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也许不清楚,其实尹善治为贾家办事,知道的人虽然少,但贾探春却也是其中一个。
    当日贾琏在静海,荣国府一应事务交到贾琮和尹善治身上,二房王夫人因为癔症疯疯癫癫,却也让贾探春更加的自由。
    当初贾琏没有野心,对贾家也没有责任感,所以对尹善治自然也没有考虑得多么长远,也就没有刻意隐瞒。
    而一次贾琏给贾迎春送东西,便是尹善治自告奋勇,贾探春也就知道了尹善治的身份。
    这样一来,当初贾琏想要救贾探春的时候,贾探春对尹善治是不满意的。
    就算二房沦落至此,贾探春作为一个庶女,往后的婚配也艰难得很。但贾探春心高气傲,又怎么会愿意嫁给一个下人。
    是,下人。
    尹善治在贾探春眼中,就是下人。
    和亲,贾探春是不愿意的,可是和亲和嫁给一个下人比,她宁愿选择和亲。
    因为对她来说,和亲反而是一次机会,一次出人头地的机会。
    作为一个庶女,而且还是不受待见、背景也浅薄的庶女,若是没有这次的和亲,往后迎接她的,恐怕比尹善治好不了多少,甚至还不如他。
    但和亲不一样。
    和亲不管成功不成功,她都是郡主!
    就算按照从前的计划,朝廷只是拿她当一个幌子,一个挑起战乱的幌子,那于她而言,也是赚的。
    至少,郡主的身份有了。
    而且她这次是代替南安郡王受过,帮南安太妃的女儿挡刀,这其中的分量又有不同。
    比如从当初南安太妃认她当义女,她出入南安王府的次数多了,不管是李纨还是贾政,对她的态度也渐渐变得不一样。
    甚至连从前聚会时那些拿脸色给她看的人,如今见了也是礼遇三分。
    这样就算将来事成后她再也嫁不出去,她也不在乎。
    与贾探春而言,男人这种东西,不过是她期望能够逃离贾家的跳脚石。
    而若是按照和亲的原计划,她如今的身份地位,早就不是贾家人能够决定的目的达成,那男人这个跳脚石,也就变得可有可无的了。
    所以在别人眼中避之不及的东西,贾探春其实是趋之若鹜的。
    当然,这些并不为外人所知。
    而现在计划有变,因为大宣朝廷内乱,如今时局动荡,原本只是演一场戏就要回来的戏码,变成了现实。
    她贾探春,要去和亲,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
    这样的结果,贾探春其实并不是没想过。
    那她愿不愿意呢?
    愿意。
    这次茜香国为和亲求的,是王妃。
    茜香过女王唯一儿子的老婆,也就是未来皇后。
    这样的地位,对贾探春有致命吸引力。
    所以她愿意!
    一步步下台阶,贾探春仰头,看向蓝天。
    快要入冬,天上的大雁正在做最后的迁移。
    “明年你们就可以回来,我却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
    泪满襟,贾探春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自己的感受。
    这样的结果也算她求仁得仁,她是感激的。
    可是,她这心里却也疼得很。
    台阶下,贾环赵姨娘穿着一新的站着,两人旁边围着好几个太监宫女,两人捂着嘴,眼圈通红,就看到两行泪水未曾停歇。
    这两个人,从前从来不曾给她好脸色看。
    一个惯常骂她吃里扒外,一个责备她胳膊肘往外拐。
    平日里明明互相看不顺眼,可是如今三个人心里却又是最悲伤,最痛不欲生的。
    最后一步台阶,台阶下是贾宝玉稍显瘦弱的肩膀,贾探春提步,正准备伏上去,后面却是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姑娘!”
