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终于明白了,难怪左相今天脸上阴云密布,原来是遇到了这样的大事,换做谁都没心情再多想其他了。
    柳熏直显然看出了众人的惶恐,他立刻给众人做了一番心理辅导:“诸位不必替左相担忧,左相为人刚正清直,这一点皇上也是认可的。皇上并未因左相为韦尚书辩护而责怪他,更何况左相是针对御史中丞杨慎矜等人弹劾韦尚书和皇甫惟明共谋废立的大罪而辩护,皇上驳回之后还斥责了杨慎矜等人,由此可见,在这件事上,左相和皇上的想法其实是一致的。”
    柳熏直这番话让众人舒了一口气,照这样看来,其实李左相的不开心可能完全是因为好友被贬出长安之事。毕竟韦坚被贬,相当于左相在朝中少了个帮手,自然是很不高兴了。
    王源心中甚是疑惑,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因为替李欣儿送到东市墨香斋的那封信他是偷偷看了的。信上就是告诉太子,他上元夜会见韦坚以及韦坚去见皇甫惟明的事情全部被李林甫看在眼里。那个叫杨慎矜的御史中丞一定是李林甫的人,而弹劾的重点也必是针对太子李亨,怎么听了半天只是韦坚和皇甫惟明两个人倒了霉,那个李欣儿为之效力的太子李亨却一点也没受牵连?
    王源本不想在此事上多动脑筋,但想到自己明日要参加的梨花诗会便是那位呼风唤雨的李林甫举办的诗会,他便不得不需要弄清楚朝廷之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了。更何况无论是李欣儿还是公孙兰都曾明明白白的告诉自己,自己跟着李适之是不明智的选择。
    王源虽然觉得自己这样的小人物应该不会受到牵连,但他也不愿迷迷糊糊的卷入其中,起码在危险来临的时候,自己也有个心理准备或者是备用的计划,而这一切的前提便是弄清楚当中的关窍。
    在众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到明日的梨花诗会上的时候,王源独自一人来到住所西边的小竹林边,想好好的理一理其中的关节,然而所知甚少,想弄自己弄清楚也很困难。
    “二郎,又在构思什么妙句呢?”柳熏直面带微笑现身,缓步走到王源身边。
    王源摇头道:“并不在构思什么妙句,只是看看风景罢了。”
    柳熏直呵呵一笑,低声道:“你瞒不了我,刚才的事你害怕了?害怕跟着李左相没有好前程了?”
    王源微笑道:“本朝左相和右相之间的一些事情我早已耳闻,若是有这方面的顾虑,我早就卷铺盖走了。再说我只是个蝼蚁般的人物,风雨再大,最先吹断的是这些柳树竹子,而我只需一片树叶便可栖身,谁会注意我这小小的草民?”
    柳熏直轻挑大指赞道:“不错,你能这么想就对了,说到底,你我都是蝼蚁,片叶便可遮身,朝中的风雨跟我们其实没有关系。咱们要做的便是顾眼前之事。我不妨明白的告诉你,左相今日说了,明日梨花诗会必要杀杀某人的气焰。谁若能在这时候挺身而出,壮左相之威,左相必另眼看待,那是大好的机会。”
    王源微笑点头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柳熏直再挑大指道:“精辟。你能明白就好。”
    王源轻拍身边的一杆修竹,缓缓道:“我并不为不该担心的事担心,我只是有些疑惑。虽然朝廷大事和我等小人物无干,但我总想弄个明白,不然心中总是不舒坦。”
    柳熏直呵呵笑道:“你说说看,看看老夫能否帮上你。”
    王源想了想道:“柳先生,据我所知,此次弹劾涉及了太子殿下,皇上贬斥了韦坚和皇甫惟明,其用意怕也是敲打太子殿下,我斗胆猜测,陛下恐怕也是怀疑皇甫惟明和韦坚真的在密谋什么的。”
    柳熏直脸色有些发白,四下看看无人,低声道:“二郎,你这话跟我说就罢了,心里明白也罢了,可千万莫要跟第三人说出来。妄度圣意是要杀头的。”
    王源轻笑道:“我说了,只是好奇而已,柳先生要是怕担干系,大可去告发我。”
    柳熏直低眉佯怒道:“岂有此理,你竟然如此侮辱我。”
    王源笑道:“开个玩笑而已,这里并无第三人,咱们随便聊聊也无妨,除非你担心我会去告密。”
    柳熏直叹了口气道:“你若这么想我也没法子。”
    “我只是纳闷,既然有所怀疑,反倒将此事压了下去,这态度让人不懂。毕竟这是弹劾密谋废立之事,连我都能联想到是背后主谋之事,为何……”
    柳熏直轻声道:“你真的想知道?”
