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瑁皱眉看了一眼李光弼,转头又瞟了一眼依旧梗着脖子抱臂而立的乞扎纳力,脸上怒气升腾。忽然间李瑁厉声喝道:“乞扎纳力,你这蛮夷,还敢对朕无礼么?还不跪下。”
    乞扎纳力惊愕不知所措,他确实没把李瑁放在眼里,事实上整个回纥人都没把李瑁放在眼里。然而李瑁毕竟是大唐帝国的皇帝陛下,其身上自有天子之威。作为域外野邦之民,对于实力雄厚的大唐帝国的威严和崇拜一直存于心间,此刻竟然有些腿脚发抖,喉咙发干。
    “你回纥人受我大唐恩惠多年,否则你们早已被突厥所灭。现在我大唐有难,本拟你们是因为心怀感激才出兵助我。却没想到,你们并无感恩之心。若不知感恩,跟禽兽何异?朕对你们已经百般容让,甚至愿意以两座城池为交换条件,你以为朕不知道你们的心思么?朕只是不愿对你们太过苛刻罢了。而你们却非真心助我,十万兵马半数老弱,而且还不听我大唐将帅号令。现在死了点人,便要吵着闹着要带兵离开。朕只警告你一句,今日你敢率兵离开,你们回纥人便是我大唐之敌。待朕平叛之后,第一个灭的便是你回纥人,叫你们知道背信弃义忘恩负义的代价便是全族皆灭。朕也不拦你,你要领军离开,那么现在便给朕滚。”
    李瑁一番训斥,骂的乞扎纳力不敢抬头。他有心抬脚便走,但他也知道,面前这个大唐皇帝的话绝不是说着玩的,大唐一旦稳定下来,怕是回纥人真的会遭殃。回纥人若是实力强劲可抵挡大唐未来的报复倒也罢了,偏偏和吐蕃大战之后,北方草原上死伤惨重,损毁严重。回纥部落现在需要的是休养生息,根本没法跟实力强大的大唐周旋。即便大唐现在千疮百孔,但也绝不是回纥人所能抗衡的。这个后果可不是他乞扎纳力所能负责的。
    见乞扎纳力低头不语,李瑁的语气缓和了些。今日他心中也极为的愤怒和焦躁,听到李光弼和乞扎纳力又在争吵,终于忍不住暴起斥责。但他可并不希望乞扎纳力真的跑了,那攻长安之战便无疾而终,而且他也成了光杆皇帝,手中也没什么实力了。
    “这三天来连番攻城,虽然大军损失惨重,但还未到胜负之时。叛军的损失便很小么?朕看到的是,叛军同样伤亡惨重。跟我们相比,叛军应该更难承受才是。因为史思明现在是孤军,他的兵马死一个便少一个,根本无从补充。今日之战,他已经被迫驱使百姓作战,这表明他已经兵力严重不足。他的十余万叛军恐也剩下不足五成了。在如此情形下,谁能咬牙挺住,谁便是胜利的一方。况且,朕已经有了决定,给史思明施加最后的压力,逼着他向朕投降。在这个时候,你二人却乱了阵脚,教朕着实失望。”
    李光弼叩首道:“陛下明鉴,是臣的过错,臣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李瑁摆手道:“你们的心情朕能理解,你们也想尽快拿下长安,这也是朕心中迫切希望看到的。朕不怪你们心情迫切,朕只是不希望你们因为受挫便互相指责,大吵大闹。朕无退路,你们同样没有退路,史思明也没有退路。但是跟史思明相比,朕还有另外的手段。李光弼,你起来吧,朕要和你商议一件事。”
    李光弼谢恩起身,垂手站在一旁。乞扎纳力也收敛了吊儿郎当的样子,毕恭毕敬的站在一旁。还是第一次,他对眼前这个大唐皇帝有了发自内心的敬畏之感。大唐的新皇帝这份处惊不变的气度,便昭显了他的威严,他很想知道大唐皇帝有什么新的办法能打破僵局。
    “二位,朕认为,在如此情形下,攻城之战可以暂停一日。我大军能战之兵不足七万,朕不想将他们全部葬送在这里。李光弼,你再派人去送劝降信进城,告诉史思明这是他最后的机会。朕会立刻下旨,命王源的神策军立刻逼近长安。当此之时,史思明一旦发现神策军抵近长安的消息,那将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李光弼,你认为朕的主意如何?”李瑁缓缓道。
