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着接连受创的长子那憔悴悲伤的模样,马皇后顿时被激怒了。
    这位自登上后位便以仁善慈和形象出现的皇后娘娘展现出了其非凡的手段和魄力,愤怒和悲伤反而为她逐去病痛,她以雷霆之势清扫了皇宫和皇子的后院。只是,此举虽然拔出了不少潜藏极深的钉子,但逝去的生命却终究已无法挽回。
    一场大火带走了大明王朝名正言顺的两位三代继承人。虽然为了政局考虑,这个消息被掩盖了下来,但尚未完工的皇家陵园中却已经悄悄住进了两个小棺椁。
    想到那两个躺在太子妃坟冢边上的无名冢,想到先后经历丧妻丧子之苦的长子那痛苦的哀嚎与悲泣,想到丈夫一夕之间染上霜色的鬓发,马皇后捏着团扇的手便不由攥紧。
    披着月光,她领着诸命妇冲着月神的牌位盈盈拜下。
    还不是时候,她告诉自己,这次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在告诉她现在远未到能够松懈安心的时候。
    北边的战斗、民间的残元势力、臣子间的暗潮浮动,所有的外朝都会影响到宫内的平稳。
    现在的结果正是因为她的大意。
    她必须撑下去,为了她的孩子,也为了这个家,她必须撑下去。
    身着皇后翟衣,头戴九龙四凤冠,手持玉圭的女子在月色间面白若纸,一双眼眸却透着坚毅。
    仁慈的月神啊,请原谅我出于私心向您祈求,信女想要祈求更多的时间,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守住这个家,守住她丈夫和儿子的最后一块净土。
    就在宫中大乐悠扬之时,这座尚未完全竣工的大明皇宫的男主人却悄然前往了颍川侯傅友德的府邸。
    这位已过耳顺之年的大明皇帝挥开内侍的搀扶,轻松跳下马车,随后步履不停,直直步入听闻通传正缓缓打开的大门之中。
    他走得太急,人进入的时候颍川侯家的大门甚至还只开了一半,就连颍川侯本人都还没完全做好奉迎之礼。
    朱元璋伸手将尚未完全拜倒的傅友德拉了起来,拍了拍这位心腹爱将的手,面上又是心疼又是焦急。他大步向前,显然对于这位臣子的府邸极其熟悉:添锡现在怎么样?
    吃了药,已经先睡下了。傅友德不久前刚从北面的战场上回来,身上的杀伐之气尚未退去,然而这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此刻眼眶微红,眼底更是青黑一片,疲色尽显。
    朱元璋很能体谅他此刻的心情,当他看到东厢房躺在床榻之上的青年的模样时也露出了一脸不忍之色。
    床榻上的青年那原本端正的眉眼此刻瘦脱了形,宛若一具骷颅,脸颊上还多了一条几乎贯穿了全脸的狰狞鞭痕,即便现在闭着眼,但青年眉宇间的褶皱却久久不松,显然,疼痛令他睡得并不安稳。
    除了这些之外朱元璋眉头一皱,快步上前轻轻掀开了床上的被褥,双目顿时怒瞠。顾及到床上的病人,他指着床上的人低呵道:这,为何将人绑起?
    就在这条在这个季节来看过于厚重的被褥之下,床上青年的四肢被麻绳与软布牢牢固定在了床板上,动弹不得,这个姿势显然也是他睡得不安稳的原因之一。
    陛下!一直默默侧立在旁的太医院的陈院判快步上前,拱手解释,傅小郎受了刑,手足均有骨伤,现已重新接上。只是长骨之时痛痒难忍,为防骨头长歪,这才将人捆绑,这也是傅小郎自己的意思。
    听说是当事人的意思,洪武帝不由默然,他轻手轻脚给病人盖上了被褥,眉头却是皱得死紧。
    只见他大手一点,便转身走出了这间充盈着药味的内室。被人点中的陈院判十分自觉得紧随而去。
    似乎是担心惊扰病人,出了房门后洪武帝还特地多走了几步,这才极其关心地询问起了病人情况,只是他越听陈院判所言眉头皱得越紧,尤其在听说青年的脚筋曾被挑断后更是急急插言问道:日后可会留下不良?
    回陛下,傅小郎君应是遇见了高人救治,断了的经脉已经重新续上,臣观其现状,未来行走应是无碍。
    行走无碍,这也就是意味着日后恐怕难上战场。
    明以武封爵,傅添锡又是家中幼子,得不到父荫,现在还是为了探听消息出了这事
    听到此处,朱元璋心中已经有了打算,只是面上不显,反而问起了另一件事:高人?
