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芝仪嫁进黎家之前,是听母亲讲过这高门大宅里头的事情的。
    母亲苦口婆心地劝,她挑一句捡一句地入耳,却不曾往心里去。
    母亲见她如此,自知是掏心掏肺的过来人的忠告白费了心思,也不再天天说与她听。
    又眼见她是恒了一条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只无可奈何地叹气。
    曾经气上心头时也冷言冷语地嘲弄过。
    无外乎是些小门小户的女子嫁过去,又是做那年逾五十之人的叁婚填房,平白是为了作践受气去的。
    后来又从顾芝仪的嘴里打听到黎家的那两位少爷小姐,个个儿不是省心的,愁绪就更深了一层。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二十年的养育,母亲再如何眼高于顶,再如何贪慕虚荣,也总归是心疼女儿多些。
    何况顾芝仪自小命苦,跟着自己委身在这不见天光的弄堂里,一蹉跎便是二十六年,她自觉是亏欠的。
    出嫁那天,母亲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攥过顾芝仪的手,便把她推了出去。
    在手绢儿未曾遮挡住的缝隙里,顾芝仪也是真切地哭了一场。
    可她不曾怨怼任何人,也不曾怨过命。
    人生下来便定了命数,她一早知道。也深知人这一辈子,能做的着实有限,更碍着老天爷的保佑,顾芝仪在心里想。
    她不敢有过多奢望,有命数享些福气,已然是恩赐。
    可她还是算漏了一样,她难以言喻的,感情。
    头一回见黎曜因,是在她家门外的巷子。
    处处破败的弄堂里,张嫂子家晾衣杆上的粗麻布衣还未曾收,挡了大部分天光,遮得巷子暗沉沉的。
    徐老太新近求神拜佛得来的送子汤药正跟她家门口儿的火炉子上煎起来,看着药的小丫头坐在门槛儿上,正没命地摇着手里的扇子。
    有时扇急了,呛得人直咳嗽。
    往日从这些场景中穿堂而过,顾芝仪总要微微皱起眉。
    但此刻看在顾她的眼睛里,却全都变了样子,残破没落,也都着了色,成了市井烟火的生活味道。
    黎曜因站在她的眼前,仿佛是带着光的,那些场景就都变作了他身后的陪衬,凸显出了他与这里的格格不入,却又流露出一些荒诞不经的和谐来。
    顾芝仪看得呆住了,脚下仿佛千斤重,再也挪不动步子。
    犹记得他见到她出来,站在院子里,他便微一矮身,也走了进来,冲她微笑。接着唇瓣轻启,略带沙质的声线缓缓吐露,如温水一般,汩汩细流。
    他说:“顾小姐,你好,爸爸让我来接你。”
    漫过她的心上,顾芝仪有了一瞬间的渴望与希冀。
    如若,她要嫁的人是他,该有多么好。
    与这样温润谦和的丈夫,每日共剪西窗烛,夜话巴山夜雨,该是何等琴瑟和鸣。
    可现如今,等待她的良人,却是他的父亲。
    顾芝仪亮色的眸光黯淡下来,她不可抑制地无声叹了口气。
    终是命运弄人,不可说也。
    此刻的顾芝仪,坐在缎面织的暗红色丝绒椅上,充耳相闻的是满载吴侬软语的温存。
    她朱唇微张,轻轻一碰,低声细语地也跟着重复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话读着读着,平白叫人觉得酸楚。
    恍若不是身处此时此地了,而是置身在浮光掠影般繁华而喧闹的巷子深处,鲜少有人往来的阁楼。
    日薄西山时分的昏黄光线透过窗纱斑驳地照进来,有暖意,也有蹉跎,最终是归为黑白照片儿一样的静默无言。
    阁楼里的人,倚着身后那把摇椅,就那么坐着,把人生度过去,把心也等死了。
    可她的心是活着的,火热一般蓬勃跳动,为着自己,也为着他。
    她知道这是犯了禁的忌讳,可她却不甘心。
    “太太。”桃杏轻扣了扣房门,“姑太太来了,正跟底下坐着呢。”
    “唷,瞧我,忘了时辰。”
    顾芝仪连忙起身,连着盖在身上的薄羊绒毯子都垂到了地上。
    桃杏见状走上来拾了起来,掩面笑道:“太太不必如此心急,咱们姑太太原是好相处的。”
    顾芝仪对她温和地笑了笑。
    拢了拢头发,顾芝仪提着步子,徐徐下了楼。
    “姑太太来了,一时贪睡竟忘了时辰,本该是下来迎的。”
    顾芝仪抱着小心,先是赔礼。
    闻声,沙发上坐着的女人回过头来,目光迎着她在自己旁侧落座,这才细细地打量起顾芝仪来。
    姑太太本名黎宗毓,比黎宗栎小了九岁。
    二十多年前嫁给了当时炙手可热的集团军长,一时风头无两。
    后来随军北上,途中不幸流了孩子,身子大不如前。
    军长战死后,黎宗栎命人又给接回了沪上,如今长居静安路的外宅,倒是生活得自在惬意。
    “前儿个在信上听说哥哥新娶了太太,当时我正在北平,故不得见。昨日才回,今儿便巴巴跑来与妹妹相见了,妹妹可别挑理。”
    她一言一行极端庄大方,让人半点儿错也挑不出来,再加上这没有半点架子的话头儿,让顾芝仪只觉得亲近。
    她当下道:“姑太太这就见外了,于情于理,都该是我去拜见,您如此说,倒是折煞我了。”
    黎宗毓掩着手绢子笑起来,问道:“妹妹人生得当真标致,哥哥的眼光真是太好,不知妹妹芳龄几何?”