    李光弼冷静的想了想,开口道:“陛下圣明,此法可行。唯一需要担心的便是王源趁机攻城夺取长安。陛下在圣旨中一定要严令王源不得攻城,不能让王源趁火打劫。臣担心的正是这一点,所以才迟迟没请陛下下旨。”
    李瑁点头沉思道:“朕明白你的担心,朕其实也很担心。但眼下这似乎是唯一的选择了。朕料那王源也不敢公然抗旨,朕会在措辞上小心些,多加宽慰王源。他不是和高仙芝联名上贺表恭贺朕登基了么?我想,王源他对朕还是忌惮的,朕只要给他些甜头,他恐怕便不会有何异动。此事若是你无异议,便立刻去办,以免夜长梦多。”
    李光弼躬身道:“臣遵旨。”
    ……
    清晨的长安城从清冷的晨雾之中醒来。已经很久没有顺天门的钟鼓之声入耳了,城中的的数十万百姓反而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以前傍晚和清晨的钟鼓声是最让人痛恨的声响,一旦响起,人们便仓皇往居住的民坊中狂奔,否则便要被武侯抓捕鞭打。清晨的钟声也会让酣睡的百姓心中焦躁的醒来,迎接这严酷的求生的现实。若论长安城何事最令人厌恶,怕便是这晨钟暮鼓之声了。
    然而,在被叛军占据的这近一年的时间里,没有逃离长安的百姓们却无比的怀念起晨钟暮鼓之声来。叛军在长安城中的所作所为,让他们无比怀念一年前的日子。虽然那时候的日子并不好过,但比起现在的日子,那时候的日子便是天堂一般。
    在被叛军占领的这一年中,长安城中的百姓经历了无数次的洗劫和抢夺,经历了被叛军和胡人支配的恐惧。虽无晨钟暮鼓武侯当街的恐惧,但他们经历的恐惧比之那些东西存在的时候更为巨大。叛军士兵在长安城中胡作非为,每日都有百姓被枉杀,都有女子被奸淫侮辱,都有财物被抢夺。人们战战兢兢的活着,均有朝不保夕之感。
    而且,叛军在城中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拉丁入伍,城中的青壮男子几乎都被搜刮干净了,以至于十三四岁的垂髫少年,五六十岁的老年男子都难以幸免。
    在叛军严酷的政策下,所有的财物粮食都被搜刮一空,叛军实行了配给制,每日一家七八口人,只能有半升米粮的配额。而且为了这半升米粮,还要被驱赶着去加固城墙,挖掘工事,筑建箭塔等等苦重的劳役。全城百姓如猪狗一般的活着,苟延残喘,不知这场灾难何时才是尽头。
    而现在,就连最基本的糊口的粮食配额也被停止了,在朝廷兵马开始攻城的前一天,城中几十万百姓断粮了。叛军不再发给百姓粮食,这让全城百姓一下子进入了巨大的危机之中。
    断粮已经三天了,除了那些以前偷偷藏匿起粮食的人家还能勉强支持之外,大部分百姓之家已经无法支撑。饿了三天,连大人都受不了,更别提那些孩子和老人了。而在这样的情形下,叛军为了补充消耗的兵马,在城中连续再此驱赶百姓参与守城之战。让那些皮包骨头的老人和妇孺都参与到战斗之中,更是无异于将百姓们逼到了悬崖边上。
    在这种时候,百姓们内心中最后的一丝怒火终于在生死之际被逼迫的蓬勃而出。左右是个死,他们开始意识到,再不能当沉默的羔羊了。
    事情的起因源于凌晨的一次强行征兵之事。昨日之战,叛军守军伤亡惨重,死伤兵马逾三万五千余。面对这种情形,史思明再一次下令手下将领在城中强行征兵。长安城中经过很多次的征兵之后,虽然百姓的人数还有数十万,但大多为老弱妇孺病残之人。被篦子般的篦了十几次之后,能够充军为兵的已经少了的可怜。
