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前几天忙的时候他没发觉,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靳融思虑了很久,还是买了一张直达n市的机票。他要去把户口迁走。
    靳时苑要结婚了,虽然宋念远说了无数遍“不要管”,但他还是去了。
    他妈妈要结婚了。说起来还不可思议,这竟然是靳时苑第一次结婚。方意辙说要给她办一场婚礼,现在真的做到了。
    不过有些讽刺,靳融觉得讽刺。如果他还在靳时苑身边的话,是不是要去做花童?或者,做伴郎?靳融没想,也不敢想。
    回n市的时候是下午,十一月的第二天。从机场高速下来,一路沿着去市区,越到市中心,越能看见路旁那些金黄了的梧桐树叶,飘下来,哗啦啦撒了一地。有骑电动车的行人经过,车轮碾了,树叶就扑腾起来。
    三中门口的蛋糕店还在,刚刚出炉了一批蜂蜜蛋糕,靳融远远问着香味,心里有些触动。
    靳融多久没回来了,他都忘了梧桐树叶什么时候黄,也忘记他小区里种了一路的树,都坠叶。他把自己的行李寄存到酒店,没多做停留就去了以前的家。
    也许靳时苑已经不住在这里了,但这套房子是方意辙买给她的,靳融不确定她是不是还留着。
    钥匙还在他身上呢,他手里攥着,渐渐冒出汗来。
    靳融把钥匙插进孔里,扭开,那扇沉重的门便压过来,露出这间房里面的模样。
    陈设还是当年的陈设,房门都开着,很透亮。他看见客厅的沙发,还是原来的沙发,比原先要旧一些;茶几也没换,上面摆着新的杯具,当年那套被靳融砸碎了几个,所以都换了。茶几下面放了新的玩具,芭比娃娃,盖好被子躺着,好像在睡觉。
    家里没人,靳融关了门进去,想要习惯地脱掉鞋,但没有合适的拖鞋去换。索性不换了。
    他从客厅走到自己的房间,一进门就看见那架琴,施坦威的,被琴布盖着,大约是很久没碰过了,连琴布上都有灰尘。他环视整个房间,床还是那张床,不过是空板,没有床单;书架上还放了很多谱子,当年他用过的。还有他以前做过的卷子,学完的书,都完好地放在书架上。
    书架没有灰,干干净净的,应该是经常打扫。
    他抽出一本谱子,随意一翻,就翻到那首《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他的指尖触摸每一个音符,全都跳进他的脑子里,从引子到主题,再到再现,再到尾声。
    他还看见书架上摆了一个新的相框,那是靳融小时候弹琴的照片,大概是他第一次参加钢琴比赛,戴歪扭的领结。
    右下角写了:第一名。
    靳融有六年没住过这间房了,自从他发现靳时苑和方意辙污染了他的房间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现在再回来,还是会有一种恶心感,但没当年那么强烈了。
    他走到钢琴前,拿掉了厚厚的琴布,那架漂亮无比的施坦威就映入眼帘。这架琴一百多万,方意辙买琴的时候连眼睛都没眨。现在琴已经不用了,靳融右手随意弹了一遍c大调音阶,音已经不太准了。
    靳融坐在钢琴前的时候就想到了靳时苑经常听的歌,《吴哥窟》。不知道现在她会不会听了,她已经变了身份了,不是第三者,是妻子。
    妻子不会听《吴哥窟》,她应该也不会再听了。
    靳融记忆里还有那段旋律,左手配了很花的琶音与和弦,这就弹奏起来。
    没有人声,只有琴音,淡淡的带点苦涩和酸楚,轻描淡写地就带过十几年的那些事情。
    靳融体会不到靳时苑的情感,他没做过小三。靳时苑大概也体会不到他的情感。他们彼此之间都不甚了解,却又非常了解。
    他弹到一半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开门,他也感受到有人站在门边看他。
    从钢琴的镜面,他看见靳时苑的表情,诧异、难以置信、思念、心酸,还有很多。她手边搀着一个小女孩,穿白色的公主裙,辫子扎了两个,还戴着漂亮的蝴蝶结。
    “不应该滥用名义,被你引诱多一个名字。身份远记忆深,浮尘滴进觉悟寺。雾里看花,没有发生任何事。”
    “原谅你太理性,与我在一起要守秘密;原谅我太野性,想这段情更深刻。”
    靳时苑跟着钢琴声轻声哼唱起来,不觉地,就有一滴眼泪流下,伴随着的,是她朦胧不堪的双眼。
    “妈妈……”小女孩懵懂地拉着她的手。
    她和靳融五年不见,五年,是一千八百多天,是数不清的分和秒。他刚离开的那几个月,靳时苑何尝不是夜夜难眠。每当她走到客厅的沙发处,便想起一片狼藉的吐泻物,还有靳融手腕上刺眼的鲜血。她还能想起靳融声嘶力竭的责问,“为什么一切都要我来承担”,“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靳时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靳融,眼睛红透了,嗓子也哑透了,眼泪流不尽地往下滴落。
    可是现在的靳融,又不是那天的靳融。
    有种恍如昨日的错觉,靳融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她,他们之间的矛盾也从来没有过。他一直都在,也很乖乖地听他话,也没有的得过病,也没有吵过架。
    “小融……”她这样唤他。
    靳融还是在弹琴。
    作者有话说:
    收尾一下,还有点没解决好。明天休息,结局还在改哈哈,抱歉~
    第78章 永远都不能和解
    “好久不见,妈。”靳融说。
    “你怎么来了。”靳时苑很不自然地摩擦袖子,“来了也不说一声,你看我……”
    “我有点事找你。”靳融淡淡说。
    “什么事?”
