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湖畔清凉的水清澈见底,鱼儿游动。
    一条小船,一支长竿。
    秦琅垂钓湖上。
    秦俊有些焦急的跑来,“阿爷,不好了,朝中剧变,崔相和来济都被罢相了。”
    鱼标浮动,秦琅没有急着提竿,而是又静心等了会,等到鱼标扯动的幅度很大时,他才开始提竿收线。
    水波四起。
    一条很大的鱼浮现,它挣扎着,却始终不得脱,秦琅慢慢的溜着,等了会鱼终于累了,秦琅才一点点的把鱼拖扯到岸边。
    秦俊提起抄网把大鱼网到,然后伸手从大鱼嘴里抠进去,费力将大鱼扯起来。
    “好大一条鱼,怕不得有二三十斤,真是一条巨物。”
    玄武湖就是吕宋的后湖,这湖差不多有二十个杭州西湖那么大,巨大的内湖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距离旧金山有大河相通,这使的玄武湖与旧金山湾成为如今吕宋一外一内两大港区。
    沿着玄武湖,如今遍布着无数的村镇。
    “阿爷?”
    “慌什么,天又塌不下来。”秦琅拿来一条粗蕉麻绳,先把大鱼嘴绑起来,然后父子二人合力把这条大鱼给提上了船。
    鱼奋力的挣扎着,却已经无济于事。
    “这是鳙鱼,这胖头炖豆腐正合适,鱼尾腌一下做个霉鱼香煎下酒也不错。”
    秦俊见父亲居然还这么淡定,忍不住又道,“阿爷,崔相和来相都被贬出朝堂了,来相被贬去西域,崔相罢相后先贬为太子詹事,再贬永昌道宣慰使了。”
    “信呢?”
    秦琅冼净手,仔细的把从洛阳加急送来的信看完,信不算长,但内容却足够惊人。
    秦琅在朝中最亲密的政治盟友,义兄来济和阿舅崔敦礼皆罢相贬外,而许敬宗也转为左仆射。
    虽说朝中依然还有许多秦琅这些年提携或交好的人,如上官仪是他的门生,如今还是翰林院大学士,许敬宗也只是改为左仆射,依然为宰相。
    再比如六部尚书、中书舍人、给事中等许多要员,也都还有不少自己人。
    可秦俊的担心也没错,皇帝既然出手了,而且一出手就直奔着崔来二相,就等于直接向秦家亮剑了。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一边是册封了皇宸妃和皇贵妃,列于四妃之前,一边又把秦琅在朝中最重要的两个盟友宰相给罢了。
    明摆着就是冲着秦琅来的啊。
    皇帝这一出手,谁还不明白他的心思,这是要彻底绝了先前大家以为的要废苏立秦,要改立晋王李贤取代太子李象的想法了。
    皇帝玩弄权谋的本事确实是越来越厉害了,当初假意抛出废苏立秦这事,让元老辅臣们分化,然后拉拢许敬宗、军功集团,全力打击长孙无忌的关陇元勋派。
    成功的彻底清洗了长孙无忌一党,现在转头又开始对着秦琅下手了。
    “阿爷,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阿爷本是贞观协谋定策元勋,贞观朝更是立下功勋无数,而对今上更有定策拥立之功,事成之后,阿爷主动退隐归封,这些年来,从不过问朝政。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们?”
    秦俊气的脸都红了。
    秦琅叹声气,“你也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遇事还没有半点沉稳呢?”
    “儿就是不服气!”