    面对这种情形,叛军们只能将就行事,但凡还能动弹的男子,无论老幼一律拖拽抓走充军。永安坊西边的永平坊不过是长安西城的一个普通的民坊。这里和永安坊一样,住着的都是普通的老百姓。也正因如此,大难来临之时,他们和其他大部分的普通百姓一样没有机会逃离京城。在经过多次的征兵之后,永平坊中也只剩下了大多数的老弱病残之人。
    凌晨时分,饥饿寒冷和惊惶中的永平坊中又迎来了如狼似虎征兵的叛军士兵们。坊北李家是一户普通的百姓人家,住在北坊街口第一家。家里只有老夫妻两个和一个死了丈夫在娘家居住的女儿。老翁年近七十,之前在长安城中给人帮工做苦力,倒也身子尚算硬朗。但因为年纪太大,之前的几次征兵都没有被拉去充军,而这一次,他躲不过了。
    老翁这几天饿着肚子,身子虚弱的厉害,夜里又受了凉咳嗽了一整夜。老妪伺候着老翁喝了一碗热水,希望老伴儿能快些好起来。就在此时,叛军破门而入。他们掀开被子,将老翁抢拉下炕,要拉他参军。老妪忙上前求肯,告知叛军老翁年迈,且这几日身子生病虚弱的很。叛军那里肯理,执意拖着老翁出门。拉扯之间,老妪被叛军士兵踹倒于地,一头撞到了墙角,顿时一命呜呼。
    老翁见数十年的老妻死在眼前,心中悲愤难当。奋起余力抢过士兵腰间的佩刀斩杀了一名叛军士兵。叛军士兵们惊骇怒骂,顿时抽出兵刃将老翁斩成数段。这一切都被躲在偏房中的老翁的女儿看在眼里。眼看老父老母惨死在眼前,妇人翻院墙出门,大声呼叫救命。
    左近相邻们闻听哭诉尽皆骇然,一听到叛军连七十岁的老翁都不放过,联想到家中的幼儿和老者,恐尽皆难逃被征兵的命运。一名老者气急了,怒声道:“左右是个死,与其被这些吃人的恶狼拉去和朝廷兵马对抗,还不如和他们拼了。宰了一个是一个,朝廷兵马也少一个对手。”
    没想到这句话居然引起了极大的共鸣。已经被逼到绝境,觉得了无生路的百姓们纷纷叫嚷起来。一时间老者幼童妇人老妪纷纷响应,莫说人无志气,蝼蚁尚且有反抗之力,更何况是被逼到了绝境的百姓。很快便有数十名百姓拿着草叉扁担捣衣木棒赶到了李家院门前。七八名杀了人的叛军士兵正抬着同伴的尸首往外走,见到气势汹汹冲来的众百姓,他们兀自恐吓斥骂耍横。百姓们一拥而上,在被叛军士兵们杀了五六个人的情形下,将七八名叛军尽数杀死。
    这之后,全坊都震动了,百姓们越聚越多,他们在坊内扫荡而行,将进入永平坊中的两百余名征兵的叛军士兵尽数杀死。然后他们关上了四面坊门,拒守于民坊之中。
    此事迅速震动了全城,永平坊中的百姓的举动让全城百姓内心中的火苗腾腾而起。不久后,左近的永安坊、延福坊、嘉会坊纷纷效仿。进入这三坊之中的数百叛军被愤怒的百姓们所击杀,他们同样将坊门关闭,依靠着高大的坊墙拒守于此。
    消息很快传到了史思明的耳朵,史思明怒不可遏。先是大骂负责征兵的将领一番,然后下达了立刻镇压惩办百姓的命令。民坊坊墙虽高,但毕竟只是一道墙。百姓虽愤怒,但毕竟只是百姓,他们是无法和全副武装的兵马抗衡的。叛军调集了数千兵马前来攻打,很快便将四座民坊攻破,同时血洗了四座民坊,杀了六千多人。所有参与其中的百姓几乎无一幸免,统统被杀死。
    史思明就是要以这种残酷的手段震慑百姓,因为他已经明白过来,城中百姓已经民心浮动,压制不住了。
    民变虽然暂时被弹压下去,但史思明心里清楚,若不赶紧解决一些基本的问题,百姓们的变乱还会发生。百姓们断粮三四天了,这时候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而这时候能够抚慰百姓,让他们的愤怒稍微平息的,无外乎便是停止征兵行动,而且要迅速的给他们分发粮食。
    为此,史思明再一次将史朝义叫过来臭骂一顿,告诉他,今日必须打通粮道,就算是死,也要快些弄些粮食进城来再死。史朝义无可奈何,他只得带着三千兵马偷偷开了南城门出城,打算偷偷前往潼关方向去运些粮食来救急。然而他的三千兵马刚刚出城不到两个时辰,便在长安西南三十里处被唐军的五千骑兵追上。负责封锁粮道的唐军骑兵冲杀过来,史朝义吓得拨马便逃,惊慌失措的逃回了长安。手下的三千兵马也损失了一大半,只剩下数百人惊魂逃脱。
