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敬尧知道咸宁帝想听的到底是什么。
    他还是一贯的慢声慢气,言语间很是为咸宁帝忧心。
    “凌北短短一两个月里,接连递了七八道折子入京,这本就不寻常。陛下除了看折子以外,没有别的途径能够了解凌北的真实情况,只能是陆大将军说什么,便是什么。”
    咸宁帝手停下,对着杨敬尧,他未隐藏自己的忧虑:“是啊,朕坐洛京才可安天下,凌北被陆家把持,犹如铁桶,即便是派监军过去,也只能看见陆家想让他、或者说想让朕看见的。此举还会引人上书说,陆家满门忠烈,朕不该如此多疑,伤了陆家的心。”
    杨敬尧附和:“那些人满口大仁大义,却不曾为陛下考虑过分毫,不知陛下所忧所虑。”
    咸宁帝起身,负手踱步,感喟:“军粮多了两成,军械多了三成,若陆家用多出来的这些辎重养兵,那就如猛兽装上了獠牙,到时,谁能拦得住?陆家的兵,各个都在战场搏杀,见过血。而朕的禁军,只会杀鸡赶兔,真对上,不堪一击。”
    杨敬尧点头:“确是如此。况且,近年来,不单是凌北,连洛京中都有不少百姓称赞陆大将军护国护民,若无陆大将军镇守边境,用兵如神,北狄早已兵临洛京。”
    “荒谬!”咸宁帝脚步顿住,登时拂袖,“真当我大楚缺了区区一个陆渊,就国将不国了不成?这么多年,北狄那群马上蛮族从未越过凌州!兵临洛京?当真可笑!”
    杨敬尧连忙躬身拱手:“陛下息怒,实乃百姓愚昧,易受煽动。”
    “不用再议了,军粮和军械各多给一成,足够了。”咸宁帝站在御案旁,将凌北来的折子扔到一处,“铁器不腐不碎,朕就不信,他陆渊真的就有如此大的损耗!”
    书房里,葛武将煎好的药端进来:“公子,还得稍稍放一放,有点烫。”
    “好。”药汁黑稠,还散发着一股酸苦气,谢琢已经很习惯,继续练字。
    放下药碗后,葛武没有走开,汇报道:“进出凌北的商队带回了消息,最近北狄上下戒严,过去的商队不仅要被搜身、清查货物车马,还会被征重税,甚至已经死了好几个人。陆将军的意思是,安全为上。”
    “嗯,让昌叔就按照陆将军说的办。”衡楼的商队通常是将大楚的茶叶和漆器瓷器等卖往北狄,再从北狄运回药材、皮毛甚至矿藏,而衡楼产业广布,只是短时间内少派商队来往北狄和大楚,不会有什么影响。
    “另外,户部计划调往凌北的粮草肯定不够,你告诉昌叔,让他继续收购粮食。现在正是春耕,若不好收粮,粮商富贾仓库中去年前年的粮食也可以给出高一点的价格。”
    谢琢写完十页纸,搁下笔,取湿布巾擦了擦手,又叮嘱,“粮收上一部分后,就可以开始陆陆续续往凌北运,边境断不得粮。”
    葛武把谢琢说的都一一记下,生气又想不明白:“我是真不明白,边境将士用命垒城墙,为什么安闲度日的人却如此吝啬,连饭都不给吃饱!”
    “人便是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都有私心。”谢琢手指触了触药碗,觉得不烫了才端起来。
    宋大夫几个药方用的都不是寻常的药物,有的辛辣,有的发凉,有的喝下去后,舌头都发麻。难得这一次的新方子除了有点酸以外,没有别的怪味。
    喝完后,葛武将药碗端走,谢琢含了一块糖,压下舌尖的苦味。
    糖还没吃完,陆骁便来了。
    见他革冠高束,一身麒麟服穿得规整,谢琢疑惑:“今日进宫了?”
    陆骁一进门就去握谢琢的手,一边漫不经心道:“没有进宫,去了一趟户部,我好歹顶着侯爵,虽然勋贵和朝官的品级各算各的,但勉强也能用上一用。”
    “是去盯着户部给粮了?”
    “延龄好聪明!”陆骁将自己的手指扣进谢琢指间,抱怨,“户部的人都滑得很,要是不盯着,他们能想出一万种法子盘剥。还有,存了三四年甚至发霉了的粮食,他们也敢充作军需送往边境。以前我还在凌北时,不是没见过,纸上写着一百石,实际上一百石中能给人吃的,不足三分之二。”
    朝中之人,最会揣摩上意、观望风向。在确定了咸宁帝对凌北陆家的态度后,就知道这件事的尺度和下限在哪里,且料定,就算粮食发霉不能吃,陆家也不敢再上折子向咸宁帝讨粮。
    “我既然在京中,也该发挥发挥作用,不然他们还以为陆家真的无人!”
