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身来,吹胡子瞪眼的陆元机已经急的不行,连声的催促。王源问道:“陛下在何处召见?”
    “还能在何处?含元大殿啊,还没散朝呢。”
    王源一愣,此时日上三竿,巳时已过,平日朝会到此时早就已经散了,今日却还没散朝,看来必有缘故。自己这么一耽搁,得罪的人怕是多了去了,除了陛下等的心焦,满殿的百官怕是也要骂娘了。
    当下无暇多想,牵了黑马“炸药桶”来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大黑马飞驰而出,沿着长街飞驰而去。
    ……
    一路飞奔到了大明宫前,下马后进宫直奔含元殿,行到殿前王源傻眼了,之间殿前长阶上,文武官员们三三两两的往下走来,看上去是早朝已经散了。
    王源忙拦住一名官员问道:“散朝了么?”
    那官员认出了王源,指着王源道:“你这人,害的我们等了半个时辰。陛下召见你都这般怠慢,当真无礼。”
    王源咂嘴道:“那现在怎么办?”
    那官员道:“我哪知道怎么办?你自己看着办。”说罢拂袖便走。
    王源苦笑挠头,赶紧逆人流而上往殿门口去,到了殿门口,见两名内侍正吃力的关着殿门,沉重的殿门发出沉闷的莽莽之声缓缓关闭。
    王源无可奈何,正踌躇时,互听殿侧的台阶上有人说话:“王学士,你可来了,陛下命你到了之后去清晖阁觐见,快随咱家来吧。”
    王源转目看去,只见一名中年内侍站在石栏边的台阶上,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这人王源有过数面之缘,好几个场合都看到他和高力士一样陪侍在陛下周围听候使唤,他叫王承恩。
    “多谢多谢了,但不知王内侍可知今日陛下召见我何事啊?我这耽搁了时辰,心里有些没底。王内侍可否透露一二?”王源上前拱手道。
    “也没什么大事,叫你们这些学士来还能有什么?今日政事堂两位相公商议难民处置之事,最后商定了主意。因长安城中这几日因为难民之事有些流言流传,陛下要拟诏书安定百姓的心,所以便请你们翰林学士院的学士们来拟安民诏书。”王承恩淡淡笑道。
    王源愕然道:“就是这点事?翰林学士院的几位夫子不都在么?干什么非要召我来?”
    王承恩呵呵笑道:“王学士倒是矫情起来了,还不是那几位夫子写的诏书陛下不满意么?陛下心情不好,撕了几张诏书斥为面目可憎,毫无诚意,难安百姓之心。更当殿斥责学士院无人,所以陆元机才急着叫你来试一试,但愿你写的诏书陛下能满意吧。”
    王源甚是无语,玄宗也太讲究了些,一份诏书而已,如此折腾作甚?恐怕不是诏书的问题,而是玄宗今日的心情真的不好,也许在内宫受了杨贵妃的气也未可知。
    但知道了缘由,王源的心放下了一大半,这并非是什么大事。当殿拟诏虽有,但很多诏书都是在下殿之后拟定,时间也不算太晚。当下随着王承恩急匆匆赶往清晖阁中见驾。
    王承恩进去禀报,不久内侍出门宣王源进去,踏入清晖阁中,王源再次傻眼,原来早朝虽散去,李林甫、李适之、杨慎矜、裴宽、杨钊等一干重臣却齐聚此处,依旧在商议事情。难怪刚才自己没在散朝的人群中见到这几位的面孔。
    王源在众人的目光下快步上前行礼,坐在软榻上的玄宗拉着脸,待王源起身来劈头便是一句:“王源,公务时间,你不在翰林学士院当值,跑去何处了?”
    王源忙道:“启禀陛下,臣跟陆承旨告了假,有些急事要处理,故而……”
    “哼,急事,你的事急还是朕的事急?你们翰林学士院清闲的很,比朕过得还舒心。每日里闲谈游逛,真要作事的时候却都畏畏缩缩。朕很不开心。”
    王源忙道:“陛下息怒,臣知错了,陛下责罚便是。”
    玄宗见王源态度端正,认错积极,哼了一声道:“先站在一旁,一会儿替朕拟旨写诏。”
    王源松了口气,走到一旁站立。
    玄宗对着面前众臣开口道:“几位爱卿,到底这事儿要怎么办,你们闹了一上午没给朕个答案,朕等着你们给朕想个办法出来便这么难么?”