    再也忍不住,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哭嚎,赵姨娘被宫女们拦着,一只手无助的伸向贾探春。
    她们是母女,可是贾探春却不能叫她一声亲娘。
    贾探春明明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可是一出生就被抱走,后面更是和她针锋相对数十载,每每给她难堪。
    但即便如此,两个人内心深处,却依旧深深爱着对方,所以她们不舍,她们悲伤。
    但,无能为力。
    甚至现在的贾探春想要跪在赵姨娘面前,喊一声娘,都不可以。
    她是皇家亲封的郡主,她不能辱没皇家脸面。
    绝决回头,贾探春强自让自己冷静,然后伏到贾宝玉身上。
    有风俗,女儿出嫁需要父兄送嫁才算圆满。
    贾探春和亲,这是帮了皇家大忙,所以在皇帝看来,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实在是不足挂齿,自然尽善尽美。
    所以这次贾宝玉和贾政,会一直跟着贾探春到粤海,然后去茜香国。
    这是送嫁。
    也是皇帝对贾探春的一些补偿。
    而且,据贾探春所知,这次送嫁后,贾政就要被夺情,然后外放。
    虽然宫里贾元春依旧没有消息,但贾政能够被夺情外放,想来贾元春也不会有什么事儿。
    吉时到,炮竹响,启程。
    林黛玉贾迎春站在人群中,看着贾宝玉背着贾探春一步一步往船上走,两个人泣不成声。
    “回吧,看不到了。”
    哽咽着开口,林黛玉用帕子遮脸。
    原本她在孝中,按理说是不应该来这种场合的,只是她和贾探春到底一处长大,往后可能就是再也见不到面,所以破例一回。
    抽抽搭搭,贾迎春哭得不能自己,再伸手使劲儿挥了挥,实在看不到贾探春影子了,这才缓缓点头。
    林黛玉和贾探春不过才待过多久,如今就悲伤至此,贾迎春和贾探春是如假包换从小长大的,其中感情便更是可见一斑。
    当初提出想要混迹在人群中送嫁的时候,贾赦是拒绝的,后来还是贾琏再三保证,然后又叮嘱带上帷帽,同时派遣了不少人手跟着,这才同意将人带出来。
    只是同时也约法三章,停留时间不许太长。
    众人簇拥,林黛玉贾迎春往回走,人群外围,那里有贾家的马车。
    只是眼看马上就要到了,却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群人。
    “哎呀,你们怎么走路的!”
    气急败坏,被撞得差点摔倒的司棋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拉着贾迎春,她恨不得冲上去就是一顿臭骂。
    林黛玉虽说也被保护在中间,只是这群人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而且人数也多,也受到了波及。
    今日保护林黛玉和贾迎春的是如月。
    如月的功夫当初可是尹善治调教出来的,警惕性更是不一般高,见状眉头紧皱,全身心更是时刻警惕起来。
    “快,先送小姐们上车!”
    不由分说的开口,如月说完正准备往贾迎春那边走,却被贾迎春又叫了回来。
    “我还好,你去林妹妹旁边守着吧。”
    因为哭的时间太长,贾迎春的嗓子很是沙哑。
    加上小女孩平日里就是这幅样子,不管做什么都喜欢先照顾好别人,虽说如月心里很是紧张,但倒也听话。
    只是她刚在林黛玉身边站定,原本已经趋于平静的人流莫名又是一阵涌动,如月心里本能一紧,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贾迎春却是已经不见了踪影。
    “人呢!”
    慌得紧紧抓住司棋,如月几乎都要腿软。
    刚才那股人群来得太快,也就是在如月往林黛玉方向走的时候。
    可是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们的主子就不见了踪影!
    “先送公主上车,其他人都给我找!!”
    忐忑而气急败坏的咆哮,如月一阵阵哆嗦。
    “小姐!”
    扬声大喊,如月太阳穴狂跳。出来的时候,她可是还信誓旦旦的给跟贾琏下过军令状的!
    一群人都在紧锣密鼓的找人,但现在围着的群众这么多,他们又哪里有什么线索。
    那贾迎春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人群中,贾迎春手心温热,前面的人就这样拉着贾迎春的手,灵活的在人群中穿梭。
    只是这样的场面,贾迎春不仅一点儿都不怕,甚至心里十分开怀。
    “怎么是你。”
    帷帽也挡不住的甜蜜,贾迎春少女怀春的看着拉着自己手的人,心里小鹿乱撞。
    一点儿不怀疑,不挣脱,贾迎春微微低头,脸上两抹艳丽的红晕。
    好不容易等人群散去,前面的人是带着贾迎春又走了一阵,最后在一个僻静地方停了下来。
    “尹大哥!”