    “嗯,”谢琢给陆骁出主意:“七天前,户部尚书范逢的夫人打死了一个雇佣的良籍婢女,不过又有人说,是范逢亲手鞭笞,致其暴毙。后来范家赔了些银钱给那个婢女的家人,这事就不了了之了。若这件事被御史知道,少不得被弹劾。”
    陆骁眼睛一亮:“这就是能用作要挟的把柄!”
    “对,若御史弹劾,范逢失大臣之体,违朝廷之法,立私门之威,按本朝惯例,他必须自请置于狱中,等候调查。”
    谢琢记性极好,无论是琅轩还是千秋馆,都是消息来源,他稍加思索,就将户部某个小吏瞒着家里养了个外室、某个仓部主事曾悄悄污了一笔银钱等等,全都写在纸上,给了陆骁。
    有种两个人一起谋划着干坏事的感觉,陆骁眉目飞扬,得意道:“本侯明日就去仗势欺人!”
    “仗势欺人?”
    “没错,仗延龄的势!”陆骁没有问这些消息是怎么得来的,他心里只想,肯将这些告诉他,阿瓷应该更信他两分了吧?
    他的阿瓷,心里撑着的东西都太硬了,他只能一点点得寸进尺地挤进去,将那些又冷又硬的仇恨逐渐替换。
    不能急,不能躁,否则一不小心,他的阿瓷就垮了。
    如往常一般,两个下了会儿围棋,我不想赢你也不想赢,最后好好一局棋,变成了如何让自己尽快输掉的比拼。谢琢想起在天章阁遇到的一个问题,又去书架前翻找古籍,陆骁看了会儿谢琢的背影,也拿起自己之前还没看完的兵书,继续看了起来。
    陆骁听觉敏锐,又一直都分了四分心思,注意着谢琢的动静。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谢琢的呼吸声不对——和平时比起来,粗重又急促。
    几步走到书案前,陆骁伸手去探谢琢的额头,皱眉:“延龄可是发热了?”
    谢琢摇头:“没有发热,是试药的原因。”
    陆骁这才看见,谢琢面前放着一张宣纸,上面刚写好时辰。接着,谢琢在“味道”后面写上了“酸苦”,“服药后的感觉”那一行下写了“呼吸急促,心悸,眩晕,脸颊发烫,后颈有薄汗,四肢冰寒”等字句。
    提着笔,见陆骁眉头紧皱的模样,谢琢扬起笑:“宋大夫得了几种新药,对我的寒疾或许有好处,便都让我试试。”
    陆骁虽翻过几本医书,但实在不懂医术,便在一边守着,等谢琢写完,才半拥着他的后腰,将他带到榻边:“眩晕又心悸,延龄应当好好休息才行。”
    谢琢没有拒绝,他只觉前胸后背都涌起一股往日未感受过的灼热,指尖却如握着冰雪,寒热交杂,很是难受,便依言半倚在榻上,枕着软枕。
    谢琢不知道,此时的自己脸色苍白,两颧酡红,眼尾像浸着花汁,眉眼却如墨染,唇色亦是殷红。
    稍显无力地靠在榻上,乌发披散,有种妖异的秾丽。
    缓了缓呼吸,谢琢眸光转向陆骁:“驰风。”
    他未曾掩饰自己的虚弱,见陆骁看过来,自然地朝他伸出双臂。
    是要抱的动作。
    自从学会分别前可以拥抱后,每日在马车停于宫门前,谢琢准备下车时,都会与陆骁抱一下。
    以至于在看见谢琢抬起手臂后,陆骁本能快过思考地靠近,坐到榻边,轻轻抱了抱榻上的人。
    直起身,陆骁又按谢琢的示意,转过身去。刚坐好,就感觉谢琢整个人贴了过来,下巴抵在了他的左肩,微热的呼吸就在耳旁,扰得耳蜗微痒。
    拍了拍谢琢环至身前的手,陆骁笑起来:“延龄可是在撒娇?”
    话说得流利,但心跳却失了稳,口干舌燥。
    谢琢极少会将希望和期待寄托在旁人身上,可记不清多久以前,他某一次重病时,独自躺在卧房,也曾在连绵的无望和尖锐的病痛中想过,若有人在榻前,予他心安,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此刻,他缠紧了手臂,半垂着眼,低喃一般:“驰风。”
    “什么?”
    谢琢语气寻常,好似在问一个极为平常的问题:“你为何只吻我的眉心?”
    陆骁手上一滞:“你——”
    他想问,你当时……没有睡着吗?而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还没多想其它以及谢琢的话是什么意思,陆骁又听见谢琢微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我想喝那杯茶,驰风可以喂我吗?”