    王源道:“柳先生给我解惑一番,我心里容不下疙瘩,你放心,我只是听听,若漏出半句,天厌之,地厌之。”
    柳熏直看着王源半晌,摇头道:“老夫很奇怪,你既自认是蝼蚁,为何对这些感兴趣。”
    王源笑道:“蝼蚁也有志向的,不然为何我不在永安坊当蝼蚁,却跑来这里当蝼蚁,明显这里的风雨要厉害的多。”
    柳熏直哈哈一笑道:“好一个有志气的蝼蚁,如此我便试着为你解惑一番,不过这都是我一家之言,经我之口说出,出了这柳园我便不认了。”
    “那是自然。”王源笑道。
    “你说的没错”柳熏直道:“陛下的态度是有些暧昧,这正是陛下的高明之处。你可知韦坚刑部尚书的位置是谁坐了么?”
    王源摇头道:“我怎知道。”
    柳熏直低低一笑道:“李林甫推荐了杨慎矜,陛下恩准了。但皇甫惟明的兵权,陛下却没有给李林甫推荐的人接受,而是交给朔方、河东两道节度使王忠嗣。你若知道这个王忠嗣是人人皆知的太子密友,怕是你更会糊里糊涂了。”
    第39章 诗会
    王源确实有些糊涂,不过只片刻之后,王源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刚才柳熏直说玄宗高明,王源也迅速理解了他高明在何处。
    “陛下通过贬斥韦坚和皇甫惟明来敲打太子,同时又在继任者方面取得平衡,让李林甫亦有所得。皇甫惟明的兵权交还太子之手,更是让太子觉得陛下依旧信任自己,这正是一种权力和心理的平衡。妙啊,真的妙极。”王源大为赞叹。
    柳熏直呆呆看着王源道:“你这么快便明白了?”
    王源微笑,心道:你当我历史白学的么?高明的权力平衡正是古代帝王的必修课,也是坐稳皇位的保证,你都说的这么明了了,我还怎么会不懂。
    “罢了,此事咱们再别谈下去了,对了,忘了告诉你件事了,你的那首《人面桃花》的诗句如今已经在长安城中传诵开了;各大歌馆青馆的乐师还都谱了曲唱诵呢。你的大名也在长安名士之间传开了呢,嘿嘿,你身在柳园之中怕是不知道这件事吧。”
    王源愕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柳熏直呵呵笑道:“那有什么稀奇的?好诗自然得以传诵,写诗之人自然得以扬名,外边不知多少人想看看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才子呢。”
    王源瞪眼道:“此事当真?这我可有些心跳加速了,我也有今天啊。”
    柳熏直哈哈笑道:“左相本来他要亲自勉励你几句的,但又怕和那日一样给你召来这些人的嫉妒,所以便让我跟你说此事。”
    王源吁了口气道:“没想到在长安出名如此容易。”
    柳熏直正色道:“你错了,老朽在长安几十年,写出的诗文何止千首,可没一首能轰动长安的。在长安出名极为不易,每日诗坛新作何止千首,又有多少能够入人耳目?你的咏梅和桃花两首经我们刻意放出之后,很快便得到众人认可,可见在长安诗坛成名,还是需要真本事的。”
    王源叹道:“你在诗会之前告诉我这个消息让我压力好大。”
    柳熏直微笑道:“二郎,你不用压力大,凭你的几首诗,我们都相信你在梨花诗会上大放异彩。而且我还要告诉你,正因为你的两首诗作上佳,本届梨花诗会已经上升了几个档次,不仅有长安名家参加,连身居外地的几位诗文大家也会来到呢。”
    王源惊道:“都有谁?李太白来么?”
