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在意地上的泥尘,半蹲下身,对上温鸣发红的眼睛,字句清晰地说道:“天谴?你想错了,这世上不会有天谴,只有人的恨意。”
    等谢琢走后,温鸣坐在地上,被冷风吹得全身发抖。他抬头望着墙头的弯月,满脸都是茫然,自言自语般反复低语:“怎么会没有天谴?怎么可以没有天谴……”
    第二天清晨,谢琢出门时,陆骁已经到了。
    像是出于某种默契,陆骁每天一大早来蹭谢琢的马车,到了宫门附近提前下车离开,再迟上半个时辰才去天章阁点卯,不过往往待不了多久,就又往宫外跑了。
    见葛武把马车赶了过来,陆骁拍了拍照夜明的马脖子:“自己去马厩里待着,晚上我来带你回去。”
    照夜明打了声响鼻,也不需要人牵缰绳,踢踢踏踏地朝马厩的方向去了,熟门熟路。
    安排好坐骑的去处,陆骁跃上车,等谢琢也坐上来后,他拿出一个素色香囊:“我去找宋大夫要的方子,冬日车内容易气闷,这是提神醒脑的,我试过,味道不浓不熏人,清清淡淡,很不错!”
    谢琢接下,挂到了侧壁上,很快,鼻尖就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药香。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车轮的滚动声中,陆骁正悄悄打量谢琢的脸色,猜测他昨夜睡得好不好,闻言双眼一亮:“阿——谢侍读要给我什么?”
    谢琢拿出一个锦盒,打开递给陆骁:“我见你的护腕已经旧了,就找人做了三对给你替换。”
    陆骁看清谢琢所说的护腕时,没有藏住眼里的惊讶。
    凌北的蜥皮因为坚硬轻巧,是做腕甲的上佳材料,极难买到,会鞣制蜥皮的工匠更是难寻。
    但现在,锦盒中,三对蜥皮护腕整齐摆放,上面还印着花纹,比他自己的护腕精致许多。
    小心地碰了碰,陆骁好奇:“这是什么纹饰?”
    “古书中描述的夔纹。”
    描述?心里掠过一个猜测,陆骁立时抓住,陡然抬起眼注视谢琢:“是谢侍读亲手画的吗?”
    谢琢原本想否认。
    曾主动和陆骁疏远的人是他,已经决定保持距离的也是他,可一旦面对陆骁,一切做好的决定都会如楼宇坍塌。
    “是。”
    陆骁紧紧追问:“只我一个人有?”
    谢琢不由避开他灼灼的视线:“……是。”
    心底窜上火苗,连掌心都跟着被烧烫了,陆骁小心地拿起一个护腕,熟练地得寸进尺:“谢侍读可以帮我戴上吗?”
    谢琢微顿,没有拒绝。
    他接过后,套在陆骁腕上,又将黑色麒麟服的袖口仔细地扎进去,很是耐心。
    他的指下,是他的脉搏。
    陆骁另一只手悄悄握紧,他很清楚,此时此刻,他脉搏狂跳,心如鼓喧。
    第36章 第三十六万里
    当天散衙时, 谢琢掀开车帘,发现车内空空荡荡,不见陆骁, 乍然间,心中竟有些失落。
    坐到软塌上, 腰后垫着软枕, 闻着香囊淡淡的香气, 谢琢按了按眉心, 忽地发觉,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被陆骁养出了习惯。
    陆骁不在,谢琢没有直接回永宁坊, 让葛武先驾车去了一趟千秋馆。
    宋大夫刚送走病人, 正在里间整理医案,见谢琢进来, 只抬了抬眼:“你白日让葛武来知会我,让我往普宁寺送药,我已经亲自送过去了。那个温鸣应该猜到是你的吩咐, 问我说, 让我来的人是不是姓谢, 我保持住了神秘,没把你供出来。”
    “那您是怎么答的?”
    宋大夫捋了捋花白的胡须, 面露得意:“我只说以前他来找我看过诊,听说他病了, 我就顺便又来了一趟。义诊过一次,怎么就不能有第二次?反正都是随便糊弄,管他信不信。”
    谢琢在宋大夫对面的椅子坐下:“劳您特意跑一趟。”
    他之所以会让人盯着温鸣, 就是因为千秋馆曾办过一次义诊,温鸣病重,拖着病体前来求药,宋大夫见他心头郁郁,便多聊了几句,得知他才学俱佳,但考了两次都没考上,很是唏嘘。
    后来闲谈时,就把这件事跟谢琢提了提,谢琢得知后,派人着手详查了一番。
    宋大夫闻言,瞪眼:“还好意思说,就你最喜欢支使我做事!”
