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尔睁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琥珀色双眼,圆形的黑色瞳孔是人类的证明,却让她无端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蝎虎兽时,那令人战栗的黄色竖瞳。
    “因为每一个被我宰掉的家伙,我都把它们的心和脑子挖出来生生吃掉了。”塔克拉鲜红的舌尖轻轻舔了一下淡得几乎无色的嘴唇,语气温柔如同情话,“这是一个遗族人教我的办法,我照做了,所以我越来越强壮,混血本来就是杂种,生吃了那么多东西,我可不知道自己现在流的是什么血,那么如果有一天……生下来的会是什么玩意?”
    然后他大笑着放开了她,转身离开。
    布罗尔原地过了很久都没回神,她回去冷静地想了一个晚上,做出了一个决定。不出三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决定是什么了。
    三个月后,布罗尔和塔多在春神祭上结为伴侣,次年怀孕,生下的长子名为“塔西瓦”,塔克拉非常嫌弃地说这么小又皱巴巴的玩意完全不想看,刚刚成为父亲的塔多潜力爆发,连拖带顶把他赶了出去。
    塔西瓦一岁的时候,布罗尔带着他来到了塔克拉独自居住的草屋前。
    “你是一个称职的族长。如果在三十岁之前你还没找到一个愿意让她为你孕育后代的伴侣,这个孩子就交给你了。”
    塔克拉靠在门边上,双手环抱胸前,“怎么不是个女儿?”
    “前任族长那样的强者,有一个就足够了。”
    “塔多的儿子。”他扯扯嘴角哼了一声。
    布罗尔牵着儿子柔软的小手,看着面前像个流浪者一样落拓不羁的男子,标志着族长身份的七彩长发醒目而蓬乱,塔克拉一直不在意外貌,乱发垂下来挡住了眼睛,他最多只是拨开,当他把那双眼睛露出来盯着谁的时候,被这种视线笼罩的人也像被肉食的野兽盯上了一样,会从心底感到一阵寒意。
    “这个孩子也有一半是我的血,无论将来我还会生下几个孩子,我和塔多都会将他当成你的继任者,好好抚养长大。”她对上那双带着不耐的琥珀色眼睛,忽然微笑了起来,“真奇怪,生下这个孩子之后,我就不怕你了。
    想到这个强悍的难以捉摸的男人也曾经这么小,这么软,她就不怕他了。虽然那个她曾经遗忘的少年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经历了很多残酷的事,变成了现在这种大多数人不敢接近的模样,但他终究还是留了下来,承担起了他的责任,并且做得还算不错。
    塔克拉的族长顺利地当了几年,塔西瓦也非常健康地一点点长大,直到赫梅斯的贵族打算让他们在洛伊斯的土地上生存不下去。他们在抵抗中死了人,塔多和其他族人愤怒地要求报复,塔克拉却压下众人的恳求,和遗族的族长达成了约定。他要带领部族和那些黑发的人一起穿越洛伊斯,到山和山的另一边去。
    族人们在恸哭声中上路,连布罗尔也不敢回头远望故土,只有塔克拉还是那个样子,他的态度平常,就像这是另一次集体狩猎活动,于是那些激烈的感情也渐渐平息下去,族人们接受现实,在崎岖的旅途中奋力前行。直到龙之脊拦在他们的面前。
    然后是术师的出现。
    塔克拉去挑衅了那位年轻而神奇的术师,很快就被赶了回来,布罗尔听说他受到了术师的教训,却没在他的脸上看到什么羞恼或者顾虑。术师要求的事塔克拉全都交给了她和长老们,而他自己在发了一会儿呆之后,找上了塔多。
    “那个术师有点眼熟……”
    塔多吃了一惊,“你见过他?”
    “他像苏亚。”
    塔多瞪着他,瞪了很久才吐出一句话,“那个人已经死了……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布罗尔没有什么对塔克拉父亲的记忆,身为外族,那个人很少出现在公共场合,和族长短暂的关系并没有让他得到什么优待,连死亡的时候都很安静。塔多只记得那是个很温柔的人,长相什么的忘记得差不多了,不能肯定和那位黑发的术师是否有相似之处,但如果把术师当做苏亚去寄托……布罗尔简直不能相信那是塔克拉干得出来的事。
    “我饿了。”
    术师抬头看了看蹲在对面的塔克拉,似乎有些困惑,塔克拉眨了眨眼睛,努力让自己显得无辜,然后术师转过头,在身边那个巨大的包裹里翻了翻,拿出来一样东西递给他。
    塔克拉接过来几口就啃完了,接着继续看着术师。
    术师有些迟疑地再递了第二块,“这种东西一顿不能多吃,会撑到的。”
    塔克拉接了过来,这次没有吃下去,密道寒意森森,干燥而黑暗,这附近只有一个小火堆照明,塔克拉一手撑在地上,把身体探了过去,看着那双反射着火光的黑色双眼。
    “我曾经很喜欢吃生肉,血淋淋的心脏,白色的脑子,我全都能吃掉。他们都说我是野兽,可能有一天我还会吃人。”
    “那你吃过吗?”术师没有躲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
    “还没。”
    “刚才给你的干粮你觉得好吃吗?”
