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均有些纳闷,长安东城寸土寸金,靖安坊虽不是地段最后的坊间,但总是东城一坊。谁知道这里居然也有荒芜无人居住的宅院和空地。这块荒地可足足有几座大宅院的面积,有山有小池塘,距离南坊门也并不甚远,若单纯论地段,应该是宜居之地,却不知是何原因。
    三人无暇多想,事实上能够从无人之处穿越过去,从靖安坊东坊门悄无声息的出去,更能防止行踪被泄露。不过在穿过那片无人荒地之后抵达北边最近的一处破落的胡同口时,有几名站在门口闲谈的百姓见到三人从长草之中走来,都面露恐惧惊讶之色。
    王源不知何处通向东坊门最近,反而面带微笑上前问路,几名百姓一哄而散,各自回家噼里啪啦的关上了院门。三人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正困惑之际,旁边院墙上方探出一个花白头颅来,一名瘪嘴老丈在墙头颤巍巍发问:“三位是人是鬼?大白天的不要乱闯,这里可是有半月观赵仙长的神符镇着,若是胡来可是要教你们魂飞魄散的。”
    王源愕然道:“老丈怎么说话呢?我们当然是人,从南坊门抄近路过来的。”
    老者胼指道:“休得骗我们,你们变化的如此英俊也骗不了我等,我等都知道你们是披着画皮的鬼怪,速速走开,否则我便要请符了。”
    王源等三人哭笑不得,那老者甚是恼怒,缩回头去,半晌后再探出头来,手上举着一张半尺长的黄色符纸朝着三人横眉瞪眼。王源走近笑道:“老丈,别忙活了,我们不是什么鬼魂,你们这是怎么了?”
    老者见符咒无用,倒也有些困惑,见王源等三人行动举止也算正常,确实不像是鬼怪,这才松了口气道:“原来你们不是鬼怪,但你们怎么从刘宅那边走过来了,大清早的吓死人了。”
    王源笑道:“什么刘宅?我们只是路过罢了。”
    那老者指着南边的松树山一带道:“你们不是从那边松树山下的宅院边过来的么?”
    “你是说那座破宅子么?我们是从哪儿经过的,不过可不知道是谁家的宅子。”
    老者道:“那里就是刘宅啊,你们三个居然敢从那边经过,没有人告诉你们那里生人勿近么?”
    王源笑道:“一座破宅子而已,老丈怎地如此好笑?”
    “破宅子?”老者叫道:“那是座凶宅,十几年没人敢从那边走了,闹鬼怪闹得凶的很,三位能活着走过来算你们运气,赶紧回家请师父做法师道场,免得被污秽之物沾了身。”
    王源忍住笑道:“好好,回去就做,但不知凶宅里都发生过什么事?”
    老者道:“这你都不知?你是外坊人吧。”
    王源道:“是啊,这都被你看出来了。老丈好眼力。”
    老者道:“那有什么,只有外坊人才糊里糊涂的敢从那边走,本坊乡邻却是没一个敢从那里走的。”
    王源朝老者招手道:“老丈跟我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我这里有几十文钱,送你买酒喝。”
    公孙兰皱眉道:“咱们不是有正事么?在这里耽误时间作甚?”
    王源摆手道:“不急,离午时尚早,我问问这件事,自有计较。”
    李欣儿道:“什么计较?”
