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赋的力量,再怎么强大,也终究抵不过那么多仙神。
    可幽砚似已彻底失去了理智,没有半点想要逃离的意思。
    她想死在这里,她想结束一切。
    一个被绝望淹没的人,哪怕希望就在眼前,也是看不见一丝微芒的。
    幽砚!我们走啊,带我走我们离开这里,什么都会过去的!
    亦秋在地上追逐巨鸟的身影,她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却无法将自己的声音传入那巨鸟的耳中。
    她看见那只巨鸟不断负伤,却又拼命挣扎着,报复似地想要毁灭眼前的一切。
    可就在下一秒,一只黄褐色的钦原冲至了巨鸟的身旁。
    尽管上千年的修炼,已让他比人类还要大上不少,但与那红色的巨鸟相比,他是那么的渺小。
    可不管再怎么渺小,那一刻,幽砚还是停下了自己疯狂的举动。
    她停滞在半空之中,愣愣望着眼前的那只钦原,眼底似携着泪光,身子亦不自觉向前靠近。
    你不属于这里。那钦原寒声说着,语气里,除了冷漠,还是冷漠。
    爹
    滚!钦原说着,振开双翼,仰天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长啸。
    那不大的妖身,竟在那短短一瞬,爆发出了让人难以想象的可怕力量,将那巨鸟与他身后仙神尽数阻隔。
    羽翼暗红的巨鸟沉沉坠落在地,幻回那消瘦人类身躯,一只小羊驼忍着头晕目眩,跌跌撞撞奔到了她的身旁。
    幽砚,你说要带我离开的
    幽砚却只怔怔望着半空之中,那只躲了她数百年,就连刚才在这大殿之外,也都还刻意躲着她的钦原。
    他该一直躲下去如果,他当真恨透了她
    走,你跟我走你不带我出去,我带你出去!
    小羊驼说着,咬了咬牙,将幽砚拖到身上,忽而变大了自己的身形,在身后余光未散之前,拼了命地朝着一个方向狂奔。
    她没有回头多看身后一眼,却已隐隐察觉到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浑身是血的少女,似是已然失去了所有的斗志,只傻傻趴在那只羊驼柔软的后背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一阵好似爆炸的响动震天而起,无数被阻隔的灵力再次如狂风般追了上来。
    几近脱力的羊驼,仍旧努力奔跑着,用她那对仙神而言,慢得简直可笑的速度,拼了命地向前奔跑着。
    忽然之间,她被一个巨大的爪子从地面抓了起来,四脚离地的失重感,让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嘶哑的惊呼。
    亦秋抬头之时,只见那巨大的钦原,又一次张开了那染血的羽翼。
    我带你走。
    这一次,她的语气,再没有一丝犹疑。
    她们一直在逃,疯了似的在逃。
    身后的追兵,一刻都未曾停歇,那些天界的仙神,就没打算放过这只在昆仑山中藏匿了五百多年的魔。
    拼命奔逃的这一路上,亦秋根本无法数清幽砚身上到底又添了多少伤。
    她只知道,幽砚一直护着她,哪怕自己遍体鳞伤,也没让她受到一分一毫的伤害。
    终于,她们逃出昆仑,跌入了人间。
    天界众神,不惜布下了铺天盖地的搜灵网,以幽砚如今的伤势,根本无法在这搜灵网下隐匿自己的灵息。
    就在她与她的小羊驼再无处可逃之时,脚下染血肮脏雪泥之中,竟生出了一株新芽。
    幽砚静静望着那株新芽,终是在短暂迟疑过后,伸手将其轻轻触碰。
    柔和的光芒,忽而将她层层裹挟,所有的戾气与血气,也在那一瞬于她身上消散无踪。
    这灵光,亦秋认得,她在澄心镜中见过。
    那是句芒的力量。
    新芽枯萎、灵光散去的那一刻,似有一个声音,于她耳畔轻轻说道心存善念,便可为天地所容。
    天界的木神,再一次背离天界众意,悄悄护下了那个迷途的孩子。
    亦秋怔怔望向幽砚,心里不由得浮起了一丝感念。
    幽砚,这世上,一直有人爱你。
    小羊驼轻声说着,缓步靠上前去,于这雪夜之中,与之万分狼狈地相互依偎。
    不知过了多久,幽砚终于回过神来,抱住身旁的小羊驼,抑制不住地大声哭喊了起来。
    她哭了很久很久,哭到天都黑了,泪都尽了,这才哑着嗓子,抱着怀中的小羊驼,轻声说起了从前的事。
    她说,她不敢靠近那位木神,因为她知道,自己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答应木神一定会努力向善的孩子。
    她说,她心里有了太多肮脏的想法,有了太多丑陋的念头,她已经无颜面对那个曾经救下她的木神。
    她说,她找了她父亲四百多年,父亲便躲了她四百多年。
    她心里是知道的,父亲恨她,恨得入了骨,可她就是想听他亲口说上一句决绝的话,仿佛不这样,便算不得一个结局。
    她一直在想,一个「恨」字而已,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只要他说,她便认了,从此再也不对他抱有任何的念想。