    塔克拉点点头。
    “如果你饿了,可以和他们一样来找我。不用再去吃那些东西了。”
    “我饿的时候就会来。”塔克拉说,“不过你真奇怪。”
    术师微微一笑,“大家都这么说。”
    “但是我有点喜欢你。”
    术师怔了怔,“谢谢……?”
    “我很久没有喜欢过谁了,你要对我好一点。”
    “……”
    塔克拉没有再向术师要过食物,他只是像当初所说的,感到饿了就去找术师。术师从来不会驱赶他,逃避他,他问的问题,无论多么夸张都会给予回应,就算给这个人造成了麻烦,连惩罚都是委婉的。
    他当然知道术师不是只优待了他,还有一个遗族的小子得到了更多的纵容,不过那又如何?那小子在本质上和他没有什么不同,而他饿了那么久,也舍不得把好东西一次吃完。
    “我想叫他苏亚……”
    “用情人的叫法?”
    塔克拉挑起眉,对眼中毫不掩饰厌恶的青年勾起了嘴角,“你管不着。”
    作者有话要说:
    一,塔塔是“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混血,隐藏能力待表现。
    二,那个教给他只能用乱来形容的偏方的遗族人,是药师的老爹。
    三,云深筒子对犬类生物比较没有抵抗力。
    第97章 主角背后也必然有段苦逼史
    “……”云深呆了呆,虽然过了年他就28了,不过线条柔和的东方面孔让他的年龄看起来比实际要小一些,如果不是神态沉稳气度从容,单单看脸和肤质,他甚至跟遗族那些刚成年的年轻人也差不到哪儿去,塔克拉26岁的年纪,在他身上寄托对父亲的感情未免有点……
    云深努力回想了一下,一路来各种求重视,求宠爱,求表扬,好吧,塔克拉的态度是够明显的,姑且不论这种心态产生的原因,“为什么是我呢?”
    他是知道塔克拉的双亲都已经过世了,不过如果说要移情,对象也应该是更为年长,看上去更和蔼和有威严的那种人。云深对自己的外表相当有自知之明,以前工作的时候,别人对他往好了说是年轻有为,但私底下“嘴上无毛”,“面子代表”,“小材大用”的讽刺从来没少过,就算他在这里靠着外挂和技术优势慢慢站稳了脚跟,也不认为自己有了使所有人信服的权威——何况塔克拉的那种情结似乎和权威没多大关系。
    “他父亲死的时候27岁,”范天澜皱眉,“但问题不在这里——”
    年龄相近这种理由还好理解,范天澜说的问题云深却是看不出来,对上他不明所以的眼神,这位游历了差不多半个中洲,奇人奇事都见识过不少的前佣兵为如何恰当地说明一个变态的危险性纠结了。微妙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如果有一天……他在你身上追求另一种感情,”范天澜吸了一口气,然后低声说,“不要接受他。”
    怎么转到这个方向了?云深有点困惑,情商不足归不足,该懂的他也是懂一点的,“天澜,我想塔克拉只是——”
    虽然不爱说话,不过这位比云深小了好几岁的青年用眼神明确地表达了自己不赞同的态度。
    年长也有年长的经验,云深想了想,最后还是笑了起来,“一个人要对另一个人产生特殊的感情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只是暂时的移情而已,我想塔克拉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要紧的。而且我现在也不会考虑这种问题。”
    范天澜走到他身边半跪下来,一手轻轻搭在云深的手上,抬头问,“现在不会?”
    云深嗯了一声,“我曾经答应过一个朋友,在30岁之前不会跟谁结成伴侣。”
    范天澜握住了他的手,“为什么?”
    “那是他最后的愿望之一。”云深轻声说。
    范天澜蹙眉,“……这样不好。”
    云深摇摇头,“我没什么关系,毕竟我一直对这种事不太了解,而且我来这里来得太突然,幸好没有恋人,不然两边都会不好受。”
    “以前的恋人,也没有吗?”
    “……”云深沉默了一会儿,“没有,以前的我还没考虑过这件事。”
    范天澜知道即使在那个遥远的世界里,云深作为一个个体也是非常优秀的,那边对于爱情的束缚比这边小得多,追求心仪对象的方式也更大胆和直接,但这个人的灵魂和气息仍然非常纯粹,就像从来没有跟谁产生过更深入的交集,“后来,是因为那个人?”
