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夜朝的手无力垂了下来,眼神空洞地看向慕汉飞,良久,他苦笑一声,“原来竟是如此。”
    慕汉飞的心一钝痛,原本被酒浇灌而高涨的怒火轰然消散。
    他怎么,怎么在这种情况下说出了这话,明明知晓若不是他无娶妻意愿,暮生不会产生想要这颗心的想法.......
    慕汉飞想抬手去捉傅夜朝的手,结果傅夜朝却退了出去,边退边摇头发笑,他明明没喝酒,却晃晃荡荡走了出去。
    慕汉飞的手僵在那里,旋即慢慢收回,身子瘫在地上,整个人像是散失了魂魄。
    夜深,慕汉飞踱着步走回忠义侯府,到了门口,却见绡绡点燃府灯在等他。
    慕汉飞蹙紧眉头,把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盖在慕玉绡身边,责令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在外面等我。”
    慕玉绡抿紧了唇,她沉默片刻,道:“兄长,我想跟你说些话。”
    慕汉飞垂下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跟着慕玉绡进了府。可走着走着,慕汉飞就发现这条路是通往祠堂的路,他抬眼看了一下前面的慕玉绡,忽惊觉自家妹妹长大了许多。
    临到祠堂,慕玉绡转身看向在服侍一旁的茶茗与梅盛道:“阿茗,阿盛你们先回去休息,我想跟兄长单独聊一下。”话落,她看向慕汉飞身边的梅齐,道:“阿齐,你也是。”
    三人看向这祠堂,心知慕玉绡要跟慕汉飞谈很严肃的话题,便退了下去。
    待他们三人退下后,慕玉绡看了一眼慕汉飞,踅身走入食堂,把香蒲拿掉,跪在父母的牌位前,静默不语。
    慕汉飞踟蹰了一下,旋即也迈进祠堂,同样扯掉香蒲,跪在慕玉绡身侧。
    两兄妹都未说话,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
    良久,慕玉绡开口道:“兄长,青槐的事我知晓了。”
    慕汉飞把头垂下来,不说话。
    慕玉绡看向慕汉飞开口道:“兄长,虽然我年纪小,但并非什么都不懂,我能看出你有很多心事。”慕玉绡说到此处,抬头看向上方的牌位,继续道:“有朝堂的,有云北的,有师父的,也有我的。”
    慕汉飞听言,手指悄悄蜷缩起来。
    只听慕玉绡继续道:“今日师父去浮玉楼,是我让他去的,因为有件事在我心中憋了许多时日,我想早早说给你听。”
    慕汉飞听到此处才开了口,他把目光放到自家妹妹身上,开口问道:“绡绡,你想跟我说什么。”
    他话音刚落,慕玉绡从抬起手从袖子中掏出傅夜朝所赠的匕首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许是慕玉绡用力过大,刀锋处露出了红意。
    慕汉飞立马站起想要去夺慕玉绡手中的匕首,但被慕玉绡躲过去,她再次用力,脖子上的红珠在肌肤上凝成一道红棍。
    慕汉飞瞧见着了急,大声道:“慕玉绡你这是在做什么!”