    秦琅将信扯碎洒入湖中,看着碎纸片上的墨迹遇水渐渐模糊,吸水的纸片慢慢下沉,最后一点点消失不见。
    “其实对于这一天,我早有预料到。总该是会来的,所以我一点也不惊讶。”
    秦俊有些不解。
    秦琅看着这位长子,虽说是庶出,但秦琅在他身上可没少付出,尤其是他归隐吕宋后,对这长子的教导甚至是远超出其它人的。
    “我听说如今在南方,有一个传言,说南海中出了一个圣人,而这圣人就是我。”
    秦俊点头,南海圣人这个说法,其实已经有些年头了,大约已经流传了十年之久,而且随着时间流逝,从最初仅在交广一带流传,如今渐渐的已经传记整个沿海地区,甚至中原内陆也一样渐渐传播开来。
    大家称秦琅为南海圣人,这并不是秦琅故意派人暗里散播的,确确实实是从百姓之中自发传出来,并且被商人们越传越远。
    究其名头由来,还是因为这些年来海上商贸带动了岭南的开发,在唐初,岭南也就广桂交三城相对繁华点,其余地方那不折不扣的蛮地,广州城郊都有虎狼横行,更别说遍地的俚僚蛮子们了。
    海上贸易持续兴盛了三十多年,甚至如今许多沿海的南人,那都是海贸开放后出生的一代人。
    过去蛮荒落后的岭南地区,如今已经大不一样,尤其是沿海地带,十分富庶,更别提那些港口的繁盛场面。
    而秦琅经营武安、武宋三十余年,更是让无数原来的中原穷人、岭南蛮子们摇身一变成了地主阶层,成了富商,就连许多山里的蛮夷,如今也多成了矿场主等。
    甚至如过去穷困不行的福建一带,号称八山一水一分田,又没有道路方便与周边交流,是个乱世时都很能影响到的闭塞地方。
    但是这些年,无数的福建人走出山区,或下海经商,或外出打工,还有许多迁移到武安、吕宋、流求等地,成为新移民,享受着一波波的开拓殖民的大红利。
    当年隋末时,冯冼两家的当家人冼太夫人,因为能够号令岭南诸部,能够协调大家安居乐业,能够保境安民,能让岭南在乱世中,没有如中原那般惨烈,大家便都尊称太夫人为岭南圣母。
    相比起冼太夫人来,如今在秦琅爵封齐王,拥有吕宋一国的秦琅,不论哪方面相比,都只会更强。
    所以海中圣人的称呼一出,得到大家主动的广泛传播。
    天王、战神、诗仙等这些都不足以表达对这位的尊敬了,以秦琅所做种种,带给大家翻天覆地的变化,称一声圣人真不为过。
    “你是贞观朝才出生的,你没有经历过隋末乱世,没有见过那个时代百姓的惨烈。隋末时数征辽东,征兵百万,民夫数百万,从江淮往辽东运粮,一路上的艰辛和凶险,让人只能自已砍掉手足以逃避东征。”
    “而有些能力的官宦贵族子弟,则故意犯些小罪比如私宰耕牛入狱以避役,比如说开国大将刘弘基当年本是隋朝的勋卫,却故意私宰耕牛入狱,就是为了逃避东征。”
    自己把自己的手脚砍掉一只,还要说是福手福足,因为没了手脚后就可以不用去辽东打仗或是去运粮了。
    “可隋末大乱真正起来后,福手福足也没用了,遍地饥荒,流民四起,百姓饿的没办法,吃尽了存粮,牲畜、种子,变卖一切家产,最后卖儿卖女,儿女也卖光后,只能如蝗虫般的游荡野外,草根、树皮都吃光后,甚至吃土,只为了能够缓解一下饥饿感,根本顾不上吃了土后不能消化最后也难逃腹胀而死的悲惨下场。”
    “有句话叫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现在你们这辈人很难体会到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在我们那辈人,当年可是都亲身体会到的。关外有突厥等异族屡屡入侵劫掠,而州县盗匪遍地,流民四起,你知道最惨的是什么吗?”
    “不是你失去一切财产,甚至也不是卖儿卖女,自断手足,这世间最悲惨的是易子而食。”
    “饿到眼发光的时候,所有的秩序、纲常都没有了,心里只剩下了一样事情,找吃的,把一切能吃的都吃下去,只为活命。”
    “饥民们如蝗虫过境,把能吃的能抢的抢光,但在那样的乱世里,太多的饥民,根本没有哪里可以让他们吃饱。”
    秦琅叹声气。
    “饿急了的人,会把饿死的同伴吃掉,不会浪费半点能吃的东西,哪怕这些饿死者已经只剩下皮包骨。”
    “在最惨的时候,大家只能易子而食。你敢想象一下,那种境况,那种绝望吗?”
