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堡城下,王忠嗣再次领军来到这里。但相隔仅仅两个多月,王忠嗣的境遇已经大不相同。上一次来到此处时兵强马壮信心满满,王忠嗣甚至没有考虑过是否能拿得下石堡城的问题。而这一次抵达此处,王忠嗣的手中只有五万多兵马。而且这些兵马因为这戈壁严寒之地数月之煎熬,已经个个斗志全消,士气低落。
    更让王忠嗣觉得恍若隔世的是,数月前自己在军中还是威望高隆的大帅,而这一次朝廷的圣旨下达,自己竟然罕见的成为了一个领军出征却失去了大军的绝对控制之权的主帅,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
    离石堡城三里之外,王忠嗣策马而立,眼睛望向前方耸立在戈壁高坡上的石堡城。眼前的石堡城笼罩劲风扫起的雪雾之中,白茫茫,灰蒙蒙只看得到轮廓。王忠嗣努力的眯眼细看,但眼前的雪雾依旧迷失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任何敌军的讯息。王忠嗣心中一片灰暗,不仅是看不清敌军的动向,他也看不清此战的结局以及自己的未来。
    哥舒翰策马上前,猩红的披风在风中呼啦啦作响,但脊背依旧挺直。
    “大帅。天色已晚,快速扎营,明日一早便可攻城。只是不知道董延光的消息,他的兵马不知是否已经抵达石堡城后方了,消息全然断绝了。”哥舒翰沉声道。
    王忠嗣收回看向远方的目光,点头道:“董延光已发兵七日,按照正常的速度,也已经抵达石堡城南边了。但无论他到不到,我们明日都必须攻城,因为我们军中粮草已经快要断了。明日晨间,将所有的粮食都煮了,让兄弟们吃的饱饱的,好有力气发动攻击。”
    哥舒翰拱手道:“卑职明白。”
    哥舒翰策马而去,下令大军在冰雪中扎营。李光弼策马立在王忠嗣身侧,低声道:“大帅,这一战形势凶险啊,卑职跟随大帅征战多年,从未经历过这种困境。卑职不敢想象,若明日董延光的兵马没出现的话,我们将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大军断粮,饥寒交迫,这种情形让卑职心中甚是惶恐。”
    王忠嗣轻叹一声道:“光弼,你跟随本帅历经许多场血战,我原以为你是无所畏惧之人,没想到你也心中惶恐。但你没有错,本帅心中都很惶恐,何况是你。我们但求尽人事,其余的事情便交给老天爷吧。大不了马革裹尸,战死此处,也尽了我们的本分了。莫要多想,回营给将士们打打气鼓鼓劲,你我都如此,何况将士们。”
    李光弼点头应诺,沉声道:“大帅也回去吧,赶了一天的路,大帅滴水未进,要保重身子。”
    王忠嗣点点头,勒转马头缓缓而回。
    ……
    石堡城西四十里处,董延光率领的五万兵马正在戈壁深处扎营。近两天里,他们几乎没有前进一步。自从四天前,在石堡城往西转向意图绕行石堡城南方之后,董延光的大军之中便迎来了天大的麻烦。失去了扎陵湖作为行军的参照物,进入道石堡城西大片戈壁深处时,董延光将五万兵马带入了迷途之中。
    戈壁地形本就很难辨识,更何况他们进入了是一片茫茫雪原之中。北风永远没有停息的迹象,天空中永远是灰蒙蒙的,夜晚连星辰都辨识不清。地面上永远是高低起伏的茫茫积雪,走过的脚印很快就被雪雾覆盖,五万大军像是没头的苍蝇一般在雪原上乱撞。
    本来古代行军辨识方位的办法依靠着日月星辰或者山川河流和道路。在戈壁滩上虽然没有道路,但是依靠着日月星辰和扎陵湖以及西侧的昆仑山脉这些参照之物,辨别方向还是很简单的。可惜的是董延光没有料到戈壁滩上大雪之后的劲风会让天地一片苍茫灰暗。赶往石堡城时,因为是沿着扎陵湖曲折的湖岸行军,倒也不成问题。一旦进入戈壁深处,失去了扎陵湖的指引,又看不清昆仑山脉的方位,更没有日月星辰的指引,大军很快便失去了方向。