    顾芝仪如是答:“二十六。”
    黎宗毓叹一声:“着实是个好年岁,我哥哥好生有福气。”
    顾芝仪让她夸得羞臊起来,微微低着头,面颊染上些许红晕。
    “桃杏,把头先先生带回来的南洋咖啡拿出来,磨了给姑太太端上来。”
    “是,太太。”
    桃杏领了吩咐去厨房。
    黎宗毓招了招手:“桃杏,别忙,给桌上的点心一并端了去,摆好盘子,等你家少爷小姐回来吃。”
    两人又坐着说了一会子话,院子里边传来汽车的响动。
    桃杏刚给顾芝仪和黎宗毓续了茶和咖啡,黎穗之便进来了。
    “姑姑!”黎穗之跑过来,双手一绕,抱住黎宗毓,“几时来的?”
    黎宗毓在她鼻子上轻轻一刮,笑道:“来了有一阵儿了,就等着你回来呢。”
    黎穗之把脸埋进她心口,重重吸了一口气:“姑姑最近擦的什么香粉?竟是奶香味儿的。”
    黎宗毓笑着去拍她:“这丫头愈发不嫌害臊!”
    叁人笑做一团。
    “姑姑这次给我们带什么好吃的了?”
    桃杏和另外的丫头端着各色精致点心走了上来,黎穗之如数家珍道:“沉大成家的青团,定胜糕还有桂花糕,这是……北平的艾窝窝和豌豆黄?”
    黎宗毓笑着打趣道:“我们穗之果真是只小馋猫,我看,你念国文系是入错了行,该是膳食系才对。”
    几人纷纷发笑。
    “姑姑,这丫头自满得紧,你若再吹捧她,只怕不日便要在沪上开黎记染房了。”
    黎曜因打外头进来,松了松衬衫的领口说道。
    “曜因,快来。”黎宗毓招他过来,“若再晚几步,都让你妹妹吃光了。”
    “慢着些,小心噎着。”
    黎曜因顺着黎穗之的后背,手掌干燥温热,一下下的,覆在她背脊。
    学生服的布料并不如何厚,腰身窄小的襟袄,衬出她堪堪一握的细腰,黎曜因停了停手,又轻拍了拍她的背。
    黎穗之感觉背脊像是被点点的火星子燎烧着,深一下浅一下的,逗着她的心。
    “好了。”黎穗之同他说,伸手夹起一块桂花糕作势要喂他,“尝尝这个。”
    黎曜因本想接过手来,可见她没有假手于人的意思,他只好张开嘴巴,咬了一口。
    黎穗之笑着弯起眼睛,又喂他吃了半块。
    顾芝仪端起面前嵌着金花纹样的陶瓷杯子,黑黝黝的咖啡汁悉数灌进喉咙,苦得她心头都发酸。
    黎宗毓忙递给她帕子:“瞧咱们这位新式太太,喝咖啡都要一口灌的。”
    顾芝仪自知失仪,按下心头的苦涩,笑道:“姐姐可莫要笑话我了,原是这咖啡太苦,不想一口口受罪罢了。”
    黎穗之瞧了她一眼,顾芝仪慌乱地低下了头,一颗心稳稳当当地跳。
    她暗自思忖,方才望着黎曜因的那一眼,不知叫黎宗毓看着了没有?
    若是看着了,黎宗毓何等会察言观色的人,怎会瞧不出端倪?
    怪她不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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