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鸣想,是啊,他为什么会去做,会在得知陛下要开制科后,接下盛浩元的帖子?
    只不过,这或许是他唯一的、最容易抓住的机会——治理河道、兴修水利,是他最擅长精通的,也是他曾经的梦想。
    可是,就算他确定全洛京的举子中,找不出两个在水利方面比他更厉害的,他依然不觉得自己一定能考上、能被授予官职。
    他回想第一次进洛京,雄心壮志,自以为苦读数年,才学在胸,就算不能在洛京闯出一片天地,也能有一席之地可以栖身、施展才华。
    盛浩元言辞友善、帮他请大夫时,他也以为对方是出于善心,或者看重了他以后的前程,想着日后一定要好好报答。
    可是,他没想到,在会试的前几天,盛浩元隐晦地问他,想不想知道本次会试的题目。甚至,盛浩元说他可以保证他一定榜上有名,进入殿试,亲面陛下。
    他那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这是欺骗世人、蒙蔽圣听,是将天下举子数年甚至一生的勤勉视作无物的肮脏手段!
    是玩弄权术,甚至因为能左右无数人的命运而沾沾自喜、洋洋得意,是无耻!
    他厉声呵斥,我温鸣绝不会与尔等为伍!
    可是,在随后的会试中,他落榜了。
    他心中愤懑,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盛浩元从中作梗。
    他无颜面对为他操劳一生的母亲和憔悴的妻子,只能借住在寺庙,更加努力地读书,妄想能够以绝对的才华,破除小人的谋算。
    可是,他再次落榜了。
    在张榜的当日,盛浩元还特意找到他,满面笑容地恭喜他,说他策论写得非常不错,得了考官的赞赏,其实已经有了入殿试的资格。又遗憾告知他,最后,礼部尚书以“犯了忌讳”这样含糊的原因为由,将他剔除了。
    他连着几宿没睡。
    他有错吗?
    他无力撼动盛浩元和他背后的徐伯明以及二皇子,不想因为自己祸及家人,所以他不敢吭声。但他想坚持自己心中的正义,所以严词拒绝了盛浩元的“帮助”和“指点”。
    可现实告诉他,他错了。
    几日前,盛浩元又找到了他,并且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本次制科,主要是为工部选拔治理河道的人才,主考官依然是徐伯明。
    他仿佛在数九寒天,跌入了满是冰块的深潭。
    他曾想,没关系,落榜了一次,两次,他可以不断精进自己的学问,在第三次科考时,不给人任何挑刺和作梗的机会。
    可是,如果第三次科考的主考官依然是徐伯明,怎么办?
    第四次呢?
    甚至第五次呢?
    他意识到,自己被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死死压着,半分挣扎不得。
    他无比憎恶盛浩元高高在上,随意摆弄他人的命运。
    他也清楚,一旦他与他们同流合污,那么,科举舞弊,将会成为他的把柄,一辈子都被盛浩元和徐伯明抓在手里,他只能为他们所驱使。
    可是,他还有年迈的母亲,还有一心为他的妻子,他曾经答应过她们,要用毕生所学,给她们挣诰命,让她们顿顿都能吃肉,年年都能裁新衣,不用再熬夜缝补、省吃俭用,能活得体体面面、安安稳稳。
    于是他去了琴台,在宴中主动折腰,郑重地向盛浩元致歉,承认自己当年不识好歹,不知山高水深。
    “温施主?”
    温鸣身形立不住似的晃了晃,避开方丈的搀扶,惨白着脸色:“没什么,我还站得住。”
    散衙前,谢琢整理好今日用过的笔墨,闲谈般开口:“想来此次制科的主考官,应该仍是由徐阁老担任?”
    盛浩元点点头:“没错,阁老接到旨意后,还曾叹息,怕自己有负陛下重托,心中不胜惶恐。”
    谢琢话里俱是推崇:“徐阁老饱谙经史,博物通达,主考之选,除徐阁老外,朝中再无人能够胜任。”
    寇谦也站过来:“延龄说的没错,主考官除了徐阁老,谁敢担当此重担?”他又想起,“对了,听说昨晚的品画宴,你还请了那个叫温鸣的?”
    盛浩元:“没错,虽然以往和温兄有点过节,但并非死仇。”
    反倒是寇谦为盛浩元不值,愤愤道:“他以前病得要死了,又没银钱,可是你自掏腰包,帮他请的大夫,没想到救了个白眼狼!”
    盛浩元无奈道:“虽然……但我们这般背后议论,非君子所为。”
    “我说的实话,他这么做了,还不能说了?而且,盛兄你帮助过的举子,半数都进了殿试,或是留在京中,或是去了地方,仍与盛兄保持着君子之交,不像那个温鸣,忘恩负义,活该他两次都考不上!”
    盛浩元拍了拍寇谦的肩膀,“温兄已经给我道过谦了,而且说不定这次制科,温兄厚积薄发,考上了也不一定。”
    又连忙朝谢琢摆手:“延龄,你可别听他的!”
    谢琢道:“我听寇待诏说起过,盛兄以前慷慨帮助过不少举子,实在高义,令人钦佩!”
    “延龄过誉了,”盛浩元面露回忆,叹息道,“不过是因为,我也是贫苦出身,深知在这样的处境里,想要勤勉读书、有所作为是多不容易。我只是于心不忍而已,谈不上高义不高义的。”
    谢琢又评价道:“不过,再怎么说,这个温鸣都很不知好歹。”
    寇谦连连点头:“没错!”
    散衙后,抱着两册书走出宫门,谢琢站到马车前,一眼看见葛武握着马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琢没怎么思考就猜到:“陆小侯爷在车内?”
