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惭愧, 其实也没有富裕生活……”铁三牛报赧之余, 更为感动:
    “千渠人真热情啊!”
    这样同心协力只为做好一件事,所有人热情饱满的场景, 他从没在洪福郡看到过。
    铁三牛不由好奇, 一个穷苦之地,为什么人们能这样快活。
    不过短短半日功夫,他见过的越多, 心中疑惑越多。河道虽然在赶工,却没有鞭子和棍棒, 谁要是累了饿了, 随时可以去草棚里喝凉茶和酸梅汤。这样懒散的规则下, 居然没有人偷工减料,偷奸耍滑,大家心甘情愿顶着毒辣的日头挥铁锨。
    等中午放饭, 热气腾腾的肉汤炖菜和大白馒头管饱, 比洪福郡富农都吃得好。
    铁三牛捧着一碗肉汤, 向旁边人搭话:
    “埋头拼命干, 不累吗?”
    “不累。要能得一块‘开河先锋’, 再挑上两匹缎子回到村里,祖上有光,全家高兴。”
    铁三牛一怔,他知道宋仙官从洪福郡拉回了一批绸缎。竟不是为自己享受,而是发给河工。
    “什么是开河先锋?”
    “是奖牌,是荣誉。”旁边人憨厚地笑着:“人活着一辈子,得有个奔头,不能只为吃饭干活睡觉吧。从前日子苦,过得稀里糊涂,现在能吃饱了,你说还图啥?”
    铁三牛咬着馒头,慢慢琢磨,发现千渠与他想象中完全不同。即使是普通河工,也有更高的追求。
    “那几位施展法术降温,必是有修为的仙师。仙师也会亲临河道?”他悄声问刘木匠,只怕冲撞。
    “当然,不仅仙师们在河道帮忙,宋仙官也会亲自下地耕作。”
    铁三牛震惊:“仙官下地?!”
    “对,宋仙官喜欢用曲辕犁翻地,喜欢插秧。他插下的秧苗整整齐齐,每根小苗距离相等,比用尺子量过还准。他种地的时候认真仔细,能一口气耕作五个时辰不停歇,你跟他说话,他都不一定能听到。”
    铁三牛喃喃:“我的天。”
    因为震惊一整日,铁三牛来到千渠第一晚就失眠了。
    他心中感慨万千,索性挑灯画图,思索如何整饬千渠河道。睡前翻开札记,记录这一日见闻:
    “……千渠是个很神奇的地方。你在这里能看到风沙,也能看到抽芽的树苗。有打不出水的枯井,也有正在挖掘的河道。生活在这里的每个人,无论他在挖水渠、耕地、还是种树,你都能
    从他身上感觉到无穷希望。
    “千渠虽穷,但千渠人比洪福人活得更快乐、更有尊严。有这份希望和尊严在,千渠早晚胜过洪福。
    “我很好奇,宋仙官会什么仙法,能让三年不下雨的千渠青草重生,能让这么多人奋不顾身的追随他、发自内心的崇敬他。”
    他写完手札,又写了一封信,决定找人给洪福的同乡亲戚们传个话。
    洪福富庶,富在风调雨顺。贫农佃农的生活依然不好过,但千渠的河工虽辛苦,但吃喝管饱,如何不令人心动。
    第二日他托刘木匠引荐,与河道边的仙师们商量:
    “仙子,我老家有几个同乡,他们也想来千渠做工挖河道。洪福今年涝灾,田被大水淹了,仙官拨下的赈灾款迟迟不到,佃农都要吃不上饭了。他们在乡里一无所有,没什么舍不得的,只有一把好力气,不要工钱,给口饭吃就行。”
    周小芸爽快道:“只要饭吃?这事我们就能做主,不用打扰宋师兄,你让他们来吧。”
    铁三牛大喜过望。
    自从两郡仙官“交好”,千渠和洪福之间高墙已经打开城门,允许出入。
    周小芸暗想,不过是“几个同乡”,听起来十来人。千渠别的不多,荒地多得是。
    多几个开荒人手,倒也不坏。
    在宋潜机不知道的时候,百余洪福人举家迁徙,远赴千渠郡,开始美好新生活。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宋潜机等待吉日开炉的间隙,照旧打理宋院,栽种新作物,唯一的烦恼在于修为外露。
    他需要修为驾驭净瓶中不死泉,却不愿天生异象,雷云涌动,引人瞩目。
    若十五岁就结丹,人们选他为年轻一辈中,超越子夜文殊的第一天才,青崖书院必然没面子,还可能引来冼剑尘。
    到时候半个修真界都来千渠看热闹,多耽误种地。
    幸而前世修得一门功法,可以隐藏境界,收敛威压,让人看不出深浅。
    “春夜喜雨”本性温和,为何修为迎风见长?宋潜机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疑惑望天。
    有人搞我?