    可到头来,她还是错了。
    就像那个曾经美好的梦境里,她对亦秋说过那些话。
    我害死了娘亲,从那时起,爹爹便不怎么同我说话了可他一直有在保护,一直有,我知道的
    他恨我,却也爱我。
    这些话,哪里是小幽砚说的呀。
    那个梦境中的梦境,都是幽砚在入梦以前,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丝自我保护意识。
    五百岁的幽砚不知道。
    三千岁的幽砚却是从始至终都知道的。
    她这一生不愿多提那父亲哪怕一字,心底却从不曾忘记,诀别之日,那最后一次的守护。
    她的父亲,一生不曾对她说过一个「爱」字,可躲了她四百多年,也未曾对她说出一个「恨」字。
    这世间的爱与恨,哪有那么好分辨?
    幽砚一直以为她的父亲恨透了她,可在她初生之时,有无数机会夺她性命却迟迟下不去手的是他。
    在天罚降临的那一刻,自毁妖丹激发数倍妖力将她护下的也是他。
    那是个用最为残忍的方式,带走了他一生挚爱的怪物,却也是他与挚爱之人所生下的唯一的孩子。
    他恨她,却也爱她。
    他在离开这个尘世之前,留给女儿的最后一个字,那么冰冷,偏又那么炙热。
    仿佛,只是想在离开前的最后一刻,用最决绝、最冷漠的话语,赶走那个孩子,让她从此不要再惦念他这个不负责的父亲哪怕一分一毫。
    末了,她抬眼望向了漫天纷飞的雪花,怔怔说道:我不属于昆仑,我该为天界诛杀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却也一直,矛盾地希望我能活下去。
    幽砚
    谢谢你,亦秋如果不是你,这一次,我可能会死在那里。
    她说,因为多年以后,她重入此梦的魂魄,好像已经忘记,该要如何孤身一人面对这样的痛苦了。
    第133章
    满天飞雪中,小羊驼静静望着眼前少女含泪的双瞳,她看见那双眼,从无尽的哀恸到愈发的茫然。
    直至最后,目光逐渐无波无澜,平静得仿佛那一身鲜血都未凝干的伤痕,只是数千年前留下的几抹微痕,或许也曾镌入骨血,但过去太久,便已早就无关痛痒。
    幽砚?亦秋轻声试探着,试探那个自己心心念念之人,是否真已归来。
    短暂沉默后,少女抬起染血的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小羊驼的耳朵,弯眉道:你果然不适合当坐骑。
    亦秋:
    幽砚:跑得真慢。
    小羊驼咬了咬牙,道:你不知道你有多重吗?我是羊驼,又不是马
    她话音未落,便被幽砚压着耳朵,用力揉了一把脑袋上的毛。
    她不自觉低下了脑袋,小声道:轻一点
    幽砚闻声,认真凝视起了眼前这只满身血渍的小羊驼
    万幸,那都是她的血,她没有让这娇气的小家伙再为她受哪怕一点点的伤。
    片刻寂静后,她忍不住轻声唤道:小笨羊
    如此熟悉,却又许久不曾听过的称呼,再一次入了亦秋的耳。
    亦秋不由得愣了神,目光呆滞地凝望了幽砚许久,这才渐渐闪起一抹泪光,吸了吸鼻子,道:你你真的
    真的醒过来了吗?可四周的一切,仍旧没有消散。
    她们似乎,还在这场梦中
    你知不知道,这是我的梦境,我若在梦中伤死,无非是忘记一切,托着受损的残魂,重新进入下一次梦境的轮回。
    可你不同,你是意外闯入之人,这一切对你而言不是一场梦,你若在此死去,定会魂飞魄散。
    我我知道,知道你若醒不来,便会在这噩梦之中不断轮回。
    亦秋一时垂下了脏兮兮的脑袋,我也大概能够猜到,我若身死,魂魄会消散在梦里。
    强入他人梦者,若于梦中身死,必然魂散挺多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它就像一种并不成文的规矩,而且后妈作者们,大多喜欢用这种倒霉设定去写一些虐死人不偿命的剧情,然后再看着读者在评论区里鬼哭狼嚎。
    总之,小说看多了,这种常见坑爹的设定,还是比较容易猜到的。
    你既知道,大可以先弄清楚我这一次如何失败,然后再去到下一个梦境寻我。
    幽砚淡淡说道,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你便能想个法子,阻止一切的发生,并将我带离昆仑。
    她的语气,理智而又无比冷静,简简单单一句话,便说出了一个最优解。
    亦秋基本可以笃定,她认识的幽砚回来了。
    那个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能够沉着面对一切的幽砚,终于在逃离那场噩梦之后,成功恢复了自己的意识。
    你不该冒那么大的险,随我一同逃亡,你根本不知道当年我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这个梦境与现实有着多大的出入
    她语气平静地说着,可再怎么平静,也掩不住心底深处的担忧,你就没有想过,万一,万一我逃不掉呢?