    第170章 舌战
    杨慎矜起身奏道:“刚才殿上都已经商定了,直接派兵押送原籍,再下诏安京城百姓民心便可;偏偏李左相又来变卦,搞的拖而未决。一桩如此小的事情,弄得这么复杂,也不知李左相是怎么想的。”
    李适之沉脸道:“杨慎矜,你说的轻巧。刚才我是同意了你们的办法,但后来一想觉得非常的不妥,这才请陛下再次商讨此事。你们的办法看似一了百了,但却太过简单粗暴,完全罔顾百姓的感受。这些百姓从北边逃难而来必是家园均已被毁,丰州一带还在拉锯作战,叫他们回去他们何以安生?”
    杨慎矜冷笑道:“倒像是你李左相一人忧国忧民一般,我问你,照你的意思是要收留他们咯?然则此例一开,今后京城岂不成了难民聚集之地了。这几年和契丹突厥边境上的冲突就没停过,一打仗百姓便都往南边涌,这岂能允许?”
    李适之道:“我可没说便要收留这些人,这些人固然不能收留,但简单的打发走却也是不成的。总之要想个完全之策才成。若像你所言,驱赶百姓回去,若中途生乱该如何?”
    杨慎矜呵呵而笑道:“李左相未免杞人忧天了些,这事儿我都不用劳动南北衙的兵马,单我刑部便可以办了。到你口中怕这怕那倒是显得极难了。”
    两人争争吵吵闹得不可开交,玄宗的脸色越发的阴沉,终于忍不住喝道:“你们在朝上当着百官的面也吵,下了朝来到这里又是吵,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也没个结论来,朕听着都烦了。这样吧,朕到阁上去睡上一觉,你们慢慢吵,吵出结果来再禀报朕。朕告诉你们,今日不给朕个办法来,你们便都别回家了,朕管你们的饭。”
    众人顿时无语,知道陛下是真的发了怒。今日早朝开始,陛下的心情便不好,翰林学士院无端得咎,被骂的够呛。要知道玄宗对翰林院的学士们可是很尊敬的,这么当面训斥还是头一回。
    说实话,孟夫子的诏书拟的也和平日一样的水准,并无差错之处,可惜陛下今日就是要找茬,也只能将学士院的学士们都请个遍来拟诏了。偏偏这个王源又不见踪影,陛下等候的时候更是焦躁的很,口中喃喃怒骂。总之今日诸多不合心意之事弄到一起,陛下已经开始发毛了。
    玄宗平日平易近人,但谁都知道陛下要是狠起来那是很让人害怕的。近年来陛下不太上朝,有个贵妃哄着,脾气好了不是一点半点,但今日这情形很可能是内宫出了什么事儿,导致影响到陛下的心境。
    李林甫咳嗽一声终于开口道:“李左相,我看咱们还是不要在这件事上掺杂不清了,难民就在城门外,城里流言蜚语不少,不尽快解决此事,陛下也寝食难安。以老夫看,杨慎矜的办法虽然粗暴些,但为了京畿的治安考虑,倒也是个快刀斩乱麻的好办法。不仅如此,还要定个规制,今后再有难民前来,要在京畿周边的州府进行拦阻。一点点难民的事情是小事,但乱了长安便是大事了。”
    李适之叹了口气,知道这件事若不妥协,今日很可能惹得陛下发怒,闹出大事来。虽然让李林甫占了上风,但自己确实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
    李适之和裴宽对视一眼,两人均知今日需得妥协,正欲开口说话,清晖阁侧门处一名内侍匆匆而入,从侧幕走到高力士身边,在高力士耳边低语了几句。
    高力士面色诧异的看了看站在角落的王源,神情颇有些玩味。
    “力士,怎么了?派去的人回来了?还算安定么?”玄宗皱眉问道。
    高力士凑近玄宗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玄宗脸上也满是惊讶之色,眉头舒展开来,问道:“竟有此事?”
    高力士微微点头。玄宗看向王源,招手道:“王源你过来,朕问你话。”
    王源本听着几人在这里毫无建树的吵闹很是无聊,听到玄宗叫自己忙打起精神上前行礼。玄宗摆手道:“不用多礼,朕问你,你今日上午告假去办的什么私事?”
    王源咂嘴道:“一点私事而已,不值得陛下过问。”
    玄宗微笑道:“你是不肯说么?刚才力士派了人去西门打探难民的消息,回禀说有人在西门外摆了大锅煮饭烧肉给难民们吃,这事儿你知道么?”