    易子而食,已经是饥饿的人最后的一点人性的挣扎了。
    他们保留了最后一点点人性,跟别人交易孩子吃,而不是直接吃自己的孩子。
    什么叫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这就是,在乱世里,人根本不如狗。
    为了活命,饥民可以做任何事,再没有法律,也没有道德,而在没有了法律和道德的时代,其实最惨的还是底层的老百姓们。
    那是一个互相屠杀的时代,饥饿的流民一路抢劫,失去控制的他们,也不仅仅再是抢劫食物,人性所有的恶,在失去最后一点束缚后,就变的无比的邪恶。
    而有点实力的地主豪强们,也会拿出所有的家财来,招纳丁勇自保,他们杀流民。
    乱世里官军围剿流民,但他们往往也变成匪徒。
    就算经过了最惨烈的那十几年,到了大唐攻灭王世充窦建德后,这天下勉强差不多一统,但武德朝和贞观初百姓日子并不好过。
    隋末算是乱世时间较短,隋唐的接替很快。
    在大唐的统治下,无数流民得以重回家乡,再建家园,但面对着几乎如废墟一样的家园,日子并不好过。
    尤其是武德朝时的律法、税役几乎就是隋朝的翻版,还得时时面临突厥的入侵,所以武德朝时的百姓,日子依然艰难。
    “岭南的蛮子们更没有人在乎了,当初我初次南下时,在五岭的山区,那里的许多山蛮,就喜欢互相偷抢别的部落的孩子出卖为奴换钱,甚至许多部落也把自己的孩子卖掉,有的甚至孩子还在肚子里就卖掉了,有些还没怀上,就已经提前先收定金说好卖给人贩子······”
    “战争、灾害、疾病、税赋,绝大多数的人都只是在挣扎求生而已,再看看如今,许多人才真正的过上了人的生活。”
    安居乐业,税赋轻薄,更别说吏治清明,这一切都是海上贸易兴盛,以及对外扩张殖民带来的红利。
    许多穷人变成了地主,许多乞丐变成了富商,愚昧的山蛮有机会能读书受教育。
    虽然在秦琅看来,就算是吕宋和武安这两个比较发达的地区,其实绝大多数百姓的日子也仅能算是一般般,勉强居有草棚木屋土房,食有二餐,能够有衣服蔽体摭羞罢了。
    而还有数百万的异族人口其实是处于被奴役的奴隶身份的。
    可就算如此,大家也非常满足。
    秦琅眼里的贫困匮乏,在他们眼里却是有温饱,温馨,安稳知足的生活,就算是那些奴隶,也觉得受法律保护,有基本的人权,日子能过的下去,甚至还有一点点希望。
    秦俊他们这一代生在太平时代,甚至更年轻的那一代人,他们还没有经历那些乱世,没有太明显的对比,所以还往往不能体会到那种反差。
    但对于许多三十多岁以上的人来说,他们却是有着非常清楚的认知的。
    这一切,当然要首先感谢圣祖皇帝,但秦琅在岭南的威望也无与伦比,甚至在许多人眼里,圣祖皇帝那是高高在上,十分遥远的,相比起来,一直在岭南的秦琅,才是能真真切切感受到的。
    南海圣人。
    秦琅的威望很高,朝野都有很高的威望,但在东南沿海,却更高。
    甚至高到只知有秦圣人,而不知有天子的地步了。
    在吕宋,那大家更只知齐王,只知秦家,而根本不去理会大唐,理会天子。
    因为秦琅和秦家才对大家的生活息息相关,才是真正改变着大家命运的人。
    洛阳的天子,不会是瞎子聋子,这边的这些,皇帝肯定也能知晓。
    “我秦家声望如此之高,甚至实力雄厚,在长孙无忌等关陇派元老被清洗后,皇帝又怎么可能立你姑姑为后,立她所生的皇子为太子?稍正常一点的皇帝,都不会这么做的。”
    秦家的实力越强,秦琅的威望越高,那天子越不可能立李贤为太子,过于强大的外戚,是会威胁到皇权的,毕竟杨坚可就是个不远的先例。
    长孙无忌在朝时,秦琅在野,所以皇帝第一目标肯定是长孙无忌,这时皇帝需要秦琅和他背后盟友的支持,但现在长孙无一党被清除后。
    曾经的屠龙队友,已经变成了新的恶龙了。
    皇帝的屠龙刀,自然也就要向着秦琅挥来了。
    “那我们怎么办?总不能如长孙无忌一样束手被擒坐以待毙吧。”秦俊咬咬牙,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实在不行,咱们就在这吕宋反了吧,树旗举义,自立为王!”
    秦琅对长子这胆识有些赞赏,但却摇头对他的鲁莽有些不满。
    “记住,这世上并不是只有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便是,我们现在桌上,只要还握着足够的筹码,就可以慢慢的交锋谈判。一来就掀桌子,那是最愚蠢的。”秦琅教导儿子。
    皇帝出招了,那接招便是,如果贸然举旗,那就是叛乱,这估计是李胤求之不得的。
    怎么能如他所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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