    我
    你什么时候能够聪明一点?
    亦秋委屈地低下了脑袋:我,我没想那么多。
    当所有苦痛在幽砚梦中降临的那一刻,她真没想那么多。
    那一刻,她唯一的想法,就是一定要救下那个女孩。
    哪怕这是一场梦,哪怕梦中所有的一切都是虚无的,是可以从头再来的,她也不愿丢下那个早已受尽孤苦的女孩。
    我为什么要聪明一点?我又不是写重生小说的我只想救下你,救下眼前的你,我不想失败,不想在下一个轮回中寻你,一次也不想
    亦秋低声说着,心底似泛起了某种不明的情绪,她忽然语无伦次了起来,我不想丢下你,不想丢下每一个你梦境也好,幻境也罢,我只知道,你需要我,我只知道,那个时候,只有我还在你身旁
    是,我是很没用,我很笨,我脑子不会转弯可我知道,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是来陪你的,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丢下你,一次都不能否则等醒来,想起梦中我曾丢下过你,你该有多难过
    这种事情,我并不介意。
    我介意!小羊驼轻声说着,忽而抬起了双眼,与幽砚四目相对,却并不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幽砚忍不住轻声问道:你介意什么?
    我介意你把什么都藏在心里,我介意你明明介意,却一直骗我说不介意。
    亦秋说着,摇了摇头,泛红着双眼,说道,我不相信,你这样的人,会把全部的信任交托给一个,曾在生死关头丢下过你的人。
    你
    我不相信,如果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退了一步,等下一次,你再遇到艰难,还能对我燃起哪怕一丝的期盼。
    亦秋说着,苦笑道,因为,别说是你了,连我也不至于作践自己到那个地步毕竟我这个人,脑子很直的,我不懂什么利益交换,我只知道,你曾为我奋不顾身,我便也要为你奋不顾身
    亦秋说着,低下脑袋,抬起一条前腿,为自己抹了一把眼泪。
    而后,她又一次抬眼望向幽砚,一字一句认真说道:可要是你,曾经丢下过我一次,我就不一定那么在乎你了。
    幽砚听了,不由一愣。
    她怔怔望着眼前目光倔强的小羊驼,似是很难理解这小家伙口中说的那一番话。
    她沉默了许久,最后只冷冷说出了四个字。
    感情用事。
    我就感情用事了,难道你没有?
    我没
    你有!亦秋打断了幽砚的话语,语气十分笃定地将话说了下去,你若没有,为何会被吸入浮梦珠中?你若没有,为何你陷入了自己的噩梦,我却依旧清醒?
    这一次,你骗不了我了!亦秋咄咄逼人道,我知道,是你无论如何都不愿丢下我,是你用仅余的力量护住了我,而你分明可以丢下我的。
    如果,你愿意松开我这个累赘,一颗珠子罢了,它能伤得了你吗?
    幽砚不禁闭上了双眼。
    亦秋只静静坐在一旁,等待着幽砚的回应。
    她真想不通,在乎一个人,有那么难说出口吗?
    她倒要看看,这个鸟女人此时此刻,还想怎么口是心非地狡辩。
    她就不信了,这个鸟女人在梦里向她交了那么多的底,还能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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