    王源没想到消息这么快便传到了宫里,知道无可隐瞒,只得道:“陛下,这事儿确实是臣所为,臣告假便是去办这件事的。”
    众官愕然,万没想到王源今天早上居然跑去救济难民去了,李林甫李适之王鉷杨慎矜等人的第一反应便是:这厮真会找机会,这是给自己刷名誉去了。
    “王源,你好大胆子,朝廷对难民之事尚未定论,你跑去赈济是怎么回事?要赈济也是政事堂决定的事儿,你跑去算什么?沽名钓誉么?”李适之沉声喝道。
    李林甫也道:“李左相说的很是,王源,你行事前跟谁打了招呼?这等大事你居然擅自行动,眼里还有朝廷么?”
    这大概是第一次左右相意见相同,第一次站在同一立场上,因为都觉得王源越俎代庖多管闲事。
    王源挠头道:“两位相国,这件事很严重么?”
    李适之吹着胡子道:“你以为我们不知道难民在挨饿?之所以没下令救济,便是不想让他们赖在京城不走,你这么一闹,难民们还走么?有饭有肉他们怕是赶都赶不走了,简直混账的很。”
    众官纷纷点头道:“确实胡闹,出什么风头,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这事儿是一个翰林院学士该做的么?想要名声也不用这么直接。”
    王源甚是无语,之前虽然有些担心有人会说些这样的话,但没想到招致满堂反对,倒是有些尴尬。
    玄宗不动声色的看着眼前众人,摆手道:“力士,将西门外的情形告知诸位卿家们听。”
    高力士应诺,高声道:“诸位,早间奉陛下之命,派了宫内内侍去查看难民情形,刚才内侍回报说,西门外难民们齐齐跪在城外高呼万岁,感谢万岁救济之恩。几名老者还托内侍带话进来说,他们绝不乱来,乖乖呆在城外听候朝廷发落。他们感谢圣天子之恩,祝愿陛下福寿万年。”
    众官面面相觑,李林甫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迟疑道:“难道说,是陛下下令救济难民的么?”
    玄宗微笑摇头道:“朕可没下过这样的命令,这件事咱们还要听听王源是怎么解释的。”
    众人齐刷刷看着王源,听他如何解释。
    王源躬身朝玄宗行礼道:“陛下恕罪,臣确实跟难民们说是陛下让我去救济他们的,臣有罪。”
    杨慎矜冷声道:“知道你胆子大,没想到会大到这样的地步,你这是假传口谕明白么?是要砍头的。”
    “让王学士说说缘由再扣罪名好么?毕竟做的也不是坏事。”杨钊忽然开口道。
    “什么?杨钊你也这么说话?王源不懂,你也不懂么?我知道他是你推荐给陛下的,怕担干系是么?”杨慎矜怒道。
    杨钊赫然起身道:“杨慎矜,说话可给自己留着后路,你这叫什么话?就是论事怎么又扯到我和王源的关系上来了。为朝廷推荐人才有错么?召王源入翰林学士院是陛下的决定,陛下的决定难道是我小小杨钊可以左右的么?岂有此理。”
    “过了,别再说了。”李林甫低声叮嘱杨慎矜道。
    杨慎矜也忽然意识到自己牵扯太广,现在可不是跟杨钊闹的时候。杨钊不算什么,可他背后可是有着一个贵妃娘娘的,闹起来自己没什么好处,当悻悻退下,再不作声了。
    玄宗的脸色又沉了下来,玩平衡之术虽然对自己的权力有利,但每日看着下边几帮人吵来吵去,心情也好不到那里去。
    “这个……杨尚书的话恕我没听明白,我今日去救济难民纯属处于怜悯之心。实不相瞒,昨日我听到难民之事,得知不少难民数日未食,想到这当中还有不少老弱妇孺,从边境逃难而来,又没得吃没得喝,心中实在不忍。所以我才穷尽家财去给他们弄点吃的,这难道也错了么?”
