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甚者,大皇子是以为,自己已经可以代替咸宁帝,亲临校场演练了?
    里面可做的文章非常多。
    再加上,咸宁帝自己当年就是率军逼宫,长刀直指先帝御座,手刃了自己的四个亲哥哥,血染丹陛,这才登基为帝。
    陆骁心里想,不说天家无父子,咸宁帝最忌惮的,八成就是自己的儿子。
    沈愚总结:“大皇子这一次,简直就是在陛下眼前蹦着玩儿!”
    “嗯,”陆骁放下空了的酒杯,“陛下已经快五十了,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及冠好几年,陛下却还没有立储的意思——”
    “大皇子这是急了,想在二皇子面前彰显一下自己身为长子的正统地位?”沈愚又吃了块点心,含含糊糊地说话,“一时间,我都不知道大皇子是聪明还是傻,确实压了二皇子一头没错,但精准捅了陛下的命门。”
    皇后无所出,大皇子和二皇子分别由淑妃和德妃生下,谁都不占一个“嫡”字,同样,也谁都不服谁。再加上咸宁帝含糊的态度,两个皇子斗了数年。
    不过这些都不关陆骁的事,他身后是凌北陆家,身份敏感,两个皇子谁都对他客客气气,但谁都不敢打拉拢他的主意。
    所以,他从来都是跟沈愚坐一起,漫不经心地看戏。
    文华殿里,宫人连走路都悄无声息。
    内监总管高让挽袖研墨,一边禀道:“陛下,大皇子在殿外求见。”
    “嗯。”咸宁帝慢慢悠悠地批完一本折子,才沉声道,“让他回去。”
    高让放下墨锭,躬身应“是”,这才抱着拂尘,亲自去了文华殿外,传达圣意。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香炉上轻烟袅袅,气氛更静了一分。
    “延龄。”
    谢琢停下笔,起身施礼:“陛下。”
    咸宁帝笑问:“听说你和武宁候相处得不错?”他停下来算了算,像是操心子侄交友的长辈,“也是,你和驰风正好同龄,应该很有话聊。”
    谢琢好像完全没有受到殿内紧张气氛的影响,自然回答:“臣这几日都没见过武宁候,倒是前些日子在天章阁时,武宁候找过臣。”
    咸宁帝似乎颇有兴趣:“哦?驰风找你干什么?”
    “武宁候看话本时,有几处不懂,掌院学士繁忙,便让臣代为解答。”
    “看话本都看不懂?”咸宁帝笑着反问了一句,又忧心地感慨,“驰风还真是荒废学业,成天不知道跑哪里野去了。”
    话是这么说,却不见半分恼怒。
    说着,咸宁帝注视一身绯服的谢琢,清楚能入翰林院的,都是当世的青年才俊,自有傲气。现在被陆骁拉着去解释民间话本,心里必然多有屈辱。
    但他没提这茬,只道,“济川将他这个小儿子交给朕,眼看着朕也要管不住了。下次驰风若再有不懂的地方,还要延龄多费心。”
    谢琢滞了片刻,才回答:“能替武宁候解惑,是臣的荣幸。”
    咸宁帝很满意:“嗯,延龄受累。”
    这时,高让脚步轻巧地从殿外进来,回话:“大殿下初时不肯回去,奴婢劝了又劝,好歹劝动了。”
    咸宁帝脸上的笑淡下来,转而问谢琢:“此事延龄怎么看?”