    在雪原上奋力前行了两天之后,董延光忽然发现他们已经迷失了方位,不知道去向何方,这把董延光吓得一身冷汗。董延光知道错过了时间的结果是什么。王忠嗣若按照原定计划在约定的时间发动攻城,而自己没能及时赶到发动腹背的猛攻,王忠嗣的大军恐遭覆灭之灾。这还罢了,王忠嗣一旦兵败,自己这五万兵马将是吐蕃人的下一个目标,这才是最致命的。
    军中十日粮食已经消耗过半,尚未开战军中士兵已经死了近两千人,现在又迷失在戈壁荒原之上,这次出兵简直是一场灾难。董延光不得不抛弃前几日心中所做的拿下石堡城受嘉奖升官的美梦,考虑起眼前的实际问题来。实际问题便是,若是无法认清方向,迷失于此。接下来断粮之后大军不战而溃,自己是否能活着回去都是个问题。
    董延光果断的下达了原地扎营的命令,这个命令也是最正确的决定。迷失了方向若还是执意的行军的话,有可能将大军带的偏向歧途更远。董延光派出了十几队斥候士兵四方探路,希望能找到行军的方向。但这十几队斥候兵除了两队一无所获的归来以外,其余的全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董延光不得已只能继续原地的等待,此时进退不得,连撤兵都不能做到,只能在原地等待。到底等待什么,董延光也搞不清楚。
    ……
    一夜劲风未停,但到天明之时,戈壁上的朔风却奇迹般的停了下来,许久未见的朝阳升起在东方的湖面上,将扎陵湖畔的雪原镀上一层金边。天空中黑云飘散,露出碧蓝如洗的苍穹来,整座戈壁滩上景色壮美无比。
    王忠嗣披挂整齐出了大帐,天色放晴让他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今日便要攻城作战,这或许是个好兆头,预示着今日攻城作战会旗开得胜。
    在一片喧哗和战马嘶鸣声中,五万唐军将士吃饱了早饭,拿起了武器开始整顿阵型。李光弼和哥舒翰策马在队形之间穿梭,战马的铁蹄踩在积雪的坚硬外壳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之声。
    “禀报大帅,大军已整顿完毕,请大帅下令。”哥舒翰飞驰而来,马蹄溅起一片雪雾。
    王忠嗣坐在马上,眼望前方的石堡城沉声喝道:“推进城下一里,准备进攻。”
    “遵命。”哥舒翰拱手而去,一声莽莽的号角声起,五万大军呈数百方阵缓缓推进。像是雪地上铺上的一层黑色的移动的地毯一般,大军的脚步整齐划一,踏碎戈壁滩上的冰雪,发出齐整的隆隆之声。
    阵型挺进至城下里许之地后,在号令声中停下。城头吐蕃守军似乎早就知道唐军即将攻城,城楼上方城墙之上密密匝匝的吐蕃士兵严阵以待,数万柄弓箭对准着城下,等待着唐军的进攻。
    按照惯例,攻城之战前需要激敌出城正面交战,但唐军的骂战兵刚到城下三百步内,城头便有劲弩激射而出,竟达三百步远,将十几名骂战兵射成了刺猬。王忠嗣也不再多做多余的动作,拔剑出鞘,在阳光下猛地一挥。战鼓隆隆响起,唐军的攻城战正式开始。
    ……
    石堡城西四十里地之外的戈壁滩中,突然放晴的天气以及停息的北风让董延光喜出望外。看着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董延光高兴大笑:“老天保佑,果然天无绝人之路。石堡城在东方,立刻往东拔营进军。但愿还来得及。”
    董延光的大军立刻拔营往东行进,他们不知道自己距离石堡城有多远,但只要方向正确,必是会感到石堡城的。这一日行军了三十里,直到红日西斜,依旧没看见石堡城的影子,董延光不得不下令原地扎营。
    就在大军忙碌扎营之事,派往前方的斥候兵飞驰回来禀报,在前方十里之外发现了石堡城的所在,因怕暴露了大军的踪迹,不敢太过靠近。董延光大喜过望,立刻下令斥候兵趁着夜色往城北侦查,找到王忠嗣大军的军营传递自己已距离石堡城不远的消息,约定时间发动攻城。
    当夜,董延光高兴的喝了点烈酒醉意薰薰的坐在大帐中眯着眼烤火哼着小曲儿。但他的好心情没有维持很久,三更三刻,夜探的斥候兵马带着满身的冰霜回到营中,将呼呼大睡的董延光从睡梦之中叫醒。然后,董延光听到了令他胆颤心寒浑身发冷的消息。