    “这是没错,但这件事你该跟政事堂知会一声,免得乱了政事堂定下的大策略。你这么一来,对难民遣返的大略甚是不利。”李林甫沉声道。
    王源摇头道:“我不懂李相国说的大略是什么,我只知道,难民数日不吃饭会饿死人的,饿极了的人会出乱子的,而且我也有点闲钱去救济他们,所以我便去做了。如果说大略是两位相国和诸位尚书中丞们考虑的事情的话,我便只能为朝廷安定这些难民之心。如果这也是错的话,那我也认了。”
    “说的好。”玄宗抚掌道:“朕赞同王源敢于担当,为朝廷分忧的作为。如果这真的影响了朝廷大略的话,就算有错,但总比那些明知难民在挨饿却不闻不问之人要好。”
    玄宗的话就像一记榔头,一下子将有人要斥责王源的话给打回肚子里憋住。众人终于明白了,玄宗对王源今日所为是持赞赏态度的,这便是基调,想拿这件事来搞王源,那是不太可能了。
    “可是……你总不能假冒陛下口谕吧,这可不是件小事。”王鉷毕竟直性子,憋不住这句话,还是问了出来。
    王源摇头道:“我根本没假传什么口谕,刚才我的表达或许引起了众人的误解,实际上我救济难民的时候,有难民跪谢我的大恩,我就告诉他们‘要谢便谢陛下恩惠,朝廷没有忘记难民,陛下更是记着难民的疾苦。’。正因如此,难民们才在西门外跪呼万岁。如果说这也是假传口谕的话,那我也认了,哪怕是被下大狱砍头,只要让百姓们明白陛下之恩,死也值了。”
    “好厉害,马屁拍到如此境界,这王源岂是善类。”众人心中均闪过这样的念头。
    众人看着玄宗的脸色便知道,陛下心里舒服的要命。即便是皇上,也是需要虚荣的,听到难民们跪拜陛下之恩的事情,让玄宗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灿烂起来。
    第171章 对策
    “朝廷之中,少一些争吵,多一些做实事之人便好了。”玄宗似在自语,又似乎在说给众人听。这话听在李林甫李适之等人耳中,就像是被当堂打了几耳光一般颜面无存。
    “王源,朕想听听你对难民之事有何见解,难民是遣返还是安置,众卿争执不决难以决断,你今日去接触了他们,应该心里有些想法吧。”玄宗问道。
    李林甫等人脸色再次大变,陛下问计于王源,这更是一种对群臣的轻慢。哪有当着左右丞相的面,当着御史台,各部首脑官员的面问一个小小翰林学士意见的,这可难以容忍。
    “陛下,翰林学士无议论朝政之权,陛下岂能问计于他。”李林甫脸色阴沉道。
    玄宗愣了愣,点头道:“朕倒是忘了这个规矩了,翰林学士确实无法参政,李相国倒是提醒朕了。嗯……翰林学士满三月之后便会授予侍御史的职位准许参政,那么朕便提前这么办吧。来人,拟旨,授王源侍御史之职,准其议政。”
    众人一片哗然,玄宗此举可不是为了听王源的意见,他这是故意要驳李林甫的面子,对李林甫处处于鏊插一腿的行为表达不满之意。李林甫何其精明,立刻便明白今日不宜再多言,面色如常的退到一旁去。
    王源也没料到事情会如此转变,他可不愿意发生这一切,虽然加侍御史的职位拥有了对朝政说三道四和上奏议政的权力,但王源宁愿不在此事不在此处,因为看李林甫和李适之等人的脸色,显然是对自己压抑着愤怒。他们绝不会去怨恨陛下不给他们面子,而只会怨恨自己出来搅局,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但无论如何,玄宗金口一开,事情便成定局,王源略有些尴尬的自己给自己拟旨加了侍御史的职位,宣读谢恩之后,王源还是王源,但身份已经不同。
    既然今日已经这样了,王源倒也横下心来,反正已经得罪人了,便不用再顾忌许多了。
    “陛下,难民的事情,臣确实有些想法。”
    “很好,朕看得出你有想法,从你去救济难民这件事上,朕便知道你一定有着自己的看法。说吧,畅所欲言。”
    王源道:“臣今日接触了数千难民,深知难民之苦,千里迢迢从边镇逃难,一路颠沛流离受尽苦难,实在让人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想我煌煌大唐天下盛世,却让子民受苦若斯,这实在是不太应该。”
    玄宗脸上微微变色,皱眉不语。
    “有人说他们聚集在长安城外是件坏事,会让京城中人心惶惶云云,但臣认为他们能自发聚集在城外等候朝廷救济,这反倒是一件好事。他们聚集于此恰恰是因为他们是纯善之民,来到京城是因生计无着,寻求朝廷庇护的行为。而一旦朝廷不闻不问又不加以救济的话,百姓们饿到了极点反倒不会再乖乖呆在长安城。到那时为了吃饱肚子,他们恐怕什么事都会做得出来。长安城外的近郊州府便首当其冲成为难民的冲击之地。一旦有一件抢夺杀人之事产生,便会起连锁反应,到那时便不是安置难民的问题,而是暴民作乱的大问题了。”
    玄宗脸色郑重,抚摸着长须沉吟不语,众臣有的微微点头,有的却面露不屑之色。
    “这几千人能闹出什么乱子来?只要他们敢作乱,数日之内便教他们全部人头落地,王源,你未免将事情想得太严重了。”王鉷不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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