    柳熏直神秘一笑道:“不能告诉你,免得你压力更大,总而言之,群贤毕至,盛会隆重,将会是你生平未见,老朽也生平未见的大场面。”
    ……
    京城中这几日谈论最多的除了朝廷中最近的韦坚和皇甫惟明的大案之外,恐怕便是今年的梨花诗会了。
    人人皆知梨花诗会是李适之和李林甫左右二相国的斗法之所,自第一年举办之后,之后的两年时间,真正的诗文大家和长安名士已经不屑于参加,因为他们不想沦为两位相国相互争权的工具;所以往年的梨花诗会名气大于内容,虽挑头召集的是当朝左右相国,但参加者大多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或者是一些想从中觅得良机投机上位的落魄文人。
    但今年却大大不同,朝廷上,李林甫和太子一党的争斗已经不在遮遮掩掩;朝中的势力已有泾渭分明之态,人人将李适之看做太子一党,而朝中重臣均已各自站好队伍,双方势力也已经在韦坚和皇甫惟明一案上交上了火,便再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事实上,本来以为韦坚和皇甫惟明一案会弄得不可收拾的李适之等人,在朝廷上奋力相博,没想到居然有了个不错的结果。韦坚和皇甫惟明虽然被贬出长安,但和预想的糟糕的结果已经大大不同。
    要知道李林甫杨慎矜等人弹劾的可是“欲谋废立”的重罪。这样的罪名和谋逆也没什么两样,砍头抄家都还是轻的,株连九族才是这罪名成立后的下场。然而现在的结果仅仅是贬出长安,这无疑给了李适之等人巨大的信心。似乎这预示着李林甫在皇上心里也并不是那么的重要。
    于是乎,今年的梨花诗会,不少朝中重臣也不再避讳接受邀约前来;反正立场也明了,何不乘胜追击在诗会上再给李林甫重重一击呢。
    更何况今年的诗会不仅是有这个看点在,这几日京城中流传着一名出身坊丁的名叫王源的人写的两首诗。在长安名士们之间赢得一致的好评,而这个王源也要参加诗会,这无疑是另外一大看点。
    很多既无心参与太子左右相之间复杂争斗,只醉心于诗文山水之间的名士们也被吸引而来,这更是绝无仅有的。这些人对诗文的爱好胜过争名夺利,在长安诗坛连续失去孟浩然和贺知章两位泰斗的情形下;在李太白挂冠而去不知所踪的情形下,他们对这位新冒出来,写出两首极好诗文的王源充满了好奇心。
    正是在这种背景之下,梨花诗会终于到来。
    二月初三日,梨花诗会的举办地,平康坊的第一大青馆梨花馆大门前张灯结彩,红毯从门口一直铺到了内宅,布置的像是过节一般。
    众所周知,平康坊是长安烟花聚集之地,大唐朝并不禁止官员逛青楼,故而平康坊几乎是长安城中最热闹的一个坊区,白天人流如织,夜晚张灯结彩通宵达旦。
    需求越大,来的人档次越高,对各大青馆的要求便越高,催生了一大批极为高级的青楼会所,而且各馆为吸引恩客也各出奇招。长得漂亮的妓女并不出奇,要的是不仅有容貌还得有才艺,甚至在某一方面出类拔萃,便可满足各找不同的嗜好。
    有无聊人士将平康坊中最红的头牌们做了个归纳,甚有代表性。
    梨花馆的花绛真善谈谑,能歌令,其姿虽寻常,但温婉可人,时贤大雅们最爱之。
    厢竹馆长妓杨妙儿,貌不甚扬……但利口巧言,诙谐臻妙,巧笑倩兮,为大商富户最喜。
    秋声馆长妓郑举举言语文雅,机智过人,是诸朝中官员最爱的一道菜。
    万福馆隔的长妓福娘,谈论风雅,眼如春水,且身材丰润,风姿绰约,次妓王苏苏及女昆仲数人,也都言语诙谐,善于机变奉迎,受很多人追捧。
    秋月馆的张住住和兰心惠敏慧可爱,能解音律,巧舌如鼓,更是长安市上广大公子哥儿们的心头肉。
    ……
    凡此种种,上百位平康坊中的红妓们都有各自的拥护者,都有她们独到的拿人技巧。而十几家较大的青馆也各自竞争,除了在妓女的品质上下功夫,更是在硬件上互不相让。有的将青馆修建成园林模样,有的修建成富贵人家的宅第,有的修建成书院,让馆中红妓融入其中,给恩客们以代入感,满足他们奇怪的心理。
    而像诗会这样的活动,在这些地方举办那是最合适不过的,美妓在侧,丝竹悦耳,清音娇嫩,清酒飘香,加之景色优美,几乎所有的因素都能满足,在此情景下挥毫泼墨,尽情挥洒才情,那可是士子人们人生中最向往最享受的一件事情。