    第577章 无生
    鼓声隆隆,攻击石堡城的大战拉开帷幕。王忠嗣的老套路便是,以大量投石车投掷石块压制城头敌军,万余弓箭手冲锋在投石车的掩护下冲至射程之内,以密集箭雨进行二次压制,与此同时,步兵开始冲锋,在投石机和弓箭手的掩护之下在护城河上搭建通行的桥梁。
    这种战术一般建立在压制的火力强大,敌若我强的基础之上。但此时的吐蕃城中,吐蕃大军近七万人,兵力和器械都比攻城的兵力要多。以五万兵攻七万兵驻守的城池,在正常人看来,这无异于是一种自杀行为。王忠嗣并非不懂,但他只能硬着头皮进攻,寄希望于董延光在自己正面强攻的掩护之下率五万军突袭石堡城南城。虽然不知道董延光的兵马现在在何方。
    而且王忠嗣也没有退路,从多玛城出兵起便是一次全部压上的赌注,他的军粮已经耗尽,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只能寄希望于拿下石堡城。所以,大唐攻城兵马的投石车和弓箭手火力全开,不遗余力的进行猛烈的压制。攻城的士兵也没有因为是佯攻作战而只是装装样子,王忠嗣要求他们必须攻上城墙,必须攻破石堡城。
    然而,吐蕃军的反击来的又快又猛。吐蕃人特有的抛楼车被密密麻麻的安置在城墙内侧的空地上。抛楼的射程又高又远,虽然在城墙后方,但依旧能够越过城墙将几十斤的石块抛射到唐军阵中。
    近五百架抛楼的数量几乎赶上了唐军投石车的数量,又大又远的巨石像陨石一般从天而降,落入唐军的投石机阵中,砸进唐军的弓箭手阵中遍地开花。
    唐军无法摧毁这些隐藏在城墙内侧的抛楼,相反,这些抛楼却能将投石机砸成碎片。双方对轰了小半个时辰,唐军的投石机损失百余架,而吐蕃人的抛楼却丝毫无损。随着投石机数量的减少,此消彼长之下,对石堡城北城上的吐蕃守军的火力压制也逐渐的减弱。城头的吐蕃弓箭手也得以从容的从石块雨中现身城垛之后,用弓箭对城下的攻城唐军开始反击。
    唐军弓箭手是仰攻,吐蕃兵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还有城垛的保护,所以压制能力极其有限。反观吐蕃弓箭手居高临下,朝着毫无庇护的城下唐军施射便显得随意和得心应手了许多。在密集的箭雨攒射之下,攻城唐军大量的伤亡。
    这本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但凡攻城之军往往都是死伤数量较多的一方,若在平时,王忠嗣也并不在意。但问题是,现在唐军的数量本就不多,每死一人,双方的实力的天平便越发的倾斜,最后会轰然崩溃。王忠嗣明白这一点,好在先前的猛烈压制取得了成效,护城河上已经搭起了数十条道路。于是王忠嗣立刻下令,发动全面攻城作战。
    一时间呐喊声响彻战场,士兵们抬着云梯,头上顶着圆盾朝城下冲锋,越过吐蕃兵的死亡箭雨冲到城墙之下的死角,便可有效的避免被弓箭射杀。城头的吐蕃兵虽然能射箭,但他们无法从齐胸的垛口处探身向下射箭,那岂非等于将自己置身于城下弓箭手的目标之下。但这时候虽然弓箭效用不大,办法却是有的是。往城下丢石块檑木,浇热油,扔沙袋都是阻止攻城的好办法。准备充足的吐蕃守军雨点般的将城墙上预备好的滚木礌石往下砸。城下惨叫连天,血流成河,情状惨不忍睹。
    攻城战仅仅进行了一个时辰,唐军的死伤便已逾七千人,这个数字还在不断的攀升。每一时刻都有很多唐军士兵倒下,有的永远将热血洒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更多的则拖着残肢断臂往回爬,哭喊着希望能得到救助。
    唐军阵前,王忠嗣的脸上肌肉抽搐着,看着自己的兵马遭受屠戮,他很想下令停止攻城,但是他不能。
    李光弼带着一队骑兵从侧面雪原飞驰而来,气喘吁吁的来到王忠嗣的面前。王忠嗣眼中带着期待的光芒高声问道:“董延光开始攻城了么?”