    高让弓着背,也暗暗朝谢琢打量了一眼。
    “父母为子,子孝父母,大殿下不忍陛下辛劳,是为纯孝。若有不妥之处,也是周围下臣引导失当,想来非大殿下本意。”
    高让收回视线。
    陛下问得宽泛,若回答不慎,一不小心就会被贴上大皇子一派的标签,或者被划到对面二皇子那边。
    这位谢侍读却将大皇子看京畿守军校场演练这件事,缩到了父子亲情的范畴中,降低了整件事的政治意味。
    在夸赞大殿下孝顺的同时,又指责了大皇子一派的大臣“引导适当”,可谓片叶不沾身,一碗水端得平整,表明自己不亲大皇子一派、完完全全只效忠陛下的立场。
    同时,陛下此番发怒,意在警告大皇子谨守本分,没有把事情扩大的意向。谢侍读这番话,正好给陛下递了台阶。
    高让不禁在心里评价:论猜测圣心,这位谢侍读可真是准。
    咸宁帝搁下手里的折子,动容叹息:“延龄啊延龄,事情发生到现在,御案上折子都堆了几十本,却只有你是在体谅朕这个做父亲的心。
    君父君父,他们都见朕是‘君’,却不想,朕也是父。朕当真生大皇子的气?不过是气他将近而立,依然识人不清,思虑不全。”
    谢琢也动容道:“臣幼时失怙,一直羡慕别人有父亲教导。大殿下虽有疏漏,但有陛下在旁,臣欣羡不已。”
    文华殿这番对话,不多时便传到了大皇子李忱和文远侯罗常的耳里。
    文远侯坐在椅子上,捋捋胡须:“这个谢延龄不错,有他此番在陛下面前替你周全,你明日再去文华殿前跪上一跪,只说有负陛下期望,让陛下百忙之中,还在为你这个不孝子劳心,这事应该就翻篇了。”
    李忱穿着皇子常服,长相肖母,眼睛跟文远侯有几分相似,眼尾都有些微的下垂,他仍旧忐忑:“舅舅,这样真的能行?还有就是,婉婉的父亲可会出事?”
    婉婉正是大皇子妃的闺名。
    “照我说的做,记得明日在陛下面前,哭得情真意切一点。”文远侯喝了口茶,“至于你那个岳丈,这次的事惹了陛下不快,总要有一个人担着圣怒。谢延龄已经把你干干净净地捞了出来,而你那个岳丈当然不可能没事,但你也放心,最多不过贬官罚俸,出不了大事。”
    见大皇子仍有犹豫,文远侯放下茶杯,正色道:“殿下,皇子妃可以再娶,岳丈也可以再换,最重要的,是要保全你、以及陛下对你的喜爱和信任。”
    大皇子握了握手指,定下心:“舅舅,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翌日,大皇子在文华殿前跪了大半个时辰,终于被召进了殿内。不知道天家这对父子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大皇子出来时,眼睛都哭红了,却是喜笑颜开的模样。
    没多久,旨意下达,大皇子的岳丈官职降了一级,罚俸三月。
    据说旨意一出,大皇子妃便将自己关在房中哭了半个时辰。
    这时,谢琢正站在天章阁附近的回廊下,看陆骁喂鱼。
    陆骁仍是一身黑色麒麟服,没戴冠,只用黑色织金锦带把头发高高束着,露出锐利的眉眼。他把几块点心掰碎,往水池里东扔一撮,西扔几粒,引得鱼群游来游去,没得空闲。
    觉得有趣,陆骁作势要把手里的点心碎末给谢琢:“谢侍读要不要来试试?”
    他是发现了,谢侍读站在一旁看这么久,表情虽然没什么变化,但眼里明明白白透出五个字——我也想喂鱼。
    谢琢拢在宽袖中的手指动了动,有点意动,但看了眼点心碎:“不要,脏。”
    这回答把陆骁听笑了。
    他觉得自己从前着实没遇见过谢琢这样的男子——腰细,手腕也细,多病,不喜欢与人身体接触,吃东西猫舌头怕烫,长得过于漂亮,身上总有一股冷香,还十分爱洁。
    单就爱洁这一点,不说男子,洛京不少女子都不及他。
    “行行行,那这样好不好,我帮你捧着点心碎,你来喂,怎么样?”
    谢琢想了想,这样一来,他就只会脏两根手指的指尖,尚能接受,于是点了点头:“好。”
    陆骁穿着乌皮靴的脚踩在横栏处,绑头发的锦带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了谢琢绯色的官服上。
    他发现谢琢跟他不同,点心碎总是集中扔在一处。
    陆骁发表意见:“谢侍读,你这样的话,鱼群只聚在一处吃食,一动不动,缺乏了中间游来游去的过程,多喂几天,这群鱼肯定会胖!”
