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许久的地宫大门被缓缓推开,潮湿而又腐败的气息与新鲜的空气猛烈撞击着, 混合出的风潮打着微微的轻旋儿, 卷动些许灰尘迎面扑来。
    门外的一众宫人武卫皆捂住了口鼻。
    待尘埃落定时, 最先有十数位宫人手提杖刀, 明火引前, 摸索着地宫蜿蜒曲折的长廊,一路上小心翼翼地点燃着墙上的长信宫灯。
    光明终于以试探的速度,缓然跳跃在了地宫的中心。
    整座地宫焕然一亮。
    十六位身强体壮的武卫,抬着一个豪华奢靡的金雕王座,走在凤凰般绚丽摇曳的光明深处。
    前面的探子搜索完一圈, 折回来对年轻的帝王躬身敬拜道,陛下,我们发现了巨大的雷肜矩阵。
    金雕王座间铺着漫长而浓密的黑发,自精致的羽绒间垂落下来,仿佛瀑布自火花中熠熠生辉,而璀璨的中心则是一张略带着狂狷的刀刻五官。
    曾经的老宫人都说新帝与真元帝容貌最像,但是某些角度又符合了女帝严苛冷漠特点,故而从皮相间就透出天然的王者风范。
    也有些人说新帝登基前, 沉睡了八载苏醒时必然痴痴傻傻,然而看到他第一眼的人,绝对会被新帝眼神里骤放的光彩深深骇然。
    没有任何人的眼神,比新帝的眼神更充满着刻骨的张狂,闪烁的邪念,裸赤的欲望。
    东佛微微抬起食指。
    十六个壮汉立刻高举着新帝的王座,步伐快而稳健,直奔向地宫深藏不露的法阵中央。
    已经有人开始着手清理着灰尘与破败的杂物,像弄清楚动物的内脏哪些能食用,哪些不能一般,将细枝末节都要抠挖清楚。
    地宫一隅书架上存放着大量的古籍,泛黄的纸页像蝉衣一般又薄又脆,上面记载着来自八方十国最为神秘或邪恶的文字和符号。
    再看矩阵的排布也十分诡谲,并不似北周求道问仙一类寻常方法,而是更为诡厄的符号,自高处看很像一只破碎的眼珠。
    雷肜矩阵由容易引电的特殊铁石筑造,二十四支藻柱发出玄沉的墨色金属光泽,在地宫中仿佛拔地而起的巨人。
    但凡雷雨之夜,即会由地面大殿的十二支引雷柱将浩瀚的天雷引入地宫的雷肜矩阵中,再由二十四支藻柱灌入到各个诡异的器械中去。
    其间设计精妙绝伦,绝非只言片语即可描绘,非得耗上二十载方可成功。
    有人从书架与墙体的夹角处翻出一本落满灰尘的遗记,慌乱中因为没有能全部销毁,则残落下来了几页。
    他把这本重要的发现双手呈递给了新帝。
    不用灯火照明,新帝的眼睛早已熟透了黑暗,近乎能看清别人看不到的一切。
    东佛仔细研读了里面残留下的只言片语,再加入了自己的想象和理解,大约说是真元帝一心求道,想要长生不老,欲炼不老仙丹。
    恰烨摩罗偷渡来的烨摩罗人精通幻道,真元帝便动了心思,想着能否借助幻道供己成神。
    做了无数次实验,终于成功了一次,然而送出去的人音讯全无,人间蒸发,而真元帝病重,降罪下来,一切心血归于无。
    东佛约是明了,大手一攥,把那几页残破的废纸变成纸渣。
    天公待他不薄,竟让他发现了这个好地方。
    新帝微微勾动手指,把全北周最聪明的家伙聚集在这里,朕要重启雷肜矩阵。
    十年
    二十年
    五十年
    不论用多少年,他一定,必定,肯定要再次进入那个领域去,去讨回他曾失去的东西。
    东佛暗自捏着他那不听使唤的双腿。
    就在他乘风归去,即将越出围困自己八年的牢笼,满心满眼都是希望与欢喜的时候,戚九的薄刀笔直砍断了他的双腿,那薄刀蕴藏着极大的力量,令他完全来不及扯回自己的断腿,瞬间在殿中苏醒。
    他的尊严和双腿,都留在了那个该死的世界。
    他恨!