    王源道:“待会再说。”说着从怀里掏出几十枚铜钱串来抛上墙头,墙头老者甚是小心翼翼,先用黄符贴在铜钱上观察一会,确定不是蛇虫毒蝎变化之物,这才完全放下心来,颤悠悠下了墙头,哗啦开了院门。
    王源细问缘由,老者嘴巴漏气,但话说的倒是清楚,将这片荒地老宅的故事说给王源听。
    第80章 东楼(一)
    “前边那松树小山一带的宅院是咱们大唐开国的一位大人物的宅子,鲁国公刘文静知道么?只是这位鲁国公好大喜功,终于犯了大罪惹怒了高祖皇帝,全家满门抄斩,九族株连,鸡犬不留。”
    老丈连比划带喷口水,外带表情逼真,说的津津有味。
    “在此之后,这座大宅子便卖给了从洛阳来的一个商人居住,开始还没事,但不久之后,那商人家中开始发生变故,父母先后暴亡,一双儿女也得了怪病。五年之内,家中亲眷十几口死了七八个,最后这商人也发了疯。当时便有传言出来,说着宅子里闹鬼,而且不止一个,是刘文静一家上百口的鬼魂都在宅子里闹腾。”
    王源听的头皮发麻,旁边的李欣儿吓得紧紧挽住公孙兰的手臂脸色煞白。
    “自此之后,没人再敢住这宅子了,那商人家里剩下的人丁尽数搬出了宅子,这宅子也卖不掉了,成天荒废着没人敢住。也有不信邪的见宅子精美想据为己有,住进去没几天便再无消息。官府也曾拍了几十个汉子一起去找人,进了宅子一个个昏头昏脑摸不着方向,若不是撤离及时,怕是要折在里边。”
    王源皱眉道:“这么邪门?都是传闻吧。”
    老丈瞪眼道:“什么话,老汉我还说瞎话不成?你没瞧见这巷子口都挂着照妖镜黄纸符么?你们从南边巷子走进去的时候没见到那些物事?”
    王源顺着他手指的反向看,果见巷子的墙壁上镶嵌着一块块铜镜,巷口的树杈上挂着十几张黄绸朱砂画作的道符,刚才完全没注意到这些。
    李欣儿低声道:“南边巷子里也有,我见了,但是我没在意,也没问,还当是本坊民俗如此呢。”
    “那可不是,就是为了家宅平安,这几年不少人大白天的死在里边,到了夜里更是鬼火闪闪,谁都不敢再去凶宅里,你们可倒好,大摇大摆的从那边过来了。这位后生,你还是离我远一点,保不准已有赃物上身,几位自便,赶紧离开吧。”
    老者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三人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王源临走时问了句:“但不知这宅子的主人还在不在?倒想见一见。”
    老丈张口结舌,见了鬼似得看着王源道:“你竟不怕,还要听些详细的?”
    王源笑道:“只是好奇问一问罢了。”
    老者回身进屋关上门,半晌在墙头探出头来道:“那商人的后人住在前街开个陈记面馆,不过你要问他祖上中邪的鬼怪之事,怕是要被他骂出来的。”
    王源拱手道:“多谢老丈了。”
    三人从巷子里走到主街上,李欣儿才松了口气,埋怨道:“早知道这么邪门,咱们便不从那边抄近道了。”
    王源笑道:“你们信鬼怪之事么?”
    李欣儿点头道:“我信啊。”
    公孙兰皱眉道:“这些事说不清楚,也许有也许没有,不过你对这件事如此感兴趣却是为何?”
    王源道:“我是不信这样的鬼话的,我在想,是否能买下这片地方,这里很适合我们住,想来也不会很贵。”
    公孙兰和李欣儿呆呆看着王源,面有惊恐之色。
    ……
    午前时分,三人在细雨之中抵达长乐坊。
    虽得杨钊告知醉仙楼就在长乐坊中,但即便公孙兰李欣儿这两位对长安城熟之又熟的长安通也不知道醉仙楼这家酒楼的具体位置,所以进了长乐坊后,王源便只能找人问路。
    然而问路好几个本坊之人,他们都茫然不知醉仙楼在何处,直问了十几个,才有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警惕的看着王源等人上下打量了半晌,才指出了醉仙楼的方位。三人顺着他指的方向循路至抵达醉仙楼门前,到了门口却很有些惊讶和困惑。
    但凡酒楼茶馆之类的地方,总是开设在繁华地段,即便是在东西两市无栖身之地,开在民坊之中也一般以坐落在十字主街上才最合适,因为那里才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之地。但这醉仙楼竟然没有坐落在主街上,反倒是在长乐坊西北角的一处僻静的巷弄之中坐落,且看其门楼甚是寻常,不像是个大酒楼,倒像是个寻常院落。
    王源也未加多想,也许杨钊特意要在这里说话,看中的便是此处隐秘不引人注意,倒也符合两人见面的情形。
    门廊上站着两名知客的小伙计,见王源等三人出现在门前时,一名面目清秀的小伙计看了王源几眼,立刻上前拱手施礼道:“敢问客官可是王源王公子?”