    “那个朋友救了我的命,自己却受伤残疾了,我照顾了他一段时间,直到他去世……我想他可能对我有好感,不过他否认了。”云深说,表情有些怀念和伤感,又有些茫然,“他说那是我的错觉,不过是残障人士对护工的一种依赖而已。不过,病症的发现与我无关,让他的人生这么悲惨地结束却有我的部分责任,所以我不能在他人生中断的这个年纪之前跟谁在一起,这算是我欠他的……我答应了。”
    云深的右手还放在范天澜掌中,肌肤相触的感觉如此温暖,就像一种安慰,“他是早我两届的学长,比我大七岁,为人处世非常成熟,工作的成绩也很出色,因为我的原因他失去了双腿,也差不多等于失去了未来,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他,他却表现得非常坚强,让我不要总是抱着补偿心态,说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更放得开一点。即使医生后来又检查出他患了绝症,他也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很好,哪怕到了最后的时刻,他还是……”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说下去。
    “你很伤心。”范天澜抬手轻轻碰了碰云深的侧脸,低声说。
    “是啊。”云深神色黯然,“从学业到工作,他一直非常关照我,而且才30岁,这样就英年早逝,人生和事业还没有真正展开……”
    “但他用你的愧疚要求你不能和别人在一起,”范天澜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他很矛盾。”
    “其实我也有些不明白,不过那是他的遗愿,我也从来没有遇见过对自己意义特殊的人,等一等并不要紧。”
    范天澜垂下视线,过了一会才问道,“云深,你对他的感情也没有特殊意义?”
    这个问题有点突兀,云深怔了怔,然后摇头,“我很尊敬他,仰慕他,但他说连他都未必懂得所谓爱情是怎么回事,我这样不成熟的人更没有资格尝试这种感情。两个男人间有恩情和兄弟情已经够分量了。”
    范天澜抬起头,看着他接近纯黑色的双眼,“如果他承认对你的感情,你会接受他吗?”
    “他说他没有这个意思……”云深作为一个工程师,思维方式非常务实。
    “如果。”范天澜坚持。
    “……好吧,我想想。”云深妥协了。
    即使坐在轮椅上也没有丝毫颓废感的男人点着了叼在嘴里的烟,把打火机收进口袋,抬眼看过来,是那种熟悉的带点不正经的微笑。
    既然你非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如我们顺便谈个恋爱吧,嗯?
    ——“天澜,我想我会的。”
    范天澜只是专注地看着他,云深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我对这种事很不擅长,也确实不了解那种感情,那种常理上人们认为应当激烈的,甜蜜的,无可取代,能为之生或者死的感情。但如果像我的父母一样互为知己,无论艰难还是顺遂都不离不弃,一生相随至终,这样我是能够做到的,哪怕……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
    “即使对方是个男人?”范天澜轻声问。
    “对象是谁并不那么重要,”云深轻轻摇头,“到了需要伴侣的那一天,我希望我能找到一个会和我走到最后的人,天澜,我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作为留下来的那个人并不好受。”
    所以那个男人说了一个又一个拙劣的谎言,为了不束缚眼前这个人,但他最后还是输给了那些被谎言所包裹的感情,说不出口的话,无法控制却又无法实现的,最后成就的只是一个只能维持七年的封印。
    范天澜沉默着,看着这个人伤怀的面孔,他想做些什么,但他想做的每件事都有和那个已经死去的男人相似的顾虑。
    “我的父母因公殉职,我没有见到他们最后一面,祖父不久之后也在伤心中去世了,我希望自己成为一个不会让他们失望的人,也许是因为放太多精力在学业上,我在学生时代的朋友并不多,能得到那样一位朋友,对我来说是非常珍贵的,结果却还是……”云深说,声音渐渐变低,“他要走的时候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却还是笑着对我说,哭哭啼啼太不像话了,我们还是微笑说再见吧,像第一次见面那样,说很高兴认识你……”
    有些记忆从来不会遗忘,无论如何收藏,它们再度出现的时候还是和最初一样鲜明,那些曾经被收拢束归的情绪汹涌而出,变得难以自制,于是云深停了下来,仰起脸。
    一直注视着他的范天澜在此时放开了他的手,伸手轻轻捧住他的脸,然后直起身,侧头凑过去,温柔地舔掉一滴从他脸上滑下的透明液体。
    云深微微睁大了眼睛,一时间连难过都忘记了。
    “对不起,让你想起了伤心的事。”范天澜轻声说。
    “……我只是有些感伤,真是失态……”云深有点窘迫地用左手遮住半边面孔,他的右手又被范天澜握住了。
    “跟那个人相比,我还差得很远,只有被你教导的份,”范天澜低下头,轻轻地吻在云深冰凉的指尖上,“但是我会努力。”
    “……”云深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会尽我所能,跟上你的脚步,也会变得更强,让自己能够更长久地活下去,我不会说谎,不会背叛,不会先你而去,”最后一个吻落在云深的手背上,范天澜抬起头,深深地望着云深因为水汽浸润而显得特别清澈的双眼,“不会再有让你痛苦的事。”
    你的过去在那一边,你的现在和未来都在这里,你已经不再属于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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