    值得一提的是,梨花诗会得名并非是因为长安二月梨花开放的缘故,事实上长安的二月梨花根本就还只是花骨朵儿,因为长安地处西北,完全没到季节。即便是在温暖的南方,梨花开花也是在二月末,更别提依旧寒冷的长安城了。而梨花诗会之所以叫梨花诗会,完全是因为诗会的举办地在平康坊的梨花馆中,可见这梨花馆名头之响亮,靠山之硬朗。
    坊间传言,梨花馆是李林甫的产业,这或许能说明李林甫为何将诗会安排在此处的原因,但这一点并未得到证实。不过是与不是都没有什么大问题,因为从客观的角度来说,梨花馆绝对是一处举办诗会的绝佳地点,无论他的靠山是谁。
    倘若以后世星级来评的话,梨花馆可以被评为五星级青馆。
    一个诗会以一家青楼馆阁为名,非但不显得掉份,反而更显出风流的意味来。
    上午巳时,王源等人随同左相李适之抵达平康坊,平康坊的坊正里正等人站在坊门前热情相迎;数十名坊丁维持着街道上的秩序。当李适之等人抵达的时候,围观的场面有了些微微的失控。
    幸而负责保护李适之的十几名随从加入其中,这些彪形大汉迅速镇住了场面,才得以保持秩序的井然。
    第40章 场面
    划出的安全范围之外的人群中不少人指指点点的对着李适之一行议论纷纷,不过很多人的话题居然不是一袭崭新素色丝袍的当朝左相李适之,而是另外一个人。
    “哎哎,劳驾问一下,那位叫王源的坊丁是哪一位?昨日在秋月馆听了他的诗谱成的曲儿,甚是赞叹不已,可惜对面不识。”
    “不好意思,我也不认识,我也是听了传唱之后今日来瞧本人的。不过依我看,多半是走在李左相身旁的那个少年人。你看他挺胸叠肚气宇轩昂,腰间还挂着一柄……哎呀不对,王源是个书生,挂着长剑作甚?”
    “哎,你这位兄弟可真是好笑,那一位明显是左相的贴身护卫,你什么眼神啊?叫我看应该是走在后边的那位蓝衫少年。你看他虽然走在旁边,身边却陪着左相府的管事柳熏直。别人不认识,柳管事我可是认识的,话说他也经常来平康坊逛,有一回我和他在同一家青馆听曲儿呢。”
    “有道理啊,没想到这王源居然是个翩翩美少年,这上哪说理去?人长的这么俊,诗也写的这么好,真是教人嫉妒的很。”
    “莫嫉妒,没听外边传言么?这王源苦到在永安坊当坊丁,若不是李左相在西市上看到他写的镜子诗大为赞叹,所以将他恭恭敬敬的请到左相府中去。这王源怕还是在永安坊巡街呢。”
    “李左相真是了不起,慧眼如炬啊。不过这王源也真是能凑合,满腹锦绣居然甘心当坊丁,话说这永安坊的坊正也是瞎了眼,坊中这么个人物被他当坊丁使唤,这坊正怕是瞎了眼了。”
    “就是,说不定是故意糟践人家,欺负人家读书人。对了,这王源要是能在今日梨花诗会上写出佳作来,那可是真正的扬名了,听说今日有很多大人物到来呢。”
    “可不是么,可惜你我无缘进去,哎……”
    “……”
    议论声中,李适之一行已经抵达十字街口梨花馆门前,梨花馆中安排好的女知客远远迎接上来,笑颜如花的将一行人引入梨花馆正门中。
    穿过数间精致院落,众人被引至一道园门前,园门上刻着四个大字:梨园盛景;王源有些疑惑,后世的梨园是戏曲班子的代指,难道在大唐便有梨园这一说么?倒也长了见识。
    后园之中,地势开阔,数十棵高大树木之间的一片毫无遮掩的草地上,一道朱红色的回廊围成一道屏障,四角各有一座小亭台。中间更是有一座数十步见方的大亭台。
    四角的小亭中摆放着桌椅,桌子上早已摆好了数十碟糕点果脯茶壶茶盅等物。中间的大亭台中七八只长几摆在当中,长几上面十几套笔墨纸砚排列整齐。十余名身着粉红流纱的婢女站在亭台四角,目不斜视,静静握手肃立。
    王源看的出架势,这布局像是特为斗诗而准备,东西南北两处亭台显然是分属不同的对手不同的阵营,中间的大亭台则必是斗诗的主战场了。
    引路的女子是梨花馆的阿姨,后世所称的老鸨子的便是,年纪三十许,依旧艳光照人风韵不减。在她殷勤的招呼之下,李适之和王源等人被引入西南首的亭阁之中。
    给王适之行礼之后,那阿姨语声清脆的道:“左相和诸位贵客暂坐此处吃点心喝酒,十九娘要去安排迎接下一批贵客,这里失礼告退了。若有需求,吩咐廊下姑娘们去办便是。”
    李适之显然跟她很熟,微笑拱手道:“十九娘自去忙,我这里不用你招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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