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属实?”
    “属实,武宁候府的管家不放心,午后就派人前去雍丘接应陆小侯爷,半路过不去,不得不掉头回来。”
    “嗯,”谢琢眼中的郁色散开,他按了按紧绷的额角,吩咐,“派个人守在城门口,若陆小侯爷回来了,就来告诉我一声。”
    说完,仍觉得不放心,又补了句,“武宁候府也派个人守着。”
    葛武点头:“是,公子。”
    第二天,谢琢晨起后喝了药,又坐在书房看了半日的杂书。直到下午,葛武急急匆匆地跑进院门。
    谢琢放下手里一页未翻的书册:“可是回来了?”
    葛武吞吞吐吐地,还是道:“回来了,与陆小侯爷同去的工部官员和监察御史都回来了,已经入宫。张召也回侯府了,进门时还跟等在门口的管家笑着聊了几句,看起来没出事。”
    “确定所有人都回来了?”谢琢脑中一乱,他听见自己问,“陆骁呢?”
    葛武回答:“陆小侯爷……好像还没回来,几处守着的人都说没看见人。”
    这一刻,空气都仿佛变得冷凝。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琢才垂着眼睑,盯着不知道哪一处,出声道:“好,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葛武不太拿得准:“那城门口的人还要守着吗?”
    谢琢重新拿起书册,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将视线定在哪个字上才对,嘴里回答:“既然确定没有出事,那可以把人撤回来了。”
    葛武什么时候关门走的,谢琢发觉自己竟没有多少印象。
    捏着书册边缘的手指太过用力,显出了青白色,直至发颤。
    明知道不该去胡乱猜测,但谢琢仍旧无法自控地想,陆骁是没有回来,还是……不想见他?
    此前两天时间里艰难维持的平静,就像掷入了石块的水面,登时碎了个干净。
    他坐在榻上,觉得心里像是塞着一块湿透了的棉絮,又沉又凉,连呼吸都觉得闷痛。
    不过,这也算是意料之中?
    他写的策论文章,满纸字字铮然、经世济民的大道理,但实际上,他不过是一个杀过人做过恶、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
    想来,这样的他,和陆骁心中的阿瓷妹妹、和陆骁喜欢的那个谢琢,该是完全不同吧?
    所以陆骁不想再见他,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
    冷意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心脏的位置好像空了一块,空荡荡地透着风,谢琢却懒得去取斗篷或者手炉。
    仿佛忽然之间,疲倦感便涌了上来,自卑与自厌的情绪没有爱做压制,破笼而出。
    这一刹那,谢琢五指紧紧抓着自己的衣领,觉得有种溺水的窒息感,失神间,他的手肘将矮桌上的香炉打翻在地,定定地看了许久,谢琢才迟钝地起身收拾起洒落一地的烟灰。
    就着铜盆里的清水洗手,谢琢看着香料燃尽的细灰混到水中,满盆清水越来越浑浊,慢慢红着眼,笑了起来。
    他便如这污泥浊水,世人都夸他赞他,说他是高天明月,是玉石生光,可在得知他伪装的皮囊下不见天日的肮脏后,无论是谁,都会被他吓跑吧?
    天光渐渐暗了下来,葛武端来烛台,说了些什么,又合上门出去了。
    雨落在瓦片上、落在树上,像是永远都不会停歇,谢琢倚着墙,静静听着雨声,仿佛失了人气儿,孤冷之意再次在他周围蔓延开去。
    直到窗外接连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小了,谢琢茫然地朝窗边看过去,又不敢动上一动,唯恐这是错觉,是梦。
    “噔噔”的敲窗声响了起来。
    行动先于理智的,谢琢仓促起身,打开了窗。
    窗外,陆骁将湿淋淋的雨披扔在一旁,叫了声“阿瓷”。
    谢琢往前伸了伸手,想试探这是不是他起的幻觉,但陆骁却恰好往旁边侧了小半步,就在谢琢的指尖因落空而往回缩时,他就看见陆骁十分熟练地翻窗进了书房,取了厚披风仔细替他披上。
    不多时,一个手炉又被陆骁放进了谢琢怀里,骤起的暖意令他的指尖一颤,渐渐有了知觉。
    “手指都冻得发青了,怎么不知道暖一暖?”