    李光弼啐了口吐沫,脸色煞白,沉声道:“大帅,卑职绕到城南,未见一兵一卒。以目前的天气,可看出十里之地,更何况是五万大军?但卑职没看到董延光的影子。”
    王忠嗣面色惨白,皱眉道:“这个狗东西在搞什么鬼?居然违背计划销声匿迹,这是将我们陷入险地了。难道董延光竟然是故意致我们于死地不成?”
    李光弼皱眉道:“大帅,那恐也不至于,也许是他路上耽搁了时间尚未赶到。我们攻城攻的早了。这下可好,阴差阳错了。狗杂种攻城大事都敢拖延,事后必要参奏他,以军法处置他。”
    王忠嗣尚未说话但见前方指挥攻城的哥舒翰策马飞驰而来,见面便叫道:“大帅,兄弟们死伤惨重,南边董延光为何还不攻城?”
    王忠嗣叹了口气道:“恐怕等不到他们了。”
    哥舒翰惊诧道:“什么?怎么回事?”
    李光弼将自己刚刚前去探查的情形说了一遍,哥舒翰在马上破口大骂不休。
    “大帅,这可被那狗杂种给坑了,这还如何攻城?我们连城头都攻不上去,兄弟们被死死的压制在城下遭受屠戮,大帅,卑职建议立刻停止攻城,等待董延光的消息。”哥舒翰大声道。
    王忠嗣道:“但不攻破城池,我们又能如何?军中无粮,还能驻扎于此么?回去的路上也无粮食,咱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但这么攻也攻不下啊。吐蕃人尚没摸清我们到底有多少人马,一旦知道我们只有五万人,他们还不反守为攻,正面于我们交战么?到时候我们想撤也撤不了了。照卑职看,杀了军中的骡马充饥,反正也不用他们拉车了。再不成便杀了战马吃肉,总之熬也要熬到董延光到来才能攻城,否则便是白白的送命。”
    王忠嗣皱眉道:“城是没法攻了,但退却也没法退。下令停止攻城,准备同吐蕃兵马决一死战吧。”
    “大帅是说,吐蕃人会出城决战?”李光弼道。
    “不至于吧,吐蕃人有这么大胆子?”哥舒翰叫道。
    王忠嗣叹了口气道:“你们也是独当一面的将领了,怎还不懂这个道理。昨日我大军前来时天色昏暗,吐蕃人摸不清我们有多少兵马。我所以才下令清晨猛攻城池,配合董延光的兵马一举拿下此城。但现在董延光不至,而我大军全部兵力被对方一览无余,你们还以为吐蕃人会轻易的放我们离开么?”
    哥舒翰和李光弼均神色恻然,王忠嗣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当和董延光前后夹攻的计划出了纰漏时,吐蕃人知道面前的唐军数量比自己的兵力少,他们是绝对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唐军攻城他们固然求之不得,攻城作战杀伤对手要轻松的多。唐军若不攻城,他们也会主动求战。
    “快去传令停止攻城吧。这时候只能赌一赌运气了。可惜这是在戈壁上,否则倒是可以用疑兵之计。但这里一览无余,连埋伏之处都没有,吐蕃人是不会害怕的。只希望吐蕃领军主帅是个胆小之辈,否则决战必难避免。”王忠嗣沉声道。
    哥舒翰立刻下达了停止攻城的命令,攻城的士兵如释重负,潮水般的退了下来,留下了遍地的尸体和在雪地你挣扎呻吟的受伤士兵。
    王忠嗣料事如神,但这一次是他最不愿自己料事准确的一回,他多么希望自己能的判断能除了错。然而,事实却证明他的判断力依旧一如既往的准确。
    唐军喘息未定之时,但听石堡城中号角长鸣,嗡嗡的回声回荡在雪原之上。片刻后,石堡城北城门洞开,一队队的吐蕃骑兵和骆驼骑兵如洪流一般涌出城来,不紧不慢的在北门外排成阵型。数万骑兵铺天盖地,像是一块巨大的毡毯铺在斑驳的雪地之中。
