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停步,狂暴之气收敛,转身歪歪脑袋,用眼神问为什么。
    宋潜机又喂它喝不死泉:“它们已生退意,不必赶尽杀绝。”
    有了清凉的甜水,混沌立刻将腥臭干硬的兽肉忘在脑后。
    兽群趁机逃窜,去时比来时更快。
    兽潮褪去,露出被污血染红的皑皑白雪。
    晴朗蓝天下,朝阳金光照着碎骨残肢,雪原像一块被肆意涂抹的画布,圣洁又恐怖。
    冼剑尘嘟囔:“我看你才是唐三藏,它是孙悟空……”
    混沌吃饱喝足,伸出两只前爪,前身趴伏,后背拱起。
    “回去睡吧。”宋潜机拍拍它脑袋。
    混沌甩着毛茸茸的尾巴,不肯走。
    “我会去看你,喂你喝甜水。”宋潜机保证道。
    混沌低吼一声,一飞冲天,好似白日里一颗流星。
    宋潜机与冼剑尘乘着无影剑,再次上路。
    战场被抛在身后,浓烈的血腥味渐渐被寒风吹散。
    “你既然能驱使它,为何不让它留下,或者让它去千渠?”冼剑尘问。
    宋潜机:“你还不明白吗?它是来帮忙的,不是来受我驱使的。我不是它的主人,也不会让它去吃人。它能感觉到别人对它的态度,你如果将它当畜生、当利剑,只会激怒它。”
    “所以你把画春山留在血河谷,既是镇压,也是保护?你这人真奇怪!”冼剑尘忽叹气,“你连最不想用的混沌都召出来了,看来你的牌也打完了,我们的好运该耗尽了。”
    宋潜机脸上平和的笑意淡去。
    大战像一个漩涡,将整个修真界卷进去。
    时至今日,所有后手尽出,暗牌也都打成明牌。虚云被宋潜机击败,兽潮被混沌击溃,千渠城依然固若金汤。
    从表面看,正道仙盟黔驴技穷,而千渠一方占据优势,必能取得胜利。
    但宋潜机和冼剑尘无比清醒地知道,最后的考验即将来临。
    无影剑飞入连绵雪山,消失在茫茫山雾中。
    这次换冼剑尘站在前方控剑,宋潜机坐在剑后休养。
    “其实。”宋潜机轻声说,“我还有一张牌。”
    冼剑尘:“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宋潜机大喊:“我说你就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你的本命剑为什么留在世界尽头?你二百年前为什么跟华微宗结仇?你和那个被你封印在擎天树下的人,到底有什么恩怨?”
    冼剑尘捂住耳朵:“风太大啦,为师听不见——”
    ……
    在正道仙盟的期盼下,华微宗掌门虚云前往雪原拦截宋潜机、冼剑尘。
    众人迫不及待要庆祝胜利,却没等到二人身死,只等来虚云战败重伤的消息,又望见混沌咆哮着掠过高空。一时间风雨欲来,人心惶惶。
    洪福郡上空的云船在风中飘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望舒仙子的仙音术被千渠合唱克制,千渠城门依然牢固不破。
    正道仙盟还有什么招数可使?
    “连修为最高的虚云掌门都受了伤,谁还能抵挡他二人西行之势?”
    “待那个人取回本命剑,重回天下无敌,我们一个也逃不过了!”
    有人颤巍巍试探:“要不然,退兵吧?”
    这条建议立刻被反驳:“你以为现在退兵,那个人就能放过我们吗?开弓没有回头箭,太迟了!”
    纪家长老急喝:“当初可是你们华微宗拉大家上了这条贼船,说宋潜机已死,千渠一群凡人和低阶修士不足为惧,结果呢?”
    “说得对,我们都是受你们蒙骗!”
    华微宗长老不甘示弱:“现在说这些有用吗?你们当初为什么而来,自己心知肚明!”
    为什么?无非为了千渠浓郁的灵气、富饶的土地、高产的灵石矿,还有传闻中宋潜机留下的宝库。
    云船里争执爆发,众人分成两派,几乎撕破脸面、动起手来。
    他们有多愤怒,就有多绝望。
    “够了!”袁青石喝道,“如今只有一条活路,你们还看不清?”
    “什么活路?哪里还有活路,条条都是死路。”
    “在冼剑尘抵达世界尽头之前,攻破千渠郡。以千渠土地、子民和宋院弟子为人质,威胁宋潜机,用誓言约束他们。”
    场间安静下来,吸气声接连响起,没有人再开口。
    袁青石一字字道:“这一战打赢了,就能谈判讲条件。宋潜机不勤政却爱民,我们占据主动权,大可谈下千渠半数财宝,弥补此战消耗绰绰有余。一旦输了,大家只能一起做剑下亡魂。依那个人的脾性,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过他的剑。你们怎么选?”