    葛武老实回答:“没错,小侯爷的马还在家里的马厩系着,没办法骑马回去。”
    车里的陆骁听见这句,不由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这理由是他糊弄葛武的。
    他就早上去天章阁点了个卯,等谢琢去文华殿轮值后,反正见不到人,干脆直接出了宫,一个白天,他已经在洛京转了好几圈,断然没有没马就回不去的问题。
    他只是想找个正当理由,来蹭谢琢的马车而已。
    “嗯。”谢琢没说什么,伸手掀开车帘,抬眼便先怔住了。
    马车里不仅多了个人,和今天早上相比,还有了许多变化。
    比如,车内光秃冷硬的坐凳和矮桌都被撤了,换成了黄花梨雕纹木,坐榻铺了厚厚的皮毛毡子,摆着软枕,矮桌也铺了一层薄绢,窗户则从不透气的布帘换成了天青色的软烟罗,底板上还垫着软绵的地毯。
    陆骁从车帘被掀开起,就一直盯着谢琢的神情。
    他这是在试探。
    知道阿瓷并不是真的想和他疏远,而是出于避免牵连到他、想要保护他的目的。
    既然明面上不行,那暗处呢?
    他悄悄对阿瓷好,不让别人知道可以吗?
    不管是从以前,还是从今天早晨来看,阿瓷都是关心他、在意他的。所以他想知道,他到底可以做到哪种程度。
    见谢琢没说话,陆骁忍不住先开口:“今天早上,我坐你的马车,被颠得有点难受,我想着,反正还要蹭你的马车回去,干脆把内里都换上一换,这样一路上也能舒服点。谢侍读,你说对吧?”
    谢琢拎起绯色的袍角,坐到了陆骁旁边的座位上:“很暖和,确实比之前舒服许多。”
    陆骁听见,面上一喜,他就知道,先斩后奏肯定能行,阿瓷不会拒绝他的!
    弯下腰,陆骁又从车厢一角拿过来一个木盒,里面绫罗为底,放着茶壶和茶杯,他演示给谢琢看:“这是青瓷双层壶,里层和外层之间中空,壶里若装着热水,从你家里到宫门口,都能保证水一直是温的。你要是在马车上觉得喉间干痒,就能喝水润喉了,免得你咳嗽难受。”
    他又得意:“我想得可周到?”
    谢琢手指一点点紧攥着袖口的衣料,心上像是有风轻轻拂过去,他认真点头:“很周到。”
    谢琢不喜欢别人对他好,因为他总会下意识地怀疑,对方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但陆骁不一样,他直白,一双眼不见半点脏污算计,可以堂堂正正地晒在正午的烈日之下。
    同样,每每陆骁一双眼期待地注视着他、期待着他的回应时,谢琢就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陆骁将茶具放回去,问:“那你都喜欢吗?”
    谢琢认真点头:“喜欢。”
    “对了,我还带了一件东西!”
    陆骁最擅长的就是得寸进尺,他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打开后,将里面的一对耳坠给谢琢看:“这是我以前自己慢慢雕的,白玉做的小兔子。”
    他在库房里挑选皮毛毡子时,想起上次在琅轩,谢琢正好在看一副白玉耳坠。可能是因为他在场的原因,谢琢不想露出破绽,什么也没买就走了。
    陆骁觉得自己一定要给阿瓷补上才行。
    于是在成堆的耳坠中,鉴于阿瓷小时候最喜欢小兔子,陆骁挑来挑去,最后挑中了这副白玉兔形耳坠。
    想来阿瓷戴上,必定灵动又好看。
    谢琢看着陆骁拿在手里的耳坠,雕工虽不算圆润,但简约精巧,只有指甲盖大小。他不确定地开口:“送给我的?你不自己留着吗?”
    “府里的库房中还有很多别的,”陆骁怕谢琢不收,赶紧道,“我在那一大箱子里挑了很久,虽然这耳坠雕得不够精细,可总体还是能看出是一对小兔子,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他有几分紧张地看着谢琢,又问,“你喜欢吗?”
    谢琢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接下:“我很喜欢。”
    陆骁松了口气——果然,阿瓷妹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小兔子。
    “你喜欢就好!”
    目光悄悄掠过谢琢的耳垂,开口让谢琢试戴,陆骁是不敢的,他又看了一眼,不由开始想象谢琢戴上白玉兔耳坠时是什么模样。
    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能看见。
    作者有话要说:
    哀民生之多艰。——屈原。
    “青瓷双层壶”的描述参考宋代的“孔明碗”。
    第35章 第三十五万里
    等陆骁从马厩牵走了照夜明, 葛武看见谢琢手里拿着的木盒,奇怪:“公子,陆小侯爷为什么要送你耳坠啊?你又不能戴。”
    谢琢眼前浮现起陆骁问他喜不喜欢时, 满是期待的神情,回答葛武:“不管是耳坠还是别的, 都是心意。”
    况且, 陆骁喜欢收集这些物什, 从他话中透露的信息来看, 他府中库房里有一大箱, 数量很多,还会亲手制作,所以, 不管是之前用丝绢做的发簪, 还是这对用玉雕刻的兔耳坠,陆骁都非常用心。
    他将自己喜欢的东西作为礼物送给他, 如果他拒绝了,陆骁会不会难过?
    “也对,”葛武点点头, “公子说得很有道理!”
    而且多亏有陆小侯爷在。
    葛武很清楚, 自家公子毫不在乎外物的享受, 对自己几乎到了“苛待”的程度,他和老头子不忍, 但都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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