    他简直恨毒了!
    他一直有仇必报,鸠罗纳夜,他一定会杀回去血洗那个该死的世界!
    抢回他的腿来!!
    新帝的周遭蓦地产生一股极其可怖的氛围,骇得众人皆纷纷下跪。
    抬着王座的武卫遂将新帝抬出了地宫,东佛阴翳一般的烦闷心情见了阳光,缓有一丝丝的好转。
    毕竟他可以被阳光永远亲吻,而鸠罗纳夜永远只能陷于黑暗深渊不能自拔。
    此一对比,他的坏心情似乎好了三分。
    宫闱深处,旋即传来了女孩子欢乐的浅笑声。
    随在新帝座后的太监连忙弓腰歉笑,走过去责难,谁刚才笑了,把那个谁的嘴巴缝起来。
    女孩子们立马改了颜色,苍白着小脸泫然欲泣,连连哀求的声音叫东佛又舒畅了几分。
    这就是权势该死的甜美。
    他命武卫将王座移了位置,几个身着奇装异服的女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执刑的宫人手里捏着长针,正要往一个异族女子嘴皮上狠狠扎去。
    太监低声下气对新帝道,都是烨摩罗进贡来的,异邦人没有规矩,扰了陛下的清闲。
    东佛的好心情立马灰飞烟灭,不由自主道,烨摩罗送来的人,你们也敢往朕的身边放
    太监立马心领神会,对执刑的人比划了下脖子,眼神示意可以拖下去处理了。
    一众女子哭天抢地地被扯着头发拖走,其中一个奋力挣扎,跌跌撞撞地扑在东佛的足下唤道,陛下,饶命!饶命!
    她抬起的脸上沾满了鼻涕和眼泪,形容狼狈至极,可是一双眼睛盛满眼泪之后,犹胜一对儿琥珀色的茶盏里盛满了琼浆玉液。
    她紧紧地攀着王座下的横梁,像垂死挣扎的溺水者,愚蠢地扯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此番求救的举动,居然令东佛心情愉快。
    东佛盯了一下她的眼睛,挥手驱开上前撕扯女孩的卫宫与太监,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南达烨摩罗的女子哭哭啼啼,我叫南达。
    东佛似不满意,对心腹太监耳语一句,又对跪在地上的女子道,不对,你叫小兔崽子。
    南达蓦地停住哭泣,开合着颤抖的唇瓣,不敢相信地望着居高临下的帝王。
    阳光普照,年轻君王的俊美五官似被暗影精雕细琢,一副恶气十足的漠然样子,唯有看自己的一瞬间,闪过一丝丝地悦动。
    却像肢解人似的快意又凌厉,薄薄的目光,一层层地削着自己某处器官。
    南达的后脊,蓦地透出森冷的寒意。
    心腹太监命着一个武卫,将南达扛走,送去了皇宫里某个新建的宫殿,那里的人都似兔子一般被悉心圈养起来。
    或是因为耳朵,或是嘴巴,或是脚
    金鹰王座又继续行走起来,东佛躺在上面,黑色的长发如绸缎的锦被,散漫地盖着他残缺不全的身躯。
    巍峨的宫殿在初秋的萧瑟中,益发高入云端,东佛慵懒地侧躺,周身分明感受着影线与光斑的交叠更替,温度恰好。
    他恨着他的母后,然而骨子里,血管里,肢体语言里却最像她。
    他也恨着鸠罗纳夜,然而骨子里,血管里,肢体语言里却最摇摆于他。
    若有朝一日,他能再见他时,他必然会威风凛凛告诉那个烨摩罗的傻子。