    史思明几乎要气的吐血。不但粮食一粒没见到,还折损了宝贵的三千兵马。这无异于雪上加霜。史思明亲自动手,用皮鞭将史朝义打的皮开肉绽,死去活来。若不是身边的人劝阻,史思明几乎要将他活活打死。天黑之后,屁股和脊背上没一块好肉的史朝义被抬回府中,趴在炕上哀哀地哭泣。这顿鞭子挨的虽然痛彻心扉,但更让人担心的事情还在后面,那便是自己被抬下来时,史思明指着史朝义的鼻子说:明日我要你第一个去城头迎敌,要你第一个去死。
    史朝义看得出,史思明在说这句话时眼中毫无父子之情,残酷决绝。史朝义知道,父帅不是在开玩笑。在如此严酷的情形下,父帅是不会考虑自己的生死的,他更在乎的是城池的得失以及他自己的处境。史朝义越想越怕,趴在床上痛哭不已。
    第938章 夺城(八)
    这一天虽然城里乱七八糟,但也并非全无好消息。北城的攻城唐军直到天黑也没有发动进攻,这让史思明长长舒了一口气。天黑之后唐军是无法攻城的,那么今日的偃旗息鼓只能说明一件事,那便是唐军也吃不消了。
    自己的守军虽然已经到了极限,唐军的情形恐怕也比自己没好多少。夜里极度寒冷,他们的兵马在城外野营之中恐怕正在遭罪。而且三天的攻城,唐军和回纥联军损失惨重,死伤人数粗略估计恐达八九万之多,他们的手头也没有多少兵力了。在这个时候,他们怎还有心力去继续攻城。也许……也许再坚持几日,长安之围便可解了。
    唯一让史思明担心的便是王源的神策军兵马。然而,神策军到现在也没看到影子,这说明什么?一直以来史思明都在思索着一个难以索解的问题。为何李瑁借回纥兵马来攻,却没有和王源的神策军合兵一处?为何李瑁跑去灵州即位,而没有在成都继位?那么结合现在的形势,史思明觉得他得到了一个答案。那就是,李瑁的登基其实并没有得到大唐其他人的认可,甚至是有可能在没有得到玄宗的允许下悍然登基。之所以如此,李瑁才不得不借用回纥之兵扩大实力,这也能解释为何王源的神策军一直没有出现在长安城左近参与攻城的原因。
    如此看来,其实大唐内部已经分崩离析,玄宗和李瑁这对父子已经反目成仇。而李瑁如此凶狠的攻击长安,怕便是要夺回大唐京城之地,以昭显他的皇位的合法性。而这一点或许并未得到王源等人的支持。
    想通了这一点,让史思明极为兴奋。这件事想通了之后便意味着,其实李瑁上次劝降圣旨所言的什么神策军将参与攻城的话都是讹诈自己,其实他根本调动不了神策军。甚至有可能神策军和他李瑁的兵马还是敌手。那这样一来,根本就没人帮李瑁攻城,这场危机或许很快就要过去。这之后粮道通畅,危机解除。自己再措辞严厉的去跟朝廷要一些兵马补充兵力,这长安城便永远是自己的。三大宫随便自己住,皇帝的宝座自己随便坐,自己便是这长安城中实际上的皇帝。
    想着这些,史思明心情好了很多,他甚至有心情命人上了酒菜,自斟自饮了几杯。这之前他可是滴酒不敢沾,生恐坏了守城大事的。
    一壶酒见底的时候,门外脚步急促,有卫士在门外沉声禀报:“禀报元帅,城外唐军营中射上来一封书信,请元帅过目。”
    喝的醉眼惺忪的史思明大笑道:“呈进来。这李瑁莫不是又要来诓骗我么?他却不知他的底细已经被我识破了。”
    卫士将信送入,史思明撕开信封看了几眼,笑声声振屋瓦:“李瑁啊李瑁,你越是劝我归降,便越说明你心虚。你说王源的兵马即将攻城,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归降,我只能说,你这些讹诈的话留着去吓唬三岁孩儿吧。”
    史思明笑罢,伸手将信丢入火盆中烧成灰烬。卫士拱手道:“元帅,如何回复?”