    哥舒翰和李光弼心中惊惧不已,他们都抱着侥幸心理,希望大帅的判断是错误的,但事实证明大帅说的完全正确。吐蕃人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便立刻出城正面开战了。
    王忠嗣坐在马上沉声开口道:“取我的兵刃来,今日和吐蕃人决一死战。为我大唐效忠,杀敌立功的机会到了。”
    一名亲卫将王忠嗣的兵刃递上,那是一柄长枪。王忠嗣已经很久没有用过兵器亲自杀敌了,看来他已经做好了死在这里的打算。
    哥舒翰低声对李光弼道:“光弼,这一战凶多吉少,待会你带着大帅立刻撤退,我领军断后,一定要确保大帅安全撤离。”
    李光弼点点头道:“我也正是这么想,但我断后,你护着大帅走。”
    哥舒翰嘿嘿笑道:“光弼,这一次我可不听你的,打仗我比你在行。我的大砍刀下无一合之将。再说了,你可莫以为我是自寻死路,我会活着回去的。”
    李光弼张张口没说出话来,只微微拱手道:“那便依你,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我还要和你喝酒呢。和你喝酒最对味。”
    哥舒翰哈哈大笑道:“放心,一定。”
    说话间,吐蕃骑兵阵中号角再次吹响,黑压压的骑兵开始缓缓的冲锋,马蹄踏下积雪飞溅,腾起一片雪粒冰晶笼罩在前方的天空。冬阳高照,这雪粒漂浮在空中竟然折射出七彩之光,形成一道巨大的彩虹。
    这是唐军将士们此生中见到的最让人胆寒的一道彩虹了。
    第578章 覆没
    数万吐蕃骑兵铺天盖地而来,像一道巨浪一般汹涌而至。自开战以来,吐蕃人连丢两座城池,不得不龟缩在石堡城中防守,处于绝对的被动。但现在他们终于有机会正面与唐军开战,而且面前的唐军已经不再是数月前汹汹而来的唐军了,他们又怎会放过这个一雪前耻的机会。
    排山倒海而来的吐蕃骑兵发出,响彻天地的喊杀声,大地在颤抖,马蹄扬起的雪尘遮蔽了太阳,像是滚滚而来的沙尘暴一般迅速接近。唐军士兵一个个胆颤心寒,虽然身子站在原地,但握着武器的颤抖的手和眼中的惊惧难以掩饰他们心中的恐惧。
    此时若是有一人呐喊一声转头逃走,定会一呼百应瞬间溃败。但没有人喊出那一句,因为这是王忠嗣手下的河西陇右兵马,是经过严格训练,军纪严明的两支兵马。虽然恐惧,但他们的双脚依然如钉子一般钉在雪地上,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王忠嗣面色从容的横枪立马站在唐军阵中。眼前吐蕃兵马冲锋而来的气势虽然摄人,但在王忠嗣看来却属寻常。王忠嗣见识过比这多数倍骑兵冲锋的场景。经历过近二十万骑兵相互冲锋的对战,那场面才叫真正的大场面。
    当年王忠嗣成名的一战便是北出雁门关,率十万骑兵于桑干河畔三战三捷大破契丹和奚族的联军。那三战将契丹和奚族的十二万万骑兵和五万步兵组成的联军尽数击溃。最后的那一战,王忠嗣正是用八万骑兵和敌方近十万骑兵于桑干河旁的草原上正面交锋,硬撼敌方骑兵,硬生生将以骑兵作战著称的奚族和契丹联军击得粉碎。
    在此之前,大唐边镇流传着胡人骑兵不败的神话,契丹奚族突厥人的骑兵纵横往来无往不利,往往数百骑兵便可破数千唐军,唐军闻之丧胆。但此战之后,胡人骑兵不败的神话便彻底被打破。王忠嗣也正是从此役之后崛起,成为大唐边镇的定海神针,身兼三镇节度之职。直至皇甫惟明身死之后,连皇甫惟明的陇右道也交给了他兼任。
    所以在王忠嗣看来,对方的这两万多骑兵的冲锋的场面只能算是个小场面。然而王忠嗣却也明白,眼下即便这两万骑兵也非自己的兵马所能抵挡。他手下本有三万骑兵在手,若和吐蕃骑兵正面交锋也绝不输于下风。只可惜数日之前那三万骑兵还属于自己指挥,而现在他的手头只剩下了八千骑兵,其余两万多名骑兵被董延光尽数带走,此刻不知身在何处。