    谢琢张了张嘴,发不出一个字音,耳边又听陆骁道:“对不起,我回来晚了,从雍丘回来的路上,有一段路被埋了,越不过去,我们就改道,准备从长垣入京。到了长垣附近,我想起来一件事,便又耽搁了。”
    谢琢不由地抱紧手中的暖炉,因许久没有说话,他哑着嗓音问:“想起了什么事?”
    “你可还记得在破庙相遇时,你说你出现在破庙,是因为书楼中有孤本现世,你去誊抄,我则说,我是去找一个老师傅买灯笼?”
    谢琢怎么可能不记得?他甚至记得很清楚:“你说你想给世交家的妹妹送两个灯笼做礼物,但路遇暴雨,灯笼沾水就没了,只剩两根木棍。”
    陆骁眉梢带起明晃的笑意,他将放在旁边的一个小箱子打开,露出里面存放完好的两个小灯笼,每个都只有巴掌大小,精致玲珑。
    “路上也遇见了暴雨,但我没让灯笼沾着水。”
    谢琢意识到:“世交家的妹妹,是我?”
    陆骁笑起来:“自然是你。”
    “可是,我不是你的阿瓷妹妹。”说完,谢琢便别开了眼,没有再看陆骁,也没有伸手去碰那两个灯笼。
    “我明白,阿瓷不是阿瓷妹妹,不对,阿瓷是曾经的阿瓷妹妹,也不对,”陆骁有点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清楚自己的意思,“阿瓷妹妹变成了男子这件事,我确实、确实是有些惊讶的,但好像也没有很惊讶。”
    话说得很没有条理,陆骁一着急,干脆坦白道:“你昏睡时,我喂你喝完药,还、还喂你吃了糖。反正,我、我亲你时,知道你是个男子,但我心跳得依然很快。”
    唯一的一点不同是,他以前从来不敢碰谢琢的胸膛,担心冒犯了,现在,这种担心好像是多余的?
    毕竟他有的,阿瓷也有。
    “嗯,我知道。”披风下,谢琢的指尖陷进掌心,“但我与你心中的阿瓷妹妹,并非只有男女之别,你真的不介意吗?”
    陆骁耳根微红:“我从前对自己喜好的认知可能不太清晰。”
    “反正,叫我哥哥跟我撒娇的阿瓷妹妹我很喜欢,光风霁月的琢玉郎我很喜欢,你手沾污血、取人性命的时候,我、我也很喜欢!”
    第61章
    雨打在竹叶上, 沙沙作响,烛火下,谢琢看着陆骁, 突然道:“我可不可以碰碰你?”
    陆骁一顿,耳根瞬间红透了:“想碰当然可以碰, 你是我喜欢的人, 想、想碰哪里都可以……”
    尾音渐渐低了下去, 陆骁忍不住想,如果是沈愚或者张召碰他一下,碰了也就碰了,他在凌北军营时,与人比斗时也会有很多肢体接触。
    但换成阿瓷,只是想了一想,他就手指微蜷,连背都下意识地绷紧了。
    就好像, 同样的事情,一旦换成阿瓷, 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正满脑子胡思乱想,微凉的手指突然触上了他的眼尾和侧脸, 陆骁脑子空白了一瞬,反应过来时,呼吸都停了片刻——
    阿瓷在碰他。
    谢琢察觉到了陆骁的紧张, 但丝毫没有停下,反而顺着陆骁线条明朗的下颌一直划至凸起的喉结, 再到肩膀、到心口。
    他的指下是因为常年的锻炼而覆盖在身上的一层薄却紧致的肌肉,其中隐藏着的力量亟待爆发一般,极具吸引力, 让谢琢的手指移动地越来越慢。
    陆骁则觉得自己要炸了。
    衣衫的阻隔作用微乎其微,身体中仿佛有一股热流正随着谢琢的指尖游移,不,或者说,谢琢的指尖仿佛带有某种法力,在随意操控着他的反应。
    再按捺不住,陆骁一把握紧谢琢细瘦的手腕,呼吸急促地盯着眼前的人,眼眸微暗,像是定定盯着猎物的猎豹一般,急欲进攻。
    谢琢没有挣开陆骁的桎梏,反而倾身靠近陆骁,贴在他耳边:“驰风可以亲我吗?”