    回陛下。此前一直沉默跟在朱元璋背后的青年侧跨一步,青年面色苍白,嘴唇更是不带一丝血色,在如今八月的艳阳之下却似乎是从数九寒冬之中跑出来的雪人一般,染不上半丝烟火气。
    就见他微微拱手,轻声道:臣抵昆明后得到当地一土族帮助救出傅校尉,然傅校尉彼时重伤昏迷,不得疾行,我们便在那土族的指引下去了一处土族聚集地,在那里遇到了一位当地的土医。
    那土医以虫兽入药,使用的草药与中原亦是大不相同。臣于医理只是略知皮毛,不知其水平如何,但是傅校尉在饮下药汁后确实醒来,于是,我等多留了几日,那人给傅校尉接筋续骨,又给了我们镇痛药与金疮药,如此,我等才能赶回应天。
    以臣之亲身体验来说,那土医的金疮药确实好用,其余的便也不知了。
    这话他说得确实有说服力,作为带领一支小队明明是去接应,结果却深入敌后将被捕的傅添锡捞了出来,又护着人一路逃过追杀离开云南的猛人,这位当初也是一身浴血,不比当时狼狈的傅添锡好到哪儿去。
    但现在傅添锡还躺着,身中刀箭若干的他却已经能陪着皇帝出行了,只是亏损的气血尚未恢复,看上去比起以往更冷了几分。
    不过话说回来,这几分的差异也不大就是了。
    陈院判用他那张看起来端肃无比又充满了医者圣心气质的老脸藏住了自己的情绪,表面上这位老者只是步伐一转,冲着青年的方向拱手作揖道:沐勋卫,不知这金疮药可还有剩余?如是方便,可否将金疮药予微臣一观?
    一身窄袖武官常服的青年避开一步,冲他拱手还礼,回道:陈院判这几日常驻颍川侯宅中或有不知,春前两日已将剩余的药物送到了太医院,马院使请示过陛下后已经着人分析研究了。
    话音刚落,陈院判一双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看向病房的眼神更是充满了希冀,好像是希望里头的人下个瞬间就能愈合放他回太医院,好让他也加入那神奇的苗药的研制。
    苗药啊!那可是最神奇的苗药啊,作为一个医生他根本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嗯?等等,人家还不定是苗族的呢,咋就给人定了是苗药的称呼?
    没办法,对于地处北方的中原人来说,他们对云南的绝大部分印象都来自于走得比较远,也乐于和汉人进行文化交流的苗人。
    尽管苗人这个族群的人数在云南并不是最多的,但从宋朝开始,他们就靠着最突出的行事风格、最神秘的传说、最醒目的装扮满足了中原人对南边的想象。
    因为苗族的文化和行事作风还有衣着打扮,很长一段时间内,一提到云南,中原人想到的就是那个人人骑大象驾孔雀,遍地是银矿处处是蓝染布的地方。
    唔,还有横行霸道、体型巨大的虫子。
    所以愚蠢的中原人们表示,对南方如果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奇怪现象,那肯定就是苗人缘故。
    作者有话要说:
    苗族:热衷社交敢于跨出大山难道是我的锅吗?
    苗族:以前老家产银所以爱做银饰是我的锅吗?
    苗族:历史比较悠久传承没有断绝,在医药方面也是一流难道是我的锅吗?
    苗族:明明没有出场过,为什么都是我的传说?
    作者君(越缩越小):这个,这个是他们固有印象,和作者无关呀呀呀。
    咳咳,就和蒙古族住蒙古包、维吾尔族都会跳舞、土家族都会做烧饼、藏族都会套马一样,苗族给人的第一印象都是bulingbuling的还有就是倒腾各种草药还有就是玩虫子,但这些是错误哒!(最起码不完全对)
    苗族的历史非常悠久,可以追溯到炎黄时代,不过一直到宋以前,他们都是以南蛮的身份出现,宋之后开始称呼其为苗人。
    其实这个民族非常的坚韧,也相当开放,作为云贵地区的土族部落,苗族一直都是采取比较积极地态度和中原文化沟通,(所以也导致他们背了不少锅,毕竟中原人也不知道别的民族嘛)
    苗药是真实存在的,而且相当有名,明清时期在云南归附后,有不少中原的医生和苗医进行了沟通,大大扩充了中医药板块。
    第16章
    苗医配置的药草在当时的汴京城也是非常热卖的,尤其是驱虫类的产品,可以占到同类热销榜单的前三。
    尽管本地的大药局时不时叽叽咕咕说些不知道他们用的什么材料之类的酸话,但在这个时代,谁管你用的什么材料,对于广大民众来说价格便宜又有效就是王道。
    苗族那和中原医药完全不同的治疗方法以及原材料配方一直是追索医道之人屡屡想要学习破解的。
    奈何双方文化差异巨大,虽然彼此都有交流的想法,但苗族4 还不像汉族医学已经有了归纳和整理,其医学传承迄今仍多以族内口耳相传为主,所以想要研讨首先要找到有真材实料之人,其次还要寻得一个精通双方语言的翻译,关键这个翻译还得懂医,这就不是个容易事了。
    因此,即便前面有元朝一统南北为基础,双方已能正常来往,到今天,苗医和苗药都只能算是个未解之谜。
    这个话题非但太医感兴趣,也引来了朱元璋的侧目。
    战争是在动态发展的,随着使用武器的变化,防具、后勤、战术都会发生变化。
    优秀的金疮药便意味着更优秀的止血率,在战场上,止血是第一位的。
    为了止血,兵士们在战争中很多都是从地上挖起泥土抹在伤口上,朱元璋也经历过这个时期,泥土确实能够止血,但事后的感染却是要看运气了。
    而随着战局如今渐渐由冷兵器转向热兵器,沾染了火药的子弹更容易造成创后感染,而且伤口更不易止血,如果能够进行药物的升级,将能够大大提高士兵的存活率,这对于整个国家的军事力量来说是极其重要的。
    他拍了拍沐春的肩膀低声问询了两句后便唤来了内侍,再次叮嘱传令太医院,全力研究,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景春,你可还记得那土医家住何处?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帝王立刻道:你回去做下准备吧!