    满船修士面面相觑,神色逐渐从犹疑动摇转为坚定。
    原先攻打千渠,只是出于掠夺之心,各方斤斤计较投入,总想让别人先拼命,自己躲在后面捡便宜。
    现在被绑在一条船上,要跟死亡阴影抢时间,立刻被激起求生意志。
    “为今之计,只有如此!”
    “如果宋潜机不受威胁,大家就一起死。千渠是我们唯一的筹码!”
    “攻破千渠,反败为胜!”
    绝望、仇恨、恐惧能击垮一个人,也能造就一群无路可退的亡命之徒。
    袁青石略松了口气,师父没有隐瞒受伤的消息,用意正是在此。
    他望向人群后方:“天音术虽难动摇敌方人心,却可以增持我方攻击威力。还请望舒仙子再施展一次。”
    望舒身前的人群纷纷让开,四周修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只见她云鬓高堆,衣饰庄重华贵,神情冰冷,眉心微蹙。
    她身边的仙音门弟子忧心劝阻:“仙子旧伤未愈,恐怕不方便……”
    望舒才受过反噬,实不该再运功。何况何青青还在这里虎视眈眈。
    望舒却道:“这有何难?”
    先前仙音门两派相争,被众人劝阻安抚下来。
    表面是劝二人大战当前,以大局为重,不宜再起争端,实则是不想蹚浑水。
    无利不起早,就算望舒真的欺师灭祖、残害同门又能如何,事情已经过去了。
    就算仙音令在何青青手里,也没人愿意“主持公道”。
    何青青见众修士回护望舒,竟没有负气离开。
    两人分明已经图穷匕见,却奇异地共处一室。
    望舒继续道:“若要以乐助阵,我派还有一门禁术,可汲取洪福灵气,灌注乐声中,随时补充诸位的灵气消耗。诸位只管全力血战,不必顾惜灵气消耗。”
    “前辈高义!”袁青石行礼道。
    众人大喜,纷纷称赞仙音门。
    望舒锐利的目光穿过人群,直直射向某处:
    “此法损伤自身,才被列为禁术,且师父只传给我一人。宗门如今出了逆徒,我后顾之忧未消,只怕无力清理门户,如何施术?”
    撕破脸面后,何青青没有负气离开,一直留下这里,反而让她更加忌惮。
    直觉告诉她,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尽快铲除此敌。
    众人明知望舒在讲条件,依然同仇敌忾、大义凛然:
    “仙音门四分五裂,我等亦是心痛不已。”
    “匡扶道义人人有责,仙子既然不惜自身,我等自当为仙子排忧解难。”
    “这,这……”袁青石随望舒目光看去,只见何青青静静坐在窗边,不笑不言,却像坐在花丛深处,容貌比身后朝霞更艳丽。
    他心中升起怜惜之情,一时竟说不出话。
    不等望舒再开口,各色法器已亮了出来。
    有人道:“何仙子,不如你交还仙音令,就此离去吧,勿让大家为难。”
    何青青身侧众仙音弟子将她围在中间,神色愤怒。
    一人喝道:“放肆,仙音令在此,何仙子才是门派正统!你们想干什么?”
    望舒扶了扶鬓上珠钗:“一块死物罢了,除了能调动仙音阵法,还有何用?”
    她身后侍立的弟子道:“何仙子怎么能称仙音正统?你拜入我仙音门才几年光景?我仙音弟子个个貌比天仙,而你出身低微、容貌丑陋,没有你师父给你换的这张假脸,你敢见人吗?”
    “哗啦!”望舒得意扬袖,一幅卷轴霍然展开,悬于半空。
    “嘶!”众人定睛一看,脸色骤变,如遭雷击。
    画上赫然是何青青从前的模样
    ——瘢痕交错,五官扭曲,状如厉鬼。
    与此同时,何青青听见一声传音:“你若在仙音门用仙音令发难,我恐怕还要忌惮几分,可你太蠢,竟然来这里自寻死路。你说要我无处容身,看看现在,是谁无处可去?”
    何青青站起身,走近画轴,直直盯着那张丑陋的面容。
    任由望舒传音嘲讽、众人指指点点,她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她今日穿了件青绫裙,行走间裙摆漾开粼粼波光,身姿挺拔如青松:
    “画功不错,我从前,就是这副模样。”
    她竟然笑起来。
    “何、何仙子。”袁青石低声道,“留下仙音令,我护送你离开这里。”
    “可我不想走。”何青青叹气道,“我看明白了。为了攻破千渠,向宋潜机求来一线生机,你们真是什么条件都愿意答应,什么事都愿意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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