    王源惊讶道:“你怎知道是我?”
    那小伙计道:“我家主人有吩咐王公子的相貌,小人特地在此迎候。”
    “你家主人是谁?”王源有些警惕的问道。
    小伙计道:“我家主人便是度支郎杨钊,公子不是我家主人邀约前来的么?”
    王源笑道:“原来如此,杨度支郎倒是有心。”
    小伙计在此拱手道:“请虽小人来,三位可脱了蓑衣斗笠,进楼中有长廊连接楼内,便无须穿着此物了。”
    王源笑着答应,同公孙兰李欣儿一起去了蓑衣斗笠跟随那小伙计进了门廊;门廊之后果然连接着东西两道回廊,走势是沿着院墙曲折往后,站在门口自然看不到这些回廊。
    三人跟随小伙计上了左首的回廊上,这回廊造的很漂亮,下边是木板铺设,上方是琉璃瓦盖顶,头顶上每隔十几步便挂着造型精美的八角宫灯,下边的黄色丝穗随风轻舞,显得华贵而堂皇。
    长廊周围种植着高大的树木,大多为樟树黄杨这等四季长青之数,间或有数棵巨柳点缀其间,但也是绿芽如雾,细枝婀娜,尽显春色。这些树木树叶在雨水滋润之下显得碧绿养眼,清新可爱。
    看到如此的做派,王源心中开始对着醉仙楼的印象开始改观,在门外看和进来之后的感受截然不同,显然庭院经过精心的布置和装扮,是一处特别雅致的所在。
    “挂的灯是宫里专用的八角仕女花鸟灯,这醉仙楼的主人身份不俗,非皇亲国戚不敢这么做,上元节经宫中准许,民间才准许挂这样的灯笼。”公孙兰神色警惕,在王源身边低语。
    李欣儿低声道:“二郎,师傅,咱们看来要小心些,这酒楼不一般。”
    公孙兰微微点头,王源虽然心中惊讶,但他却并不觉得这是威胁,既然已经如约前来,若有不利的话,已经进了这酒楼院子里,说什么也晚了。再说酒楼主人的身份跟这次会面也没什么关系,杨钊选了这个地方,大概也有一部分是为了炫耀,显然这醉仙楼怕不是一般食客能够进来的。
    前方回廊转折,绕过一个小小的假山之侧,眼前豁然出现了一座两层精致小楼,回廊直通小楼门口的青砖铺就的平整地面上,领路的小伙计止步不前,拱手赔笑道:“小人只能领到这里了,我家主人便在前边的楼中等候,三位自行移步。”
    王源拱手道:“劳累了。”
    小伙计躬身退后,转头沿着回廊朝来路而去,三人站在廊中,看着前方这座金碧辉煌的掩映在翠树之中的小楼,那门上挂着一匾额上写“西楼”二字。
    “好像有点古怪。怎地静悄悄无声?这不是酒楼么?怎么没有客人。”李欣儿紧张的低语。
    王源笑道:“既来之还管那么多,走吧。”
    公孙兰点头道:“说的是,管不了那么多了,走。”
    三人快步下了长廊台阶来到楼前空地上,尚未站稳脚步,猛听得哈哈大笑之声从楼内传来,一名身材高大的锦袍男子阔步从楼门屏风后拱手现身。
    “王公子,你可来了,我都喝了一壶茶了,还以为王公子今天不来了呢。”
    第81章 东楼(二)
    那人正是杨钊,正满面春风的朝自己走来,王源拱手行礼道:“度支郎相邀,岂敢不来?度支郎说午时相候,此刻午时怕还没到吧,度支郎倒是个急性子呢。”
    说话间杨钊已经来到面前,呵呵一笑道:“王公子说的是,好像是我心急了些,恐怕我是见王公子心切,误算了时辰。”