    在场众人面色不动,看着这个苍白着脸躬身应诺的青年心中却都有了计较。显然,这次征讨云南的大军名单上注定是要有这位了。
    正这么想的时候,洪武帝侧身看向了胡子拉碴的傅友德,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颍川侯!他轻声道:朕知你心中所想,朕亦是想要给你一个机会,不知你是否愿意抓住?
    闻听此言的傅友德毫不犹豫地一撩下袍单膝扣地,以常服之身扣跪军礼,他朗声曰:有死而已!
    洪武十四年九月初一,明洪武帝朱元璋命颍川侯傅友德为征南将军,永昌侯蓝玉为左副将军,西平侯沐英为右副将军,率30万人南征云南。
    九月二十六,傅友德率军抵湖广,集合当地兵力,依洪武帝的指示兵分两路,从东、北两面夹攻云南。
    北路由都督郭英、胡海洋、宋焱章三人率兵5万人,由四川永宁过芒部路入乌撒,东路由傅友德与西平候沐英率大军由辰、沅二州经贵州攻普定。
    十月初一,郭英巧渡赤水河,元军阻拦不及,芒布路被克,最高首领达鲁花赤降,明军顺利接管了芒布路的衙门府邸。
    元政府的行政单位【路】按照税收和人口分为了上中下三等,芒布路便是其中的下等,不过这并不影响府邸的富丽堂皇。
    雕梁画柱金丝银扣样样不缺,就连盖在椅子上御寒的布料都是样式精美的蜀锦,还盛有茶水来不及收拾的茶杯均是银器,更不必提其他了。
    好一派富丽景象。
    即便如此,进入府邸的明军整理的动作却并无多余,看到这些奇珍异宝时候的眼神都相当淡定。倒也不是爷们当真淡定廉洁,主要是大家都是冲着升官封爵来的,为了这点小钱伸手,实在没必要。
    如今驻扎在此的军队统领郭英与其兄长郭兴在前朝至正年间便已投靠朱元璋,兄弟二人先是作为洪武帝的亲兵侍卫跟随其南征北战,屡立战功,很是勇猛。
    作为他的兵,大家心里头门清,按照如今的局势北元不过是苟延残喘,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北元又是游牧民族,在草原上就和沙耗子差不多,难逮的很。
    出门吃了满口沙子一无所获也是常有的。
    像是云南这种能够定点攻击的仗是打一场少一场,随着全国趋向统一,日后能让他们刷战功的机会也是愈加珍贵。
    现在伸手万一惹怒了上峰,万一以后的冲刺不带他们,岂不是亏大了。
    虽然这么说,但也不能排除有人禁不住诱惑,毕竟未来的战功和面前的利益怎么选择最合算还真的不好说。
    是以众人一边按照规定整理文件的时候其实都眨着眼睛观察周围,就等着看谁不守规矩立刻告发,好送对方三振离场。
    正在众人有条不紊地整理着各路文件好做接管准备时,忽听一声闷响传来,片刻后,一小兵狼狈地穿过大半个府衙,满脸尴尬地跪在了正在查看本地文书存料的郭英面前,单手抱拳,吞吞吐吐道:主将,我们去地牢整理的弟兄咳,被挟持了。
    你说啥?
    坦白说,会发生这种被反杀的事情的确是下地牢的明军大意了。
    但这也怪不了他们,任谁也想不到元军的正规军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投降的速度比他们走进来的速度还快,结果硬茬子全都留在了监狱里啊。
    照常理来说,监狱里头即便有亡命之徒,在长期吃不饱牢饭的摧残下也没剩下多少力气,至于寻常小吏,但凡有点本事也不会去看牢房。
    怀揣着这样想法的明军小分队就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滑铁卢。
    这就真的很过分,他们只是按照正常流程来清点监狱人数,重新审判人犯,有罪的罚,无罪的放,顺便再看看有没有能用得上的人才毕竟众所周知,在大元朝廷中,进过监狱还活着的人九成九都是人才。
    他们大明的开国功勋中有不少都是有过监狱n日游的经历,但是,事情怎么就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被捆成一团的小旗悔得连肠子都青了,坐在原地哐哐哐撞墙。他感觉自己一世英名在今日毁于一旦,如果能活着出去的话绝对会被同僚笑一辈子。
    时间回到小半个时辰之前,这支十人小队刚刚进入这间男囚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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