    谢琢太清楚自己的优势,也太清楚自己对陆骁的吸引力。
    陆骁莫名地就听懂了。
    他端过矮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无心品尝其茶香,右手便绕过胸前,轻轻捏住了谢琢的下颌,然后偏过头,抵在了他嫣红的唇上。
    和他想得一样软润。
    在谢琢启唇时,陆骁将清茶渡了过去,又在谢琢咽下后,本能地衔住了他的下唇,缓慢咂摸吮吻。
    “哐当”一声,茶杯落到了榻上。
    无人理会。
    确定谢琢没有不适,陆骁转过身,手依然捏着谢琢的下巴,另一只手强势地与他十指相扣,极尽掠夺之意。鼻尖相触间,接连搅碎了他的断续声音,更是妄图将他的双唇亲得更加水润鲜红。
    谢琢咽下茶水后,根本无法换气,也再无法吞咽,被肆意侵入唇齿的惶然间,他手攥紧陆骁的衣裳,又在这种濒临的窒息中感受到了极端的快意。
    他像是在逼仄冰冷的仇恨深渊中,抓住了一缕烈阳。
    又好像有混着冰渣的水流漫过他的口鼻,在这个即将溺水的时刻,陆骁成了他唯一的浮木。
    作者有话要说:  比一个用柳枝编成的心~谢谢看文
    今天难得没有在凌晨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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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大臣之体,违朝廷之法,立私门之威。——宋,赵抃。
    鞭笞致雇佣良籍婢女暴毙的处理方法,参见赵抃弹劾陈执中一案。
    第55章 第五十五万里
    接连几日, 陆骁上午在户部盯着粮草筹备,下午则去工部的军械所,看着矛戟枪头之类的铁器装箱。
    他话不多, 跟大小官员都笑和。若有人给他上茶,他就夸一句“茶不错”, 若不上茶, 他自己带了水囊, 随便找处石阶,坐下就是大半天。
    虽然“武宁候”这个头衔底下没有实权,但好歹是皇帝亲封,户部和工部的官吏也不敢做得太过。
    最重要的是,不知道陆骁从哪里翻找出了一箩筐的把柄,直让这两部的官员以为陆骁派了人成日蹲在他们家房梁上探听,很是疑神疑鬼了一段时间。
    沈愚听说陆骁的做法后,晚上特意跑了一趟武宁候府, 送来一张软垫。
    “漂亮吧?织锦金线绣团花,嵌玉石和珊瑚珠, 四角还各缀有一块琥珀,是不是很好看!”沈愚洋洋自得, “要是工部和户部的官员故意给你一把磕屁股的椅子,或者石阶上坑坑洼洼的,你就拿出来垫着!”
    陆骁盯着眼前软垫上晃眼的玉石圆珠, 不太确定:“椅子会比这张软垫磕人吗?”
    一阵沉默后,沈愚盯着陆骁手中的垫子, 迟疑:“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他很快又思忖:“陆二,你的水囊太过寒碜,要不要我再送一套越州窑烧的全套青瓷茶具给你?杯盖上镶东珠那种!”
    陆骁:“……”
    心意领了, 你自己用吧。
    都进了门,沈愚没打算这么快回去,拉着陆骁聊起洛京的各类小道消息。
    “前几日陛下下旨,又给杨首辅的父亲追谥了一个‘文忠’,族祠都加盖了,要多风光有多风光。要我说,杨首辅的爹一辈子种地,大字不识一个,肯定想不到,自己死后竟然还能冠上一个‘文’字!朝中不知道多少文臣努力一辈子都得不到这个字,现在肯定羡慕地在心里骂人!”
    沈愚讲起这些消息来,语气跟讲话本差不多,“而且杨首辅家里真没几个人,上个月又认了一门远亲,终于把家族渊源再往前抬了三百年,不过族谱还是没几页。”
    陆骁一直都很疑惑:“你怎么什么消息都知道?”
    沈愚理所当然:“我爹告诉我的啊!”
    他拍了拍陆骁的肩,“你要知道,如果勋贵不沾政事,也不去折腾人,那能做什么?只能吃喝玩儿乐。像我爹这个岁数,吃喝玩乐早看尽,已经心如止水,几个老头子坐在一起,只能聊聊闲话了。”
    陆骁想起自己几次去国公府找沈愚,碰见梁国公,确实几次都在和老友聊天,他点点头:“明白了,阿蠢,原来你现在玩儿的,都是你爹当年玩儿剩下的。”
    沈愚不服气,立刻反驳:“我听的话本可都是最时兴的!我爹绝对没听过!”反驳完,又拉回正题,“我爹还说,这个杨老汉突然被追谥,可不是陛下觉得他忠心,而是觉得他儿子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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