    王源微微一笑,这杨钊说话挺会说的,听着叫人心里舒坦,但见杨钊看着王源身后的公孙兰和李欣儿道:“这二位姑娘着男装而来,想必是王公子家眷咯,王公子好福气啊,年纪轻轻名满长安,身边又有两个如花美眷,真是相陪羡煞旁人也。”
    公孙兰的神色先是僵硬,紧接着便是怒气上脸,王源忙道:“杨度支快莫瞎说,这位是我夫人,这一位是我的表姐。”
    杨钊一怔,哈哈笑道:“哎呀,原来是你表姐,抱歉抱歉。”说着朝王源挤挤眼道:“一表三千里,某家知道是怎么回事。”
    王源吓了一跳,生恐公孙兰听见,忙瞟了她一眼,但见公孙兰脸色通红,眉头蹙起,濒临爆发的边缘,显然已将这句话收入耳中了,忙用眼神安慰公孙兰,示意她不要发怒。公孙兰忍了又忍,终于为大事着想,没有发作。
    杨钊可没注意到他已经言语不禁得罪了一个魔头,自顾摆手道:“客套话咱们上楼去说,今儿为了你前来,我准备了不少好酒好菜,咱们好好的说会话。”
    王源笑道:“度支郎请。”
    杨钊也不客套,当先进门,王源跟随其后,进门后王源忽然感觉有些奇怪,楼内各处站着的不是寻常酒楼中的那些青衣小帽伺候的伙计和掌故,反倒是一群身着奇怪服饰,发髻高挽,脖子修长,神情温婉的女子。
    王源也不好问,心中琢磨:难道这醉仙楼竟然是一座青馆么?不过看这些女子的样子,却又不像是做那种行当的人,一个个恭敬而立,目不斜视,并无浪荡勾魂之态。
    杨钊看出王源的神情,但却面带微笑不加解释,只引着王源上了二楼;偌大的二楼厅堂之中,只有当中摆着一张红木桌,旁边摆着两张铺着毛皮坐垫的椅子,桌子上一杯热茶还在冒着热气,显然刚才杨钊便坐在这里喝茶等着自己的。
    杨钊请王源落座后笑道:“咱们要谈事儿,还请尊夫人和你那位表姐便委屈在隔壁落座,单独会有人上酒菜招待她们,虽然失礼,但王公子该不会介意吧。”
    王源点头道:“该当如此。”回过身来对身后的公孙兰和李欣儿道:“你们在楼下吃些东西,我和杨度支有话要说。”
    公孙兰和李欣儿虽然不远让王源离开视线,但既然王源开口,也不能多说,只用眼神示意王源小心。一名女子领着两人下楼而去。
    杨钊带着王源在桌边刚一坐下,几名女子便立刻抬着几道屏风过来迅速围住周围,紧接着一名女子捧来烧的红彤彤的火盆放在屏风内,顿时寒气消退,屏风内的小包厢热呼起来。
    一名身着长裙的端丽女子款步过来,朝杨钊行礼,口中用奇怪的口音道:“问客人,酒菜均已准备好了,是否便上桌?”
    杨钊摆手道:“可以上桌了。”
    女子答应一声躬身退出包厢,轻轻将屏风拉好离去。
    王源有些发愣,杨钊笑道:“王兄弟,有何疑问么?某瞧你好像很困惑的样子。”
    王源皱眉道:“确实有些难解,这一家醉仙楼甚是奇特,甚时我大唐酒楼的伙计用女子来担当了。还有,这些女子怎地说话的口音有些古怪?”
    杨钊哈哈笑道:“王公子难道没听说过‘昆仑奴,新罗婢’这句话么?这座醉仙楼中伺候人的女伙计都是新罗婢女,她们说大唐的语言当然有些古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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