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琢再次俯身行礼:“下官谨记。”
    散衙回住处的路上,车帘一起一落,陆骁便身形敏捷地钻了进来。
    两人自然地接了个吻,陆骁把谢琢的手握好:“阿瓷要去大理寺了?”
    谢琢唇色还有些红,他倚着车壁,有些怠懒地看着陆骁:“消息传这么快?”
    “大理寺卿愁眉苦脸不知道多久了,特别是徐伯明一案后,大理寺里堆着的公文卷宗比人都高,翻都翻不完,得知翰林掌院肯把你借调过去后,大理寺卿直接在会仙酒楼开了一桌宴席,逢人便说自己要好好酬谢翰林掌院。”
    陆骁趁机咬了咬谢琢的指尖,心里知道此番借调去大理寺,其中肯定有谢琢的手笔,仍故作苦恼,“我家阿瓷可真抢手,怎么办?”
    谢琢眼神示意:“不是正在你手里吗?”
    意思是,再抢手,不也正被你握在手里吗?
    有了这句话,陆骁立刻笑得满眼得意,握紧了手,又抬抬下巴:“没错,在我手里就是我的了!”
    他又想起白日里捋清楚的时间,提起:“阿瓷,我们在破庙遇见那次,你是不是去长垣处理运往凌北的粮草?所以后来才会在巷子里遇见找过来的北狄刺客,我猜的对不对?”
    谢琢“嗯”了一声:“昌叔和葛叔正好都不在洛京,我就告了病,悄悄出京去了一趟长垣,没想到回来的路上正好遇见你。”
    陆骁一脸委屈的表情:“那时阿瓷根本不想理我,也不想跟我有交集,巴不得直接让我离你远点。”
    谢琢无奈:“我可没这么说。”
    陆骁立刻指出:“但你是这么想的!”
    谢琢不说话了,因为他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
    片刻后,他还是解释道:“那时我不想将谢家和陆家绑在一起,棋局开始,我亦不能确定最后赢的人一定是我。
    我也不能确定你记不记得阿瓷,就想着,若‘阿瓷’一直不出现,那说不定他会在你心里活一辈子,永远都是小时候最美好的模样。若你已经把‘阿瓷’忘了,那忘了便忘了吧,没有再记起的必要。”
    陆骁此时的眼神很深,他认真道:“有必要的。若我真的忘了,阿瓷就该让我再想起来,让我听你说心情不好就紧张,听你说病了痛了就担心得不得了,让我为你毫无原则、神魂颠倒才对。反正,最好这辈子都不要放开我。”
    心中有什么无法言说的孤冷化作细流,潺潺而去,谢琢许久才哑声应下:“好。”
    将谢琢送回去后,陆骁又在书房赖到半夜,才翻墙回了武宁候府。
    十一叔夜里睡得晚,正在府里遛弯,撞见明显才从外面回来的陆骁,一撩眼皮,打趣道:“啧,整天都见不到人,是又跟那位姑娘私会去了?”
    “对,跟他一起看了书,还在地图上模拟了行军,走之前还下了两盘棋!”陆骁一提起谢琢,眉眼便全是笑意,他又突然想起,“不过有件事忘记跟您说了,十一叔,您做一下准备。”
    “你说吧。”十一叔打了个哈欠,心想,还要做准备?只要你别说天天跟你私会的真的是某位公主,或者你明天就想拜天地成婚,那就都不需要准备。
    于是陆骁便说了:“我喜欢的不是个姑娘。”
    等陆骁走远了,十一叔仍拎着灯笼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许久才反应过来——
    什么叫“不是个姑娘”?你喜欢的人是个男的?男人?那做噩梦害怕夜里不敢一个人睡、胆子不大的纤弱小姑娘呢,去哪儿了?
    十一叔双眼发直。
    之前只是不会有子嗣而已,怎么、怎么还没过几天,突然连男女都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比一个在风中凌乱的心~谢谢看文
    关于《沉冤录》和大理寺的聊天在三十九章
    第63章
    四月十七, 谢琢拿着调任书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卿亲自来迎,寒暄了两句后,就将谢琢引进了一个房间。
    看着桌上堆着的卷宗, 大理寺卿自己也有些汗颜,想着, 谢琢本就年纪不大, 看着身体也不怎么好, 自己将人借过来,这头一天就推了这么多事务过去,似乎有点太欺负人了?
    谢琢看出大理寺卿面上的惭色,主动道:“现在非常时,下官此番过来便是为了历练,自然应该从整理文书卷宗开始,若遇到问题,还少不得要找大人讨教一二。”
    大理寺卿心想, 不愧是在御前行走的,说话就是中听, 又让小吏赶紧上杯茶来,这才赶去忙自己手上的公务了。
    没过几天, 大理寺上下就发现,这次借调过来的人不仅没有添乱,整理刑狱文书效率高, 竟然还能帮忙复核洛京和各州递上来的案件,极少出错。
    兼之谢琢与他们暂时没有利益纠葛, 一时间,大理寺中谁见了谢琢都笑容可掬。
    侯英在一份复审完的案件卷宗上画押时,忍不住夸奖道:“谢侍读是怎么做到的?当初我入大理寺时, 以为复核案件不会很难,结果律令条文瀚如烟海,对着这些文书少不得一番手忙脚乱,大楚律令都要被我翻烂了。你才来半个月,竟然就已经有条不紊!”