    慕玉绡抬眼看向慕汉飞,她眼尾发红,冷声道:“那兄长你又在做什么?今晚,兄长你当真父母的牌位告诉我,你是不是想把我除谱。”
    慕汉飞身子一僵,沉默良久,慕汉飞再次跪在牌位前,虚声问道:“绡绡,你.......”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
    慕玉绡见慕汉飞此种反应便知自己的猜测是真,她把嗓中的剧痛压下,开口道:“前几日师父来送冠服时,我便问了一下祭祀习俗。”
    傅夜朝便挑了几个点讲给慕玉绡听,慕玉绡听完发现自有记忆以来,她所有的记忆就是一家四口相依为命,她从未听说父亲提起祖父母,也从未听母亲提起过外祖父母。
    于是她便去慕汉飞的书房找了一下家谱,但是她却在家谱处看到了移谱移籍的书。
    慕汉飞是她兄长,她知兄长不愿婚娶害了人家姑娘,但是她没想到,他竟然连她这个血亲妹妹都想推出去。
    慕玉绡当时就慌了心,但是慕汉飞在南部三郡征战她不能去信分他的心,于是就辗转发侧至慕汉飞归京。
    当时她端好醒酒汤去慕汉飞的房间,路过书房时却发现里面亮着灯。
    那晚,她未入睡,待今日子时,她蹑手蹑脚进入慕汉飞的书房,捡起其中的废纸,而上面写得就是他上书陛下要给她慕玉绡移族。
    慕玉绡红着眼看向慕汉飞,她道:“兄长,其实我知晓你为何给我移族。你之前怕捧杀祸及我,现在怕战败祸及我,将来你怕你功高盖主再次危及我,所以你就想把我移谱。”
    这样,只要他慕汉飞在一日,云朝谁不知她慕玉绡是慕汉飞之妹,只要敢欺辱她便是欺辱他慕汉飞。
    若是他不幸被卷入朝廷权力的争夺身危,那样诛杀的也就是他慕汉飞一人,跟她慕玉绡毫无关系,就算是当今的陛下或者是以后的新帝都无可奈何。
    可是.......
    慕玉绡站起身来,她握紧匕首定定看向慕汉飞:“整个云国谁人不知我乃先忠义侯慕佥之女、现忠义侯安东将军慕汉飞之妹。兄长,我身体里涌着的是跟你一样的血。”
    一行忍耐多时的清泪缓缓从慕玉绡脸庞滑落。
    当年党锢之祸,李元礼身死,景毅之子未曾录碟,但他仍为膺弃官拂袖而去;范孟博身死,县令郭揖为滂解绶与之俱亡。
    无血无系如此,何况她与慕汉飞是至亲血缘。
    慕玉绡把眼泪抹掉,道:“不是就死吗?我慕家之人从不怕死。兄长你若身危,我慕玉绡也绝不苟活!”
    说着,她死死握紧匕首,若是慕汉飞仍不改意,与其让她改谱依旧不让兄长放心,倒不如一死化作上面的牌位,与父母一同陪着兄长。
    慕汉飞喉咙肿痛,身子不断发着寒噤。良久,他哑着嗓音道:“早知如此,倒不如一开始便不让暮生教导你。”
    他怎么把你,教导得如此之好。
    慕玉绡眼尾含着泪,她道:“兄长,在我幼时你曾告诉父亲你是父亲的儿子,你断然不能只享受父亲的庇护而在不能承受灾祸。”慕玉绡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亦如是。”
    慕汉飞颤着手,缓缓站起身看向慕玉绡:“我以为.......这是为你好。”
    慕玉绡听言便知慕汉飞已然放弃这个心思,她放下匕首,走近慕汉飞,道:“兄长,恕绡绡无礼,当年你去会稽拜唐将军为师,唐将军为史大人好让他一人独留红尘,兄长觉得现在史大人如愿按唐将军的遗愿活着吗?”
    慕汉飞抿紧了嘴。
    虽然师娘还活着,但有时痛苦地倒不如随着老师一同死去。他早已看出,师娘现在活在世上的原因就是扳倒巩家为师父报仇,待巩家一亡,他必定追随老师而去。
    慕玉绡牵起自家哥哥的手,道:“兄长,我知你有很多心事,且这些心事与我们有关。但是兄长,一些你想为我们好的东西,我们......可能并不想要。”
    你为了不牵连我们选择孤身一人,我们若不懂你也就罢了,可是我们懂,所以我们选择跟你一起走。
    慕汉飞未回答慕玉绡的话,而是掏出手绢捂住慕玉绡的伤口,他道:“绡绡,你先去处理伤口。”
    慕玉绡定定看向慕汉飞:“兄长,青槐的事我已知晓,但你一定还有所隐瞒。我希望你能去跟师父解释清楚,你在乎他,所以莫伤他的心。”
    慕汉飞蜷缩了一下手指,最后道:“兄长知晓了,这件事是兄长错了,兄长会去找你师父解释清楚,你也莫过忧心此事。”
    慕玉绡轻轻蹙起眉,见慕汉飞也一脸丧意只好闭口不言。
    慕汉飞给慕玉绡上好药后,便微微垂头朝书房走去,但到书房门口,却见梅齐在门口等他。
    梅齐见到慕汉飞后向他行礼:“将军。”
    慕汉飞点点头,道:“阿齐你怎么还不去休息?”