    靳融突然笑起来:“跟你聊聊天。”
    靳时苑突然手忙脚乱:“好啊,聊聊天。我给你倒点水?”
    “我就在这里说。”靳融从他的包里拿出来一大袋蜂蜜蛋糕,放在琴上,故作轻松,“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吃的,正好路过三中门口,我就买了一点。”
    靳融余光看见小女孩盯着那袋蛋糕,咬着指甲想要说什么。他笑不出来,但也不是板着脸:“想吃吗?”
    “想。”
    靳时苑拍了一把孩子的肩膀,不太高兴地说:“你回房间去。”
    靳融把蛋糕拎在手上,没有上前,等着她自己过来拿。但她还是犹豫,转头去看靳时苑。靳时苑无奈:“你拿走吧。”
    等到小朋友走出了房间,关好门,靳融才说到正题:“我来迁户口。”
    “迁户口?”靳时苑一怔,“迁什么户口?”
    靳融耸肩:“当然是迁我自己的户口。我已经这么长时间不回家了,老是在你家户口里,也不是办法。你觉得呢?”
    “你回来,就是为了迁户口吗?你……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小融,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了,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妈妈说吗?”
    “有啊。”靳融想了一会儿,一字一句说,“我好恨你。”
    靳时苑心里一咯噔。
    靳融又重复一遍:“我真的很恨你。”
    “我刚去北京的那段时间,很痛苦。”靳融喃喃自语起来,“我有很多问题问宋老师,但又不是很多,每天就只问那么几个。我问他,是不是因为我有病,所以我妈才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我不听话,所以她才不爱我。过了一段时间,我又问他,是不是因为我不让她和方意辙在一起,她恨我。如果不吃药,我就彻夜难眠,我就翻来覆去在想,我在想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你有没有爱过我。”
    靳时苑泪流满面,她没有辩解。
    “我总是在想,爱到底是什么样的,什么样的爱才叫爱。后来我想通了,爱有很多种,呵护叫爱,关心也叫爱,折磨的也叫爱,面目全非也算爱。爱有那么多种,不止呵护算爱。你对我的严格,对我的锻炼,也算是爱。我这样安慰自己,我觉得你爱我,你真的有把我当做自己最骄傲的小孩。就算我这样想,都没办法说服自己。”靳融转头,没有起伏,也没有眼泪,只是很认真地在问,“你爱我吗?我在你心里,算不算是你的骄傲?”
    “我一直爱你,你是我的骄傲。”靳时苑哭着说,“这五年来我又何尝不是在想,是不是对你太苛刻,是不是对你太狠了。我迫切想要你成才,我想要你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人。我没有什么本事,我怕你跟着我受苦,可我又想要你学琴。小融,我没想过你会被我逼成那样。”
    靳融又看琴键,他用指尖擦了一会儿琴,问道:“小时候我问你,爸爸在哪里,别人都有爸爸,我也想有。你说我没有爸爸。后来你不再关心我了,也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一直问,你就一直不耐烦。我很想有个人可以对我有耐心,我很想有个人可以夸我,说我很棒的,说我很厉害。我想有个人每天都陪着我,每天都说爱我。我想有爸爸,如果爸爸在的话,他会不会每天都夸我,会不会每天都陪我。你问我为什么会喜欢男的,为什么会喜欢蒋易。因为他会夸我,他会陪我,我生病的时候他抱着我,他说我要学会撒泼,要任性。跟他在一起,我可以发脾气,也可以任性,想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他会给我买糖,会给我买好吃的,会把好的都先给我。”
    “小融……”
    “我跟蒋易刚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他好像我的爸爸。我甚至想着,如果我是他的孩子就好了,我可以坐在他的自行车后面,放学了,他会问我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他会问我学习开不开心。我练琴的时候他会陪着我,我不想练了他就哄我,我讨厌了他就陪我出去玩。我太需要蒋易了,如果没有他,我可能很早就想死了。我需要他陪着我,我需要他安慰我,我需要他哄我,夜里我睡不着觉,只要打个电话他就会来。我这么需要他,不是他需要我,是我不能离开他。去北京那几年,我就想着,哪一天我还是得找他,因为我不能没有他。你让我和他分手,你不希望我喜欢男的,你觉得我应该是别人的依靠才对。可是我已经这样了,我已经很烂了,我怎么成为别人的依靠呢?”