    史思明喝光杯中酒笑道:“回复什么?无需回复,命城头士兵射杀送信之人,这便是我给他们的回复。”
    卫士领命而去,史思明兀自低声冷笑不已。
    ……
    史朝义匍匐在床上,身上的疼痛让他难以入睡。几名伺候的女子都被他骂了出去,这些女子们的眼里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史朝义看的清清楚楚。若是在往常,她们脸上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来,史朝义会揪着她们的头发一顿拳打脚踢。然而今日,史朝义却只能骂骂她们罢了,因为他实在起不了身,而且他也没心情去和这些贱人怄气。
    二更更漏之声响过,史朝义也有些倦了,正欲昏昏睡去之事,忽然贴身奴仆老胡挑了帘子进来,吹进来的冷风让迷迷糊糊的史朝义打了个冷战。史朝义张嘴欲骂,老胡却抢先开口了。
    “大公子,有客来访。”
    “有客来访?大半夜的来的哪门子客?给我轰出去,我这样子怎么见人?”史朝义怒道。
    “是田承嗣、曹集、骆悦几位将军要求见您,田将军说无论如何要请您见他们。”老胡忙道。
    “他们来作甚?”史朝义皱眉想了想,摆手道:“叫他们来见,不过我只能趴着见他们。”
    “无妨,他们几位也都趴着被人抬着来的。”老胡道。
    史朝义这才想起,昨晚这三人均摊了一百军棍,屁股都开了花,怕是也还没法子站着。
    不久后,从门外依次抬进来三张软榻来,榻上田承嗣等三名将军都趴在榻上,鱼贯被抬进史朝义的卧房之中。三张软榻被依次对着史朝义的床头摆好,榻上三名将军倒还不忘撅着屁股拱手行礼。
    “参见大公子。”
    史朝义也撅着屁股回礼:“三位将军有礼。”
    一名仆役看着这四人对趴,撅屁股拱手的场景实在是没忍住,捂着嘴巴笑了一声。史朝义怒骂道:“滚出去,再笑便撬了你满嘴的牙。”
    仆役们灰溜溜的逃了个干净,史朝义这才对三人拱手道:“家奴不懂规矩,回头我收拾他们。”
    田承嗣拱手笑道:“无妨无妨,闻听大公子今日受罚,我等便想来探望一番。大公子无恙否?”
    史朝义闻言悲从中来,哭丧着脸道:“无恙个屁,我的背和屁股都被打烂了。父帅把我往死里打,若不是有人拉住了,我今日便成了一具尸首了。”
    田承嗣叹道:“史元帅也太狠了,人说虎毒不食儿,元帅怎能对大公子下如此毒手?那粮草的事情摆明不是大公子一人的过错,干什么拿这件事来责罚大公子?”
    史朝义摆手道:“田大将军,快别提了。这一关我还不知熬不熬得过去你,父帅说了,明日要我上城守城,要我第一个去送死,哎,过了明日,你们几位怕是便要替我收尸了。”
    田承嗣和曹集骆悦对视一眼,均微微点头。骆悦沉声道:“大公子莫要担心,或许元帅只是气话。元帅怎么会那么做?”
    史朝义叹息道:“哎,你们不知道,父帅最近对我越发看不顺眼。他说我不是他的儿子,就是个窝囊废。我瞧他不像是说假话。罢了,死就死吧,反正就这条命,他给的,拿回去便是。”
    田承嗣低声道:“大公子莫要说这些丧气话。我等来见大公子是想跟大公子商议一件事的。”
    史朝义睁着满是愁云的双目道:“跟我商议?那是什么事?”
    “大公子知道么?外边又来劝降信了,刚刚我得到的消息,唐军冲城头射上了劝降信给史元帅。史元帅烧了信,连送信的唐军也射杀了。”田承嗣皱眉道。
    史朝义呆呆的张着嘴巴道:“啊?有这事么?我却不知。这也不稀奇,父帅怎肯归降?父帅说了,他绝不会投降的。”
    田承嗣轻声道:“大公子,这可是唐军的最后一次劝降,元帅彻底拒绝了他们,这之后便再无回旋余地了。”
    史朝义愕然道:“难道……难道你们竟然有投降之意么?”