    风沙减弱后,天空比他初来千渠时干净许多。阳光澄澈明亮,白云如柳絮般浮在碧蓝的天穹上。
    他若真能开天眼,便可见八方气运汇聚,化作浓郁金光,更胜日光。
    那夜雨后,花架上紫藤彻底凋谢。
    夏日烈阳下,大缸里荷花开得正盛,肆无忌惮地舒展身形;晶莹水珠在荷叶间打滚,闪烁不定。
    风吹菡萏满院香。
    这是一个很平凡的午后,看起来不会再有多余的事发生。
    宋潜机认真翻地,为两株海棠花疏松土壤,享受平静愉快的种地时光。
    直到两个熟人进门,孟河泽跑走前,纪辰追在后。
    宋潜机放下手里铲子,起身迎上。
    然而孟河泽人影未到,声音先传来:“宋师兄!大喜事!西南线河道挖到一半,开出了一座小型灵石矿——”
    宋潜机一晃神,跌坐在躺椅上,怔怔望他,“你说什么?”
    纪辰大声抢道:“还有一条好消息,东线河道底下挖出火油,油井直往上喷。”
    宋潜机下意识抱紧了小靠枕,喃喃:“不会吧,为什么?”
    孟河泽:“原以为赵家历任仙官,使尽各种探测手段已经将千渠翻透了!谁知道还有这种漏网鱼。师兄真是气运加身!”
    气运?宋潜机脑海中一道电光闪过。
    对,是气运出了问题。难道有人背着我进神庙了?
    他起身,化作一道影子掠出宋院。孟河泽、纪辰惊呼一声,急忙跟上。
    宋潜机登上重重高阶,砸碎门锁,一把推开殿门。
    却见殿内光线昏暗,门窗积着一层灰尘。没有他的塑像,历任仙官和华微宗掌门、长老的金身仍在,散发着无人问津的寂寞之意。
    少了长年不熄的烟火供奉,金像光泽黯淡。最初震慑人心的压迫感早已消散。
    你供他的时候,他是神明。你不供他,他就是死物。
    孟河泽与纪辰全力追赶,随后进殿,只见宋潜机仰望神像,神色恍惚。
    巨大的神像面无表情,俯视渺小的人影。
    纪辰担忧道:“宋师兄,你怎么了?”
    师兄为何不高兴庆祝,反而跑来神庙?
    宋潜机对上两人疑惑神色,心想来都来了,不干点什么事,确实说不过去,他挥挥手:
    “这么多金子,放着浪费,熔了它!”
    彻底绝了气运增益的路子,永绝后患。
    孟河泽忽然激动:“好气魄!”
    他当初只想到锁上庙门,而宋兄谈笑挥手间,毁灭神位。曾经的权力顶峰,千渠统治者从此不再高高在上。
    “我来动手。”孟河泽道。
    宋潜机奇怪地看他一眼,年轻人很有活力啊,干活都这么高兴?
    既然神庙没出问题,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是谁背后搞我?
    ……
    月黑风高夜。
    树影婆娑,两道人影暗巷接头。
    一人压低声音问:“我听说,最近很缺货?我二叔家真的想请一尊,都念叨三天了。”
    另一人声音比他更低:“老哥,以咱俩的交情,再缺也有你的。”
    说罢从怀里取出一只绢布小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巴掌大的东西。
    月亮钻出层云一瞬间,照亮刘木匠和铁三牛的脸。
    铁三牛将东西捧在手中啧啧称奇:“这雕工,这神韵,当真吹口气就能活,只有你做得出来。可惜就是——”他翻来覆去地看,“太小,这太小!”
    刘木匠急道:“还嫌小?这可是禁物,不能明着搞!”
    “对对!”铁三牛点头,将绢布重新包好,忙不迭道谢。
    那东西在雪亮月色下惊鸿一现,只见是一尊宋潜机的彩绘木雕,发丝分明,栩栩如生。
    铁三牛揣着禁物,闷头而去。
    刘木匠见状,满足地喟叹。
    千渠什么都好,唯独拜仙官像做贼。
    从前去拜神庙,祈愿自身平安幸福健康,现在藏在自己家里拜泥像木像,却是祈愿对方修为进步,长命百岁。千渠郡永不换仙官,子孙后代的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
    河道热火朝天地赶工时,树苗和庄稼喝饱雨水,沐浴阳光疯长。
    千渠的夏天不再寂静,终于有蝉鸣、虫吟、鸟叫。
    少年们个头一日日窜高。他们在大太阳下奔跑,穿过密林,点起篝火烤肉,肆无忌惮地挥霍青春。
    宋潜机在田间地头劳作,苦苦隐藏、压制修为。他深感无奈,等他压不住的那天,结丹和结婴的雷劫,恐怕要一起劈下来。
    不觉燥热减退,凉风暗起,田野由新绿变为澄澄金黄。
    千渠丰收的秋天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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