    靳时苑哭着摇头:“也许你只是想要一个爸爸而已。”
    “我想要的,也不止爸爸,还有妈妈,还有所有的亲情。我好像拥有,可实际上我什么都没有。生病那会儿我老做一个梦,梦见我被困在一个爱的牢笼里,这个笼子是金子做的,很灿烂,很辉煌。这个笼子里只有我,和妈妈。妈妈可以出去,但我不可以,我只能在里面。后来蒋易出现了,他带着我出去,但我被发现了,就被妈妈抓回来。她不许我跟别人出去,她要我听话。可是我不想做笼子里的人,我是我自己,我不是宋念远的翻版。我不喜欢弹琴,不喜欢艺术,可是我只能被迫学,我不想这样,我真的很讨厌这样。”
    可是现在好了,靳融以前最讨厌的东西还是伴随了他的一生,因为除了弹琴,他什么都不会。
    真他妈天底下第一讽刺事。
    其实今天他想等靳时苑的一个“对不起”的,但说到现在,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靳融刚才看靳时苑的孩子,那是他半个妹妹。长得和靳时苑很像,眼睛很大,无辜地眨着,好像小鹿。
    她可以躲在靳时苑的身后。靳时苑会保护她,可是靳时苑从来就没有保护过靳融。
    “对你而言,我是一个失败的工艺品。一个物品而已,不好看了,不喜欢了,就可以随意丢掉,就可以做一个新的。”他说。
    “不是的,你从来不是一个工艺品,也不是一个物品。对不起,小融,这些年我都一直疏忽了你的感受,是我逼着你,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弥补……”
    “不用了,也没什么好弥补的。你要我弹琴,我能做到;你要我不吵不闹,和你说很多话,我也能做到。你让我不要和蒋易在一起,我真的做不到。我还是想和他在一起,现在就算你不同意,我也不应了。”靳融低头,在口袋里拿出来一张银行卡,放在钢琴上,“我没什么能给你的,这张卡里有一点钱,是我以前学钢琴欠下来的学费,都还给你。其实我也算不清欠了多少了,学钢琴也不便宜,这里面都是我本科时候出去比赛的奖金,还有我演出的薪水,反正都在里面了。新婚快乐,妈妈,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不要你的钱。”靳时苑哭起来,“我不要你还我,靳融,你把它拿走!”
    “这架钢琴不用浪费,音都不准了。回头我找个调音师来调琴,琴好了,你给她也学学,就当作陶冶情操吧。”
    他欲要起身走,靳时苑猛地拦住他:“你真的那么狠心吗?你是要跟我断绝母子关系吗?靳融,我养你这么大……你为什么从来都看不到我的好?你眼里只有我对你不好,你只想着我的坏!”
    靳融颇为厌恶地皱眉:“是啊,我就是这样狠心的人啊,都是遗传谁的?是遗传你,还是遗传宋念远?”
    “你要走了,你这是往我身上割一块肉!你可以不回家,你可以在外面住!你跟那个男的在一起也好,不想在一起也好,我都不管,你别这样绝情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靳融扯开她的手,“我最大的痛苦都来源你和方意辙,你明明知道我那么痛苦,明明知道我那么讨厌他,还要拼了命地跟他在一起,还要和他结婚!你是不是觉得这段感情轰轰烈烈?你是不是觉得很值?”
    靳时苑崩溃大哭:“我不是……”
    “我说了无数遍我讨厌方意辙!你呢,就算是我快死了、躺在医院里,你还要跟他站在一起!你知道我那么恶心他,还要跟他结婚,还默许他去找我,继续恶心我!你是不是以为我很好说话,很容易被摆布?你是不是以为五年过去了我就可以忘掉一切了?我恶心方意辙,恶心他的儿子,也恶心你。”
    “我是你妈……”
    “所以我没有办法。妈妈,你花了多少心血培养我,以后我都会还给你,我每个月都给你打钱,我把我欠你的钱都给你!这样可以了吗?”
    “不可以……不可以!”
    “新婚快乐,妈妈,恭喜你终于和他结婚了。熬了十几年真是不容易啊,我陪你熬这么多年也不容易。”
    靳融要走了,他拿着自己的包要出去,靳时苑哭着拦他。
    说清楚了,还明白了,心里就真的什么都放下了。他跟靳时苑之间不能再和解了,永远都不可能和解。
    “我们不是亲母子吗?小融,难道你真的就这样丢下我吗?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害你这样的,你给我弹的琴很好听,你说的那些话我都接受,我全都接受!我对不起你,妈妈不是有意逼你,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
    靳融摇头:“我走了,你结婚那天我应该不能来了。”
    “别走,妈妈真的知道错了,你留下来好不好?北京那么远,我想你了,去哪里找你呢?靳融,靳融!”
    靳时苑追着他出门,一直哭,一直哭。就像靳融小时候,靳时苑要出远门,暂时把他放在朋友家,他也是追着,一直哭,一直哭。
    “妈妈不要走!”靳融哭得眼睛都肿了,可是靳时苑也没有回过头。
    当时她是去干什么了?她自己也忘了。她只想起来靳融绝望的哭声,撕扯着,哀求着。
    就像她现在这样。
    其实她很爱靳融的,很爱很爱。但她的爱变得面目全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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