡片,他的手指轻轻滑过纸面,目光阅览的同时整理归类,很快就把它们重新收回盒中。“我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而且让我感到熟悉。”他说,这是一个杀人游戏,无论初始是低贱还是所谓高贵的身份,从农奴到伯爵之子,无论在事件中进行何种选择,基于善良还是自私,为了达到唯一的生存结局,每个人都将导致其他人的死亡,在这个封闭的庄园中,通行的是他所熟悉的“他人既深渊”的法则。但对这位一直致力建造一个梦幻国度的术师来说,这并不太像他会引导自己的子民学习的东西。
    “我想,这应该不只是一个游戏?”他问。
    云深说:“目前的计划是制作三个部分,第二部 分《疯狂国度》已经完成,第三部分的内容比较繁杂,还在进行之中。”
    “只是听到这个名字,已经让我能够想象一些东西。”墨拉维亚说,“抱歉,这都是你的创作?”
    “当然不。”云深微笑道,“这是我布置的作业。”
    他看向已经把试卷修改完毕,没什么表情却用全身心表达着不愉快在整理桌面的美貌青年。然后范天澜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云深走了过去,拿起试卷,墨拉维亚也凑了过去。作为监考之一,墨拉维亚并不需要盯着那些冥思苦想的年轻人,他的感知在笼罩整栋建筑的同时完全不妨碍他做些别的事情,他慢慢看完了一本借自云深的书,同时也了解这次考试对那些孩子来说到底有多难——他们对着卷子艰苦奋斗的表情也挺有趣的。
    云深翻看成绩的速度也很快,这只是一个班级的数量,看完之后,他轻声说了一句:“很不错。”
    墨拉维亚并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到喜悦或者轻松的情绪,但也没有失望。
    然后他把这份试题的标准答案带了回去,一些留给那些同样年轻的教师,一份送给精灵。在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生物之中,大概只有精灵有兴趣去尝试这些新知识了。对着答案检验了自己的成果之后,精灵询问了其他人的成绩,墨拉维亚对云深和那个孩子讨论的几个数字还有印象,而这些数据让精灵都感到了吃惊。
    “……真是进步神速。”他说。
    “是吗?”墨拉维亚问。
    “是的。”精灵说,“以我对普通人类的粗略了解,对数学和语文这样的基础学科,能够在三十岁之前达到这里的中级学生的水平,他们完全足够胜任一个城主的书记官了,何况还有‘物理’,‘化学’和‘地理’这样的新学科,更不必说那些高级学生。那位大人并不认为人和人之间有根本的智力差距,我不知道是否正是因为如此,而被他教导的那些孩子吸收知识的速度实在快得惊人。”
    他又想了想。
    “令人惊异的速度。”精灵说,“总是在我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之后,他们能再快步往前跳一小步。”
    他弹了弹试卷,“难以相信他们只是普通人类。”
    “哦?”墨拉维亚说,他大概知道为何那个人对此并无多少欣喜的情绪了,这确实不太自然,不过这又算什么坏事呢?除非这种奇异消失或者回到原点,但墨拉维亚有一种直觉,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这种事情不会发生。。
    “……您怎么看呢?”精灵问。
    “抱歉?”墨拉维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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