    但即便如此,王忠嗣还是下达了骑兵出击的命令,他展示了他作为一名名声远扬的将领的智慧,他并未让这八千骑兵迎上吐蕃人的骑兵洪流去送死,而是选择了更为聪明的作法。
    “骑兵两翼出击,攻击骑兵后方吐蕃步兵队。步兵弓箭手准备,长枪手准备,结阵迎敌。”王忠嗣高声下令道。
    八千骑兵从大军左右两翼飞驰而出,踏起漫天雪雾从往东西两侧冲了出去,远远避开扑面而来的吐蕃骑兵。他们斜斜的绕了个弧线,朝着吐蕃骑兵后方喊杀而至的数万吐蕃步兵冲锋而至。以骑兵攻击后队的步兵是聪明的作法。就好像你打我老婆,我便打你老婆,双方都用自己最强悍的手段去攻击对方最薄弱的部位,以造成更大的杀伤。
    相较于唐军而言,他们需要这八千骑兵挡住后方潮水般的吐蕃步兵,拖慢他们的脚步,以便对正面冲锋而至的强大吐蕃骑兵进行有效的抵抗。
    唐军前阵,长枪兵结成了一个个方阵,不计其数的长枪斜斜向上对准吐蕃骑兵攻击的方向。这是标准的步兵防骑兵冲锋的防御阵型。以盾牌为墙,以长枪为林。冲锋而至的骑兵会撞上这荆棘般的人肉工事,起到缓冲敌军冲锋之力,阻挡骑兵践踏碾压之功。
    而且,在这些人肉工事之前,还有另一道防线,那便是弩箭的攻击。上万唐军弓箭手站在长枪盾牌的人肉工事后方,弯弓搭箭,对着滚滚而来的吐蕃骑兵弯弓施射。
    箭矢如发出刺耳的尖啸之声,数万只羽箭在空中组成了一朵乌云极速的漂移又极速的坠落。无数只羽箭落入吐蕃骑兵的冲锋阵中。战马翻滚倒下,骆驼喷着泡沫打着跟头。马上和骆驼上的骑士们摔落雪地里,紧接着便连人带坐骑被踩踏入雪地之中,将血肉融合进泥沙冰雪之中。
    唐军的弓箭手给吐蕃骑兵造成了第一波的杀伤,一轮箭雨之后,上千骑兵滚翻在雪地里。这些人虽然当时未死,但他们没有一个能活命,哪怕只是受了轻伤。只要落入雪地之中,便难逃千军万马践踏的命运。
    “嗡,嗡!”弓弦枯燥的振动发声,像无数蝗虫振动的羽翼发出的声响。唐军弓箭手虽然竭尽全力以最快的速度射出箭支,但箭支的射程决定了他们有限的发射次数。从吐蕃骑兵进入射程的两百步内到骑兵们冲锋至阵前长枪和盾牌之墙前仅仅只需要数十息。这段时间,一个训练有素的弓箭手最多也只能射出四支箭而已,而大多数的弓箭手只能射出三支。
    唐军弓箭手在这段时间总共也只射出了三四轮箭。这三四轮箭带走了三千多名吐蕃骑兵的生命,然后,如浪潮撞上礁石一般,骑兵的洪流狠狠的撞上了唐军步兵的盾牌和长枪组成的人肉之墙上。四下里响起无数的凄厉的叫喊声,马匹和骆驼的嘶鸣声,兵刃交击之声,刀枪如肉之声。
    两军交接之处血肉横飞,骑兵强大的冲击力将人肉工事轰然冲塌的同时,巨大的冲击力也给他们自己带来巨大的伤害。斜指的长枪毫不留情的洞穿坐骑或骑士们的身体,盔甲在此时如纸一般根本毫无作用,巨大的冲击力可以轻易的让长枪将他们连人带马穿个通透。阵前倒下一片坐骑和士兵的尸首。
    吐蕃骑兵毫不停留,后续的骑兵飞跃而起,踩踏着地上的尸首,若虎入羊群一般冲入唐军阵中。唐军步兵也无所畏惧的蜂拥而上,围杀冲进来的骑兵。双方更为残酷的混战拉开帷幕。
    后方,唐军的八千骑兵斜斜的绕了个半圈,从两侧向吐蕃步兵阵发动冲锋。虽然兵力相差太多,八千骑兵面对的是四万吐蕃步兵,在接近时已经被射杀了两千多,剩余的六千骑兵还是一往无前的冲入敌军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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