    世间最好的幻术,已经在他手中,那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利。
    她的命保住了,因为她有一双与你一样的眼睛 。
    东佛心里突然这样想着。
    但愿我恨的每一个人都如你,眉眼相似,颦笑无异。
    也许终有一天,他就能拼凑出一个最完整的他了吧。
    大禅大禅您快醒醒
    有人掀开他脸上堆满尘土的厚布子。
    鸠罗纳夜的眼皮里缀了铅珠子,又疼又重,他的骨骸里钉入了铁针,又痛又酸,他似乎遭受了一场披肝沥胆的洗礼,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而乏力。
    但他必须打开了眼睛。
    没有天空,地面仿佛嚣张地吞尽了一切,像在怪兽的肚子里不停地蠕动,厚积的云层开始向四面八方推移,大大小小的沙丘被强大的力量推作滚刀锋,风沙肆虐在逐渐灼心的烈日中央,沾足了火气,又重重地抽打在万物之间。
    说是万物,也仅是鸠罗纳夜和他仅剩的信徒。
    还有莽莽无垠的沙海。
    信徒递来一根木杖,把鸠罗纳夜从掩身的半截沙坑里刨了出来,一边用干涩至极的嗓音催促道,沙暴过去,咳咳咳咱们得赶紧寻个地方,咳咳咳太阳就要升起
    鸠罗纳夜搀着木杖,与信徒互相拖拽着,翻过几道低丘,滚到了一座新生沙梁之后。
    那里残存着一缝阴影,足够两个渺小的生命躲过烈日炎炎下最为强烈的曝晒。
    两个死里逃生的人剧烈地呼吸着混浊的空气,鸠罗纳夜止不住地咳嗽着,一团烈火在他的五脏六腑里横冲直闯。
    另一个的情况就更加严重,听咳嗽的声音犹如咳血。
    在沙漠腹地,莫说是吃喝,便是连呼吸也是件分外痛苦的事,更不要说太阳漫长的炙烤与夜间沙漠野兽的袭击。
    鸠罗纳夜尚算安好。
    但,追随而来的三千信徒,仅剩眼前的一个还陪伴着气宗大禅,也是所有人中最坚韧不屈的一个。
    他的衣衫早已褴褛不堪,裸出的肌肤被晒到黑里透红,褪下皮肤的地方因为奇痒无比,已经被他抠得血痕累累,难以覆盖疤痕的地方皆流淌着杂了血丝的黄脓。
    鸠罗纳夜用熄火的木棒逐一替他烫过伤口消毒,奈何太多了,只好任由他的整个身躯由整到缺,遍体鳞伤。
    纵使如此,这个信徒的身上,还坚持背着三十个从死去同伴身上取下来的羊皮制水囊袋,以防遇见沙漠绿洲时可以负载更多的水。
    如今,三十个水囊如同饿扁的尸体,软而乏力地挂在信徒的身上,像昭告死亡的白幡。
    他们缺水太久,太久,太久了。
    如果不能走出荒漠,或者是寻找到荒漠绿洲。
    静待死亡是一种极其煎熬的过程,你分明知道最后的结局,却不知道期间因如何折磨而漫长。
    两个人均不说话,各自都以为对方在休憩,毕竟夜晚赶路会幸福很多,养足精神是以备不时之需。
    鸠罗纳夜默默凝视着,这片吞噬去无数鲜活生命的恐怖之境,干燥的手指习惯性地攥着胸前,他自出生时起脖子里就戴着一个黄金制的牙模,陪伴着他度过每一段人生的坎坷与曲折。
    直到如今,与他流落荒漠。
    鸠罗纳夜反复地摩挲着掌中之物,竭力排空凌乱的念头在脑海里。
    静止,即是最好的避难。
    沙漠的夜晚来临总是特别幽静,太阳像精疲力尽似的一头扎进了地平线下,零碎的星群便趁势占领了夜幕。
    伊吹,别走啊,伊吹,别走!