    谢琢以前没这样玩儿过,觉得陆骁说的有理,便学着他,东一撮西一撮。
    等喂完,谢琢用绢帕沾水,仔细擦干净自己脏了的手指。
    刚擦完,一只手到了他眼下——
    陆骁把手伸了过来。
    “也给我擦擦?我掌心全是点心屑,有点粘。”
    谢琢微顿,没有拒绝,也没有把沾湿的绢帕扔到陆骁手里,让他自己动手。而是依言擦起了陆骁宽大且满是硬茧的掌心。
    初时,陆骁散漫地站在原地,见谢琢垂着眼睫,认认真真顺着他掌心的纹路细细擦拭。
    没过一会儿,陆骁就发现,整条手臂都要僵住了——好痒!
    若是让谢琢力气再大一点,似乎有些不太好?陆骁只好努力转开注意力、忽略这点痒处。
    没过两息,陆骁的视线不由落在了谢琢露出的一截玉色后颈上。
    白花罗中单的领口下,肤色细腻,圆骨微凸,让人想……伸手用指腹碰上一碰。
    第14章 第十四万里
    确定陆骁的掌心已经擦拭干净了,谢琢收回手时,嗓音清淡地开口道:“最近在宫里,少见面吧。”
    陆骁被这句话说得一怔,第一反应是,难道谢琢发现我刚才悄悄看他后颈了?不对,陆骁试探性地发问:“是不是我让你给我擦手,你不高兴了?要不,我再给你擦回来?”
    谢琢摇头:“昨日在文华殿,陛下问我,与武宁候是不是相处得不错。”
    陆骁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很快又翘起唇角,有两分不准备藏起的讥诮——这阖宫上下,还真的布满了那位陛下的“眼睛”,连他跟谁多说了两句话,都要紧紧盯着。
    “谢侍读是怎么回答的?”
    “我当然是实话实说。”谢琢将用过的绢帕折叠整齐,“我说陆小侯爷确实找过我,不过,是因为陆小侯爷看话本时有几处看不明白,掌院学士又事务繁多,没有时间,便让我解答。”
    听完,陆骁没骨头似的靠着廊柱,笑容立时加深,抱着手臂道:“今日以后,若本侯风评变差,洛京到处都流传起‘武宁候才疏学浅,连话本都看不懂’,‘武宁候折辱翰林学士和探花郎’之类的谣言,必有大半都是谢侍读的功劳!”
    谢琢轻笑:“那还请小侯爷莫怪。”
    陆骁扫过谢琢眼里粼粼的浅笑,心里的躁郁眨眼便去了三分。
    他想,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跟谢琢说话?不过是因为,即便只是简单两句话,谢琢也能明白他的意思、清楚他的心情。甚至,就算什么都不说,谢琢也好像什么都知道。
    在这洛京城里,面对谢琢时,是他难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需伪装、能自由喘口气的时刻。
    回天章阁前,谢琢问:“小侯爷明天来点卯吗?”
    “不来了,照夜明在凌北撒蹄子跑惯了,现在困在马厩里憋得慌,我明天再带它出城跑几圈才行,不然会闹绝食。”
    陆骁说完自己的安排,又道,“不过明天早上,府里没饭,我准备去赵叔那里要碗面吃。”
    “好。”谢琢点头,指指放在横栏边上被彻底忽略的话本,提醒,“记得带回去。”
    陆骁看过去,才发现喂鱼太高兴,差点忘了他是靠解读话本这个借口,才把谢琢从天章阁里带出来的。
    一连几日,陆骁都没来天章阁点卯,散衙时,几个翰林官员小声交谈,“武宁候是不是以后都不来了?”
    “不来多好,我真是怕了他拿一本言辞粗鄙的话本,问我其中一个字念什么,或者话本里那个妖精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想来最惨的还是谢侍读吧?堂堂探花郎……”
    谢琢假装没听见,将桌面上的纸笔收拾整齐,发现袖口处沾了点墨渍,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等他走出天章阁不远,就看见文远侯世子罗绍坐在轿椅上,数人簇拥下,远远行来。
    没有转身走开,谢琢抱两册书,站在无人的拐角处,垂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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