    下一刻,尾音被陆骁吞进了唇齿中。
    无论是急促的呼吸还是剧烈的心跳,都显露出了陆骁的兴奋,他有力的手臂揽着谢琢的腰径自把人往上抱,接着便将人放在了书案上。
    谢琢承受着陆骁疾风骤雨般的进攻,即使嘴角发疼,舌尖酸软,都不愿喊停。
    他五指抓着陆骁的衣服,不断地在亲密的接触中去反复确定,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并非出自他的妄想。
    原来污泥浊水,也可以入杯盏。
    不知过了多久,见谢琢的眼睛都被自己欺负红了,陆骁才勉强停下来,拇指擦过怀里人发红的唇角,又贴近亲了亲:“我很想你,阿瓷是不是也想我了?”
    虽然只是三天,但自从在一起后,他们还没有分开过这么久。
    谢琢轻轻点头:“嗯。还担心你会不会出事。”
    “陛下即使要动手,也不会挑这个时机,我也已经回来了。”
    陆骁很敏锐地察觉到,谢琢在他面前似乎松弛了许多,像是小心翼翼地袒露了一点柔软而真实的内里,然后试探性地给他看。
    抱着人,陆骁又心疼了,手轻轻捏着谢琢的后颈。
    谢琢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怎么了?”
    吻了吻谢琢的头发,陆骁安抚道:“没什么。”
    谢琢像是被人摸着毛的小动物,浑身懒倦,又想到若陆骁此次离京真的出了什么事,甚至再回不来,眼中便生出了些寒戾之气,忽地开口道:“换个人当皇帝如何?”
    陆骁不料他说得这么直白,无奈:“在外面可不能这么说。”
    “嗯,谢侍读可是忠于陛下的纯臣。”谢琢懒洋洋地靠在陆骁怀里,像是在谈论洛京多雨的天气般,语气平常地又问了一遍,“驰风有没有想过换个人当皇帝?”
    陆骁没有隐瞒,给与了肯定的答复:“想过。”
    不只是他想过,陆家也想过。
    依如今的情势,陆家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能起兵谋反。但咸宁帝步步紧逼,如果想要保全陆家,甚至保全凌北,换个人当皇帝是最好的选择。
    只不过,咸宁帝一直盯陆家盯得极紧,陆家势力又多在凌北,近二十年没有回京,少有经营,即便有想法,在洛京也很难施展,能做的很是有限。
    双方都没觉得对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谢琢应了声“好,我知道了”,又贴到陆骁的颈侧。
    这几日谢琢受了寒,情绪又大起大落,如今平定下来,终于感觉到了困倦:“我有点困了。”
    听谢琢说困,陆骁没再思考别的:“可要去睡了?”
    谢琢没答,只半抬起眼去看陆骁:“驰风累吗?”
    喉口发干,陆骁明明连着在马上行军三日都不会有多疲累,可他此时给出的答案却是:“累了。”
    顺理成章的,陆骁在谢琢这里住下了。
    夜色微凉,竹枝探至窗边,有蓄积的雨水从叶尖坠下。
    谢琢睡在床上,陆骁则躺在榻上,中间隔着一段距离。
    隔了一会儿,谢琢先出了声:“你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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