    谢琢反而笑起来:“宋大夫这段时间筋骨不太好?”
    “我筋骨好得很!”宋大夫又气地瞪了谢琢一眼,絮絮叨叨,“不就跑趟城外吗,跑十趟我都行!替人看病这种事,哪会嫌路远。况且,如果真如你所说,这个温鸣是个会治理河道、疏浚洪水的,让他好好活着,多活个几十年,以后不知道要造福多少百姓,给他看病,我一千个愿意。”
    谢琢知道宋大夫脾气急躁,人又爱念叨,但向来嘴硬心软,问回正题:“温鸣病得可重?”
    “不重,就是人实在太瘦了,长期食不果腹,吃不着什么东西。这次突然过食肥膏厚腻,还饮了烈酒,肠胃受不住才痛得厉害。吃了我的药,肯定药到病除。”
    “嗯,”谢琢又问起:“你去时,他还有没有说什么?”
    宋大夫不由嗟叹:“上次义诊时,他就跟我描述过他妻子的病症,病不是大病,虚劳成疾,很多穷人家都会生这样的病,我便写了个药方给他,让他妻子对照着自己的症状加减药材。
    这次也一样,明明自己都穷得大冬天啃冷馒头了,还顾及着家里,说他老家找不到好的大夫,很不好意思地问,能不能再向我求个药方,他会凑钱把药买好,托人给她妻子带回去。不过,公子你为何非要让我嘱咐他初一下午来抓药?”
    谢琢解释:“徐伯明腿有寒疾,这几天我在文华殿前见到他,他走路时微跛,说明腿痛得厉害。于是我告诉盛浩元,千秋馆有专治腿上寒疾的药膏,效果极好。”
    宋大夫明白了,公子这是设计想让温鸣和盛浩元碰面。
    见谢琢又往砚台里添了水,开始折腾,宋大夫忍了忍,决定假装没看见。
    公子也就这点小爱好了,要宽容,要宽容,而且当朝翰林亲自帮他整理、抄录医案,肯定是他赚了。
    默念了好几遍,宋大夫为了避免自己越看越觉得糟心,问起别的:“陆小侯爷前两日来找我要了个香囊的方子,可是送给公子?”
    谢琢研墨的手一滞:“……是。”
    “我就说,他太医都能寻到,做什么特意来找我一个民间大夫,不过是因为,我是最了解公子病情的人。由此可见,在公子的事情上,陆小侯爷可真是细心、想得周全!”宋大夫笑眯眯地道,“看来,香囊公子是收下了,稀奇,稀奇。”
    谢琢决定不说话。
    宋大夫还没完:“那蜥皮护腕,可是公子还的礼?”
    谢琢反问道:“您从葛武那里问出来的?”
    “葛武闷头闷脑的,你吩咐他的事,不管大大小小,他从不往外说,会告诉我才怪了!”宋大夫解释,“陆小侯爷今天下午突然来了我这里,把护腕转来转去给我看了十几遍,问我看清楚了吗,好看吗,是不是很适合他,花纹是不是非常特别。等我都答了,就又跟一阵风似的跑了,看起来十分高兴。”
    宋大夫下了定论:“肯定是公子送给陆小侯爷的!”