    梅齐答道:“属下知今晚将军难以入睡,故前来在书房前为将军值夜。”
    慕汉飞看了一眼梅齐,心知值夜是假谈心是真,但他的确需要跟梅齐谈一下傅夜朝,他慢慢走到廊中,坐在一旁的勾阑上,道:“我这次是不是令暮生很失望?”
    梅齐听言,毫无思索道:“将军,哪怕您对自己感到失望,大人也永远不会对您失望。”
    慕汉飞听到此话,苦笑了一下,“或许从前如此,但今晚过后,恐怕就未必了。今晚的事以及青槐的事......”慕汉飞垂下眼,“终究是我在踟蹰。”
    慕汉飞叹了一口气,侧身抬头看向天上的这轮明月,“而且暮生犹如皓月,每当在他身侧,总自觉行秽。”
    梅齐听到后,紧抿了一下唇,旋即道:“将军,属下之所以说大人永远不会对您失望是有依据的。”他扰了一下头,道:“属下不知该怎么说的,若是将军不嫌弃,梅齐愿意从头开始讲起。”
    慕汉飞拍了拍身旁的勾阑,道:“阿齐,你坐下说。”
    梅齐向慕汉飞行了一礼,随后坐在一旁的勾阑上,开始给慕汉飞讲他所知的事情。
    其实他们这帮暗卫是傅夜朝在喜欢上慕汉飞后开始培养的,但是他们一直在山中练习,所以知傅夜朝是主子,却是从未见过傅夜朝。
    他们第一次见傅夜朝,是傅夜朝从会稽赶回,自此他们正式行暗卫之责。
    傅夜朝当时是直接找的沈寒,而沈寒一见傅夜朝便知此人日后必定成为国之重器,便把傅夜朝当作他的心腹来培养。
    于是傅夜朝一出仕,沈寒便给予傅夜朝刑部郎中的官职。
    而刑部是最容易得罪人的地方,凭傅夜朝当时的心计想在刑部混下去,其实很难,因为他除了备受沈寒重视以直接授予官职以外,还有之前神童的头衔。
    但傅夜朝凭着铁血手腕在刑部混了下去。
    可傅夜朝的目的是成为沈寒无可替代的文臣,他所求的自然不是能够在刑部混下去,而是爬到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
    所以他要随时注视着朝廷,除了在各种勾心斗角中活下去外,还要从这些乱糟的人心中找到垫脚石,以此为仕途铺路。
    他本人其实不喜欢利用别人往上爬,但当时傅夜朝实在放心不下在云北的慕汉飞,他必须努力地爬上去,所以他不计一切势要在短时间内爬上吏部尚书的位置。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例县丞贪污的小事中傅夜朝顺着盗卖田宅摸到盐法,再从盐法摸到私卖军器,再摸到官员袭萌,剑指西南王。
    事实上,朝廷知西南王不老实,但一是苦于毫无证据,二是苦于西南王手中的兵权。
    如若针对西南王,他必定会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来攻打朝廷,而朝廷国库空虚,若是西南王来犯,不知要生多是事端。
    而且这事是个两面不讨好的事情,西南王来犯,身为被清之人绝对第一个被推出去,而朝廷也可能嫌弃破坏暂时修养的大局而被秋后算账。
    所以一众朝臣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西南王不挑明,他们什么也不提。
    傅夜朝心知这是他坐到吏部尚书的好时机,于是便把此事跟沈寒汇报。
    沈寒自然也想拔掉西南王这个钉子,但也正如朝中大臣所顾虑的那般,一旦与西南王开战,朝廷用什么底子来与西南王对抗。
    傅夜朝也心知这个道理,便向沈寒请令充盈国库之命。