    “我不过是走了捷径罢了,律令二十几年都没有修改过,很多需要复核的案件判决都有前例可循,就像这个案子,与咸宁六年的魏季半夜被斫伤致死的案子很像,检法官都引了《刑统·贼盗律》谋杀条及《户婚律》,两相对照,就基本知道此案判决是否有疏漏。真论起对律令条文的熟悉程度,我远远不及。”
    侯英知道大理寺卿寄予厚望,就盼着谢琢过来能帮上忙,因此给了谢琢不少已经核定的旧案卷宗用作参考,不过他不免咋舌——怪不得还未及冠就能高中探花,这记忆力可真是常人难以企及!
    他感激道:“无论如何,有了谢侍读,我等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又抱怨,“前几个月天天都在官署里忙到半夜,以至我妻子都怀疑我是不是养了外室,真是有苦说不出啊!”
    “我来了大理寺,这些都是分内之事,自当竭尽所能。”谢琢说完,又提到,“不过有一事要劳烦侯大人。”他拿出一份卷宗,“这个案子乃是因抢夺家产而起的毒杀案,因此案有前情,我想去查阅旧档以作核定。”
    侯英翻了翻谢琢递来的卷宗,见上面确实提到了十五年前的旧案,爽快地应允道:“存放旧档的地方除了大理寺官员外,外人无事不得进入,不过谢侍读如今算不得外人,我这就带你过去认认脸,下次你再要查旧档,做个登记就能进去了。”
    谢琢感激道:“劳烦侯大人了。”
    侯英笑着摆摆手:“这怎是劳烦?要是没有谢侍读,这么多卷宗文书,我们可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才能闲下来!”
    而且,他已经听说谢琢有意来大理寺积攒资历,若此次借调中谢琢表现颇佳,说不定日后谢琢真的会成为他的上官。反正不管怎么看,现在打好关系总是没错的。
    不止侯英这么想,大理寺下层的官员小吏都是这么想的,于是谢琢再去查阅旧档时,不仅只需画个押,门口的小吏还会上杯粗茶给他,谢琢推拒了两三次后,就受了这份好意。
    又一日,谢琢到存放旧档的地方时,门口的小吏殷勤地寒暄道:“快到休沐日了,天气不错,谢侍读可要出城踏青?”
    在纸上写下事由,谢琢回答:“应该会在家中翻翻律令条文,再熟悉熟悉。”
    小吏双手接下墨笔,面上盛满了笑:“谢侍读还真是勤学克己,令我等钦佩!”
    谢琢踏进门后,熟门熟路地走在书架间,空气中有一股陈旧的气味,引得人胸口闷滞。
    门被小吏关上,耳边变得更加安静,谢琢先是找出了咸宁十年刑案的卷宗,许久才轻轻翻开。
    大理寺掌天下刑狱案件审理,但凡经大理寺的案件,都会有旧档,其中供词、审问记录等每一个环节,都会有主理人的签字画押,用以调阅追责。官吏的画押通常规整,而狱卒、差役识字不多,画押多半潦草。
    谢琢翻看完,将卷宗一一重新放回了原位。
    傍晚,陆骁熟练地翻过围墙,见谢琢正在石桌边坐着喝茶,他手一伸便抢了过来,就着杯沿上的湿痕将茶水饮尽。
    谢琢睨他一眼,忍不住笑。
    被这笑容蛊惑了一般,陆骁又凑过去亲了亲谢琢的眼角:“大理寺可有人欺负你?”
    “没人欺负我。大理寺不少官员已经在私底下猜测,我离开翰林院后会不会不进六部,而是升任大理寺少卿,所以都不敢得罪我,反而还给我行了不少方便。”谢琢脸上的笑容变淡,他垂下眼睑,松松握着陆骁的手指,“驰风,你帮我抓个人。”
    “好,抓谁?”
    “一个叫张大临的人,以前住在外城宣泰桥附近,明德四十七年到咸宁十年在大理寺做差役,现在应该四十几岁了。”
    在听见“咸宁十年”这四个字时,陆骁便明白谢琢要找的人是谁,他反手握了谢琢的手:“阿瓷是想让这个人死,还是想让这个人活着?”