    田承嗣看了身边趴着的曹集和骆悦一眼,回头道:“大公子误会了,我们可并没有这想法。我们只是为大公子着想罢了。史元帅为报先帝知遇之恩,为大楚尽忠的想法我们是极为敬佩的,然而史元帅似乎并没有考虑周全呢。”
    史朝义有些发愣,皱眉道:“你们的话,我怎么没听明白?”
    田承嗣想了想道:“罢了,咱们把话挑明了说吧。大公子认为长安城还能守住么?”
    史朝义摇头道:“我怎知道?咱们现在只剩下不足四万兵马,怕是很难守住了。但这又有什么法子?这事儿父帅做主,我说的顶个屁用。”
    “大公子,我们几个商议了一下形势,觉得根本就守不住了。大公子说的对,我们只有四万守军了,而且已经无兵源补充。今日城中便因为拉夫征兵起了大乱子,老百姓都要起来造反了。咱们的粮食也没有,兵源也没有。朝廷也不管咱们,根本没有派兵来援。而且很快王源的神策军便将要加入攻城之战了。今日晚间,我的人已经回来禀报,说金州邠州方向有了动静,神策军正大举调动往长安进发。这种情势下,如何能守得住?”田承嗣道。
    史朝义呆呆道:“这么说的话,那里还能守住?可是我们能有什么法子?”
    田承嗣道:“大公子,现在只有你有法子了。您一出面,或许大伙儿还都有救。否则,我们全部都要死在这里了。一个也别想活。”
    史朝义愕然道:“我能有什么法子?莫非你要我去劝父帅献城投降么?那不是叫我去死么?我一说出这样的话,父帅当即便会砍了我。”
    田承嗣道:“当然不是要大公子去劝元帅。元帅心意已决,他连唐军送信的都射杀了,这已经是和唐人决绝了。”
    “那你说怎么办?”史朝义道。
    田承嗣叹道:“大公子啊,不知道你看明白情势没有,朝廷根本就已经放弃了我们了,他们既不主动送粮,也不增兵救援,就眼睁睁的看着我们死在这里。我们现在是四面楚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史朝义咬牙骂道:“说起安庆绪这个混蛋我就来气。反正我们要死了,我也不想称呼他是什么皇帝陛下了。这狗贼弑父登基,重用严庄那个狗贼。他们两个本来就对我史家不满,我们要死,他们怕是要额手相庆呢。安庆绪最担心的便是我史家找他算账,为先皇讨公道,他怎会救我们?这话我跟父帅说过,父帅却把我骂的狗血淋头呢。”
    田承嗣挑指赞道:“还是大公子是明白人,这些事很多人都看不明白,大公子却一目了然。安庆绪干的那些事冷了多少人的心,他做贼心虚,最怕的便是有人不服他的皇位。而所有人之中,他最忌惮的便是史元帅。史元帅可是跟先皇一起揭竿而起夺得天下的功勋老臣,他当然恨不得史元帅死了才能安心。这些事史元帅其实也明白,但史元帅恐怕是为了先皇的拳拳之意而装作不知罢了。”
    史朝义怒道:“所以我们才有今日,大伙儿都死了,安庆绪也高兴了,唐人也开心了,我们却落得死无葬身之地。”
    田承嗣轻声道:“所以,我们才来见大公子,事情或有可为。只要大公子肯做,那么咱们非但不会死在这里,而且会活的更好。”
    史朝义愕然道:“此话怎讲?”
    田承嗣低低的道:“大公子,唐人的招降书咱们都听到了。大唐皇帝说,只要我们献城投降,他便封你们史家为平阳王,让你们史家镇守东北两镇,那便是个土皇帝了,何等的自在荣光?咱们这些跟着史家的将领们也都会被饶恕,这是多么优厚的条件?可惜史元帅就是不同意。”
    史朝义皱眉道:“是啊,我也觉得条件很好,但父帅不同意有什么法子?你不是说他刚刚还拒绝了最后一次劝降,还杀了对方的信使么?这么一来,唐人还怎会容我们活着?城破后肯定是死路一条了。”
    田承嗣道:“未必如此,大公子可以出面接受大唐的条件啊。”
    “我?”史朝义撑起身子指着自己的鼻子诧异道。
    “是啊,大公子一定要说,史元帅不肯答应,你无能为力。但其实大公子你忘了,朝廷招降的便是你史家,大公子也是史家一员。大公子若是出面同意献城投降,朝廷也定是准许的。就看大公子有没有这个胆量了。”田承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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