    “……”谢琢不禁轻咳了一声,难得有些不自在。
    宋大夫打趣:“不过凌北的蜥皮极是难得,公子大方啊,夔纹也复杂又难画,公子确实有心了。”
    谢琢绷着神情,平淡道:“不算什么,衡楼的商队正好有蜥皮的存货。”
    听谢琢提起衡楼,宋大夫想起来:“商队上次给我送来了几种珍稀药草,出自凌北边境,不知道对解公子的毒有没有用,我正在翻药书研究。”
    谢琢正在写的那一竖稍有些歪斜,又自然地接上一横:“若没用也不要紧。”
    早在十一年前,他就再没有想过“以后”。
    十二月初一,离制科开考还有二十四天。
    温鸣背着一箱书,从城外的普宁寺进了洛京内城,先去找书铺交了这几日抄好的书,得了“字体工整,抄书抄得又快错误又少”的夸赞。拿到交付的银钱后,温鸣去了千秋馆。
    他计划把手里的经卷抄完,制科开考前,就再不接别的抄书的活计了,专心看书备考。
    寺里方丈得知他要参加制科,还特意告诉他,冬日里,凉水就冷馒头吃了容易腹痛,寺中清贫,但厨房一直都有热水,可以随时取用,好歹能将冷馒头泡软了再吃。
    温鸣想,虽然世间污浊,但终归还是能寻到些许善意。
    到了千秋馆,药童领他去了百子柜前,按照方子开始抓药。没一会儿,药童挠挠头,歉意道:“这位公子,有味药柜子里的用完了,我先把别的药抓好,最后那一味我去库房里取,劳烦稍等。”
    温鸣点头,客气回答:“没关系,我不急的。”
    在等待的间隙里,温鸣将无定河的走势以及沿途两岸的环境、水文状况、土质等,全都在脑子里默了一遍。甚至手指随便在空气中勾画出的,都是无定河在舆图上的线条,每一个细小的曲折、河流每一处拐弯,烂熟于心。
    他想,他不需要别的,只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展示他这么多年所学所思的机会。
    这时,门外传来了耳熟的声音。
    “盛兄,千秋馆的那个什么药膏真这么管用?”
    台阶前,盛浩元点头:“阁老为国事操劳,常常不注意自己的身体,我们做小辈的,要上心些才行。”
    徐伯明没有儿子,正妻生了一个嫡女,另外还有四个庶出的女儿,全都记在正妻的名下。
    嫡女嫁给了二皇子,另两个女婿和盛浩元经历相似,不过都已经从翰林院升迁,一个去了吏部,一个去了刑部。最小的女儿尚未及笄,还在相看人家。
    盛浩元很清楚,他与这两个连襟都是相互竞争的关系。在徐伯明眼中,谁更有用,谁就能得到徐家更多的支持,谁就能爬得更高、走得更远。
    吴祯不解:“那你派个小厮来买不就行了,还非要亲自来一趟。”
    盛浩元只笑不语。
    若他不亲自来买,怎么能表现出他的孝心?
    两人踏进千秋馆,抬眼便看见了坐着等候的温鸣。对视一眼后,吴祯摆出笑容,主动招呼道:“这不是温兄吗?真巧!”
    温鸣躲避不及,只好站起来施礼:“盛兄,吴兄。”
    盛浩元拱了拱手,关切道:“温兄可是身体不适?”
    温鸣自然不敢说出真实原因,也绝口不提妻子的病,只道:“昨夜误饮了生水,有些腹痛,所以来找大夫看看。”
    “原来是这样,吴某还以为温兄身体不适,是我俩没照顾周到的过错。”吴祯看了看摆在药台上的药材,只用纸垫着,还没有拿细麻绳绑紧包好,他伸手抓了一小撮,“不是说温兄家贫吗,竟然看得起大夫买得起药。”
    温鸣谨慎地没有接话。
    站直身时,吴祯的宽袖一拂一碰,将纸上摆着的药材通通掀到了地上。他惊讶后,又懊恼道:“怪我怪我,不小心把温兄的药洒了一地,要不我花钱替温兄再买一副药?”
    温鸣垂着眼,低声拒绝:“不用吴兄破费,药洒了,我可以捡起来,都还能用,不影响药效。”
    说着,他半跪在地上,将地上的药材一点一点往回捡。
    从上往下看,他的背躬得极深,很是谦卑。
    但这种谦卑是不够的。
    吴祯穿着绣金线的硬底履,重重地踩在温鸣捡药的手背上,笑着重复道:“温兄是没听明白吗?我说,我要替温兄再买一副药,温兄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难道真的就跟狗一样听不懂人话了?”
    里间,宋大夫听了全程,他气冲冲地低声道:“这礼部尚书的儿子莫非脑子不太好?别人都说不用了,他非要强迫人!”
    今日是休沐,谢琢一身文士服,倚着木柱,放低声音:“抓不抓药无所谓,吴祯和盛浩元要的是温鸣唯他们的命令是从,任他们折辱打压不生反抗之心,听他们的摆布,所以,怎容得下温鸣的拒绝。”
    同样,在右手背被吴祯的脚碾得青紫、连骨头都在作痛时,温鸣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还有二十几天就是制科考试,他的右手不能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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