    谢琢嗓音微凉:“自然是要他死,不过只能死在我手里。”
    休沐日,陆骁接谢琢去了城外的别庄。
    “人是在京畿的一个镇上找到的,咸宁十年,张大临回洛京后,在大理寺继续干了两个月,之后就以重病为理由辞了差事。他不敢继续住在原本的住处,总疑神疑鬼地宣称有人要杀他,所以一直辗转在各个亲戚家里,住半年就换个地方。前几天被舅家赶出来后,张大临去酒肆喝醉了酒,付不起酒钱,被酒肆伙计扔了出来。”
    谢琢走在陆骁身边,想集中精神去听陆骁说的话,眼前却总是浮现出结冰的路面和只剩枝丫的枯树,等他定神再去看时,又总会被阳光刺的眼睛微闭。
    陆骁握了握谢琢的手,担忧道:“阿瓷?”
    谢琢慢了片刻才摇摇头:“我还好,没事,走吧,我想去看看张大临。”
    陆骁打开上锁的门,带谢琢走进了一方不太宽敞的屋舍,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壮汉正倒在地上,嘴里塞着布团,扭曲的双臂明显已经折了,全身被粗麻绳捆着,动弹不得。
    听见开门的动静,他挣扎着看过来,双眼大睁,咿咿唔唔地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
    陆骁蹲下身,单手扯着张大临的头发,将他的脸朝向谢琢:“阿瓷,可是这个人?”
    谢琢只一眼,便将眼前这个人认了出来,他勉强维持着镇静,点头:“是他。”
    像是从谢琢眼中看出了淡漠和杀意,张大临突然变得惊恐起来,开始剧烈挣扎,脖子上的青筋鼓起,脸色涨得通红,想要往后退、往外逃,却根本挣不脱陆骁的手。
    谢琢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步步走到张大临面前,问陆骁:“有刀吗?”
    陆骁什么都没问,只解下身上带着的匕首,刀刃朝外,放到谢琢的手里。
    谢琢握匕首的姿势并不生疏,他看了看锋利的匕首,先弯腰挑断了捆着张大临双手的绳子。
    就在张大临茫然着,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要干什么时,撕心裂肺的疼痛突然传来——他的手掌贴在地面上,被匕首扎了个对穿,鲜血立时就溅了一地。偏偏他手臂脱臼,即使剧痛也动不了、躲不开。
    谢琢眼底映着浓郁的血色,表情淡漠:“我记得十二年前,你就是用这双手扯着寒枝的头发往石头上撞的。”
    “呲”的一声将匕首拔出,谢琢挪了一寸,再次扎下:“也是用这只手,扯烂了她的衣服。”
    第三刀落下时,张大临的手已经满是鲜血,谢琢在他呼哧的惨叫声中,表情认真地询问:“仍是这只手,如果不是寒枝护着我,你当时是不是也想撕烂我的衣服?”
    见张大临满头都是冷汗,摇头想要否认,谢琢干脆用匕首挑开了他嘴里的布团。
    大口吸着气,张大临急促道:“我没有……我没干过这些事!抓错了,真的抓错人了!”
    “抓错人了?”谢琢握着匕首,刀尖在张大临手臂内侧的疤痕上划了一道,“可这里就是我用石头划伤的。”
    疤……石头……
    张大临瞳孔猛地缩紧,立刻意识到面前的人是谁,如同发现噩梦成了真一般,嘴里碎声念着“真的来杀我了……真的来杀我了!鬼、鬼真的来杀我了!”一边想挪动着往后退。
    陆骁冷着一张脸,周身满是凶戾杀气,死死将人定在了原地。
    他在心里猜了千次万次,依然不敢问当年流放的路上是发生了什么,才只有谢琢一个人活了下来。这些都是谢琢心上结不了疤的伤口,他哪里忍心再去戳疼?
    如今,单是听见谢琢的短短几句话,就已经令他痛彻。
    “鬼?”谢琢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是啊,鬼来杀你了。”
    他又问张大临,“你们几个中最高的那个人,他当时把我压在地上,我趁他不注意,将尖头的树枝插进了他的脖子里,血喷得我满脸都是,他一脚把我踹开,然后倒在地上,很快就死了。
    那个脸上有道疤的,总是喜欢盯着我看,我就用树枝将他的眼睛挖了出来。另一个又矮又瘦的,总是喜欢打寒枝,我就双手握着刀,砍了好几下,才把他的手砍下来,然后他们两个人也很快死了。
    所以,给了你十二年的时间,你想好死法了吗?”
    张大临或许是发现求饶没有用,又可能是恐惧了十二年的事终于发生,突然崩溃,开始胡乱谩骂起来:“你个小杂种!当年老子就该弄死你……在弄死那个婆娘的时候就弄死你!”
    一直没有得到问题的答案,谢琢仿佛失去了耐性,将沾着血的刀再次刺了下去。因为疼痛,张大临的咒骂一停,变成了尖锐的痛呼。
    可很快,痛呼声逐渐低了下去。
    门窗紧闭的房间里,血腥气逐渐变得浓重,谢琢近乎无意识般往下刺,手上身上都溅上了鲜血,整个人却在止不住地发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骁从背后轻轻握住了谢琢冰凉的手,不断亲吻着他的鬓角和耳廓,哄道:“别怕,阿瓷,乖,别怕,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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