    鸠罗纳夜一梦惊醒翻身而起,他口中似乎还在喊一个陌生的名字,他的心还像在油锅里煎熬,而他的满脸沾满了珍贵的泪水。
    这个名字属于谁,为什么总纠缠着他的梦?
    鸠罗纳夜缓慢地捂着心口,竭力整好痛彻心扉的揪扯,随而轻手推了推身边的信徒,我们该启程了。
    对方的身体似乎在轻颤,尤其被他碰触之后,俨然蜷缩成一团狭小,沉重的呼吸在唇鼻之间来回喘动。
    鸠罗纳夜连忙搭手在对方的额头上。
    好烫,仿佛太阳并非落尽,而是钻入了这个人的颅脑内。
    两千九百九十九条个栩栩如生的人已经在他的面前,以各式各样的方法献出了生命,所以他的心中立马充塞了不详的预感。
    鸠罗纳夜脱下衣服,紧紧得包裹着他瑟瑟发抖的身躯,双手不停地翻找,翻找,企图在某一个水囊里找到一丝丝水液。
    可惜三十次的愿望都落空了。
    门徒大约是回光返照,一把摁着鸠罗纳夜的手,像是耗费了一生的夙愿,哀然请求道,大禅,我想看看您的幻印。
    他的右掌间是一枚夜极鸟幻印,此刻放出的郁蓝色光芒,好比地面的一盏灵灯。
    鸠罗纳夜展开掌心,三眼环轮法印似乎感受到了夜极鸟油尽灯枯的离歌,不由得释放出璀璨夺目的锋芒,连他枯槁的脸颊,一并糅和了些红润的光。
    信徒捧着他的掌心,虔诚地落下一吻:如是破魔裸母神在上,吾愿奉献灵魂,化作一盏灯引,保我气宗大禅横渡荒漠,抵达彼岸。
    他虽未言,鸠罗纳夜知道。
    他们虽未言,鸠罗纳夜全部都知道。
    沙漠纵然恐怖,却能洗干净一切的铅华与虚伪,正如他的幻法之高湛,举国膜拜如神,然而在历经风沙涤荡的淘洗之后。
    所有的虚幻只会原形毕露,毫无遁形之地。
    鸠罗纳夜不只一次怨恨自己,如果他不是掌心天生幻目,如果他只是流浪在烨摩罗街道上的一个乞丐,如果他没有被烨摩罗王猜忌妒恨
    所有的一切只会更加美好。
    正是他,让一切变得不美好起来。
    奄奄一息的信徒仿佛读懂了他的内心,以自己的幻印攥握着他的,喉头艰难地滚动着,试图用尽最后的生命余辉,说清楚最后的每一个字眼。
    上天不会平白无故赐你一种力量,如果无用,他自然会收走,绝不退留;如果没有,那请你继续坚持,世间至大,总会有个最需要你的地方,或某个国家,或某个族群,亦或是某个人。
    而后,他用最浅显的幻法,在鸠罗纳夜的与自己的掌心幻出了一柄尖刀,不要让我的血液凝固在荒废的躯体里,应该让它化作你活下去的源泉。
    走出去,走出去,走出风沙,走出你的禁锢,抓住你真正想要的第一个东西!
    一刀狠狠刺在心口,那刀柄间旋即衍化成一道细孔,缓缓将奔腾的血液注入到了羊皮水囊之中。
    天上升起了一颗蓝莹莹的星。
    鸠罗纳夜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而且很快他就变成了一具货真价实的行尸走肉,只知道向前,向前,永不休憩。
    久而久之,沙漠成了他的朋友。
    有时候沙漠对他很温柔,一边烤掉他背脊与双臂间的皮肤,迫使他开始用火来烧焦自己的烂肉,一边送来腐烂的沙鼠或蜥蜴和蝎子任他大快朵颐。
    有时候沙漠对他很粗鲁,推翻一座座高耸的沙堆,扬起一场场灌天溉地的风暴,把纤细如尘的鸠罗纳夜,把雨中孤舟的鸠罗纳夜,把山巅雪莲的鸠罗纳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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