    此事事关朝中大臣的利益,稍有不甚,粉身碎骨的便是他傅夜朝,所以沈寒便劝傅夜朝莫着急。
    但傅夜朝怎么能不着急,故他百般请令,终于向沈寒磨出此任,而沈寒也因此特意为傅夜朝制作了一枚玉佩。
    如今朝中重臣纷纷钦羡傅夜朝有着沈寒独一无二的宠信,却不知傅夜朝当时把自己置于何种险境之中,才让沈寒如此担忧特意为他制作一枚不知何时失效的护身符。
    傅夜朝很快从刑部转到户部,但他并非只有一部的权力,他利用自己在刑部的亲信与沈寒在六部的人马开始对六部大加整改。
    当时反对声音极大,很多人因此不愿干活。
    而傅夜朝处事一向雷厉风行,又向来不吃被威胁一套,所以不干活是吧,那我直接罢免了你的职,换我的人上来。
    就这样凭借傅夜朝的识人之慧与极聪慧的措施,成功在第二年令国库充盈。
    现在想来只觉是傅夜朝就该如此,但当时遇洪水遇大旱,庄稼受损严重,想要国库充盈并非易事。
    如若不是傅夜朝多年以来一直关心洪水大旱问题并想着解决措施,年少闭关在府期间一直弄着商业,手中不缺钱与粮,否则那年他一定死在朝野的抨击之中。
    国库充盈之后,他便升职为礼部侍郎,受沈寒之令前去西南处理西南王。
    但傅夜朝的指向性如此之大,西南王怎么会察觉不到傅夜朝想要对他下手。
    梅齐道:“西南王向来奉行先下手为强,于是在大人开始整治六部之初便派人来京刺杀大人,而且途径多样,若不是大人自小修习医术,就算我们这些暗卫防得了明刀暗箭,也难以提防无处不在的毒。”
    梅齐想到当初的那段时日,脸上也露出一丝惊奇,“至今我们仍然惊讶,我们是怎么从那接连不断的暗杀中活下来的。”
    慕汉飞听言,蜷缩起手指,而手指打着战颤,待那股泪意消散后,他问道:“那样苦,他是,他是怎样熬下去的?”
    梅齐想了想道:“除了本身的报国理想,也是为了大人吧。”
    梅齐记得,有一日凌晨傅夜朝刚刚合眼时,他被他的动静惊醒,甩手就对他掷出银针。如若不是傅夜朝当时未休息好身体微微发虚,恐怕他根本躲不过那根银针。
    傅夜朝见是梅齐,这才松了一口气,揉了揉通红的眼,继续伏案。
    梅齐有些心疼,问道:“主子,您这是何必?”
    他记得当时将军正在出战,许是这个原因,傅夜朝有些脆弱,这才跟他微微吐露心思:“梅齐,你不懂。”
    当时他已知傅夜朝喜欢慕汉飞,也知傅夜朝做好死的准备,但就是知道他才不懂。
    梅齐很认真地回道:“主子,属下真的不懂,您如此小心翼翼如临深渊,看着您厌恶的人心,这一切值吗”
    傅夜朝当时笑了一下,道:“是啊,每每伏案,总觉如履薄冰,心中涌现出无限凄凉。但是一想到我可以保护他,让他不是孤军奋战时,我就有无限精力去应付我一切的不喜。”
    傅夜朝抬手揉了揉发痛的眉骨,轻笑了一声,道:“有时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我清晰地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可以成为他的九族。若是用这个身份死,哪怕是入十八层地狱,我也能一笑蔑视。”
    所以不管此时多难,只要我能为你铲除一路艰险得你一笑,我都走下去。
    前方若有阻我路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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