    带着几分娇羞,贾迎春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只是转瞬又带着几分不开心。
    “为什么这么久,你才来。”
    委屈的开口,贾迎春将头上的帷帽撩起来,委屈的看着尹善治。
    是的,尹善治。
    原来此前突然冲击贾家女眷的人流,竟然是尹善治在安排。
    贾琏说到做到,自从那日一别,和尹善治便在没了联系。
    原来举人巷那头,贾琏即便再忙,也是每过几日就要过去看看的。
    可是自从说了要让尹善治搬出去的话,便再没我去过,倒是让兴儿去了几遭。
    只是话里话外的意思,连兴儿都不好启齿。
    是要尹善治搬出去的意思。
    而且还当真拿了三十万两的银票出来。
    尹善治当然不会要,只是兴儿受了贾琏嘱咐,东西放在那儿,不要就扔了,左右是已经给过的,让他尽快搬走就是。
    香菱不明就里,便是想劝,贾琏也没来,兴儿一个下人,也做不了什么主。
    而封氏自从贾雨村家眷被关入天牢后,便想尽了办法想进去探望,只是一直不得其法。
    求于尹善治,尹善治倒带她去过一回,只是还不如不去。
    天牢潮湿,娇杏儿还带着几个孩子,吃的喝的都不好,可是圣旨是已经下来的,再过几天,她们就要被处死。
    所以主仆二人哭成一团,娇杏儿请求封氏帮忙救救孩子,封氏虽然没答应下来,却也一直期望贾琏能够出手帮帮忙。
    只是贾琏一直没过来,于是封氏也病倒了。
    这样便更让香菱自顾不暇,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尹善治搬出举人巷。
    静静看着眼睛亮晶晶看着自己的贾迎春,尹善治宠溺的摸摸她的脸。
    太久了。
    自从那日温泉庄子一别,他就再没有见过她。
    “我以这样的方式见你,你怕不怕。”
    有些忐忑,尹善治心里有些没底。
    贾琏不许他找贾迎春,这也是他病急乱投医,猜到以贾迎春的性格,定然会给贾探春送嫁,所以特意安排的。
    为的就是见见贾迎春。
    “当然不怕,只是尹大哥可是和哥哥有什么误会?”
    脆生生的开口,贾迎春敏锐的探寻,心里有些疑惑。
    其实便是从前,贾琏还不知道这些的时候,她和尹善治也并不常常见面的。
    毕竟一个是深闺小姐,一个是朝廷官员。
    只是无论再忙,尹善治每过一段时间,六会给她送些小玩意儿的,但这次却真的是音讯全无。
    原本若这是如此,贾迎春就当是尹善治忙得不可开交好了,但今日这样的见面方式,却实在诡异,不得不让她怀疑。
    只是尹善治并不准备将这些事情说给贾迎春听。
    “没有,只是如今我身上有秘密任务,不易让人看到,可是我又太想你了,所以才出此下策。”
    猝不及防的表白,话刚出口,尹善治和贾迎春便均是一愣,随即纷纷低头。
    羞涩爬上耳垂,贾迎春只觉得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全身,让她的心一直嘣嘣嘣的跳。
    “我,我也是。”
    轻咬下唇,贾迎春缓声开口,双手揉搓手绢,不敢抬头。
    而与此同时,就在不远处的如月林黛玉等人,却是急得快上了火。
    闺阁贵女,最是忌讳下落不明。
    人言可畏,女子名节大过天,有时候即便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也会被传得沸沸扬扬。
    而这样的话,这个女子一辈子就完了。
    “你等我,我会娶你的。”
    尹善治是爱贾迎春的,所以自然不会让她受那样的委屈。
    这次也是因为想得狠了,从贾琏那里又一直不得章法,所以他才出此下策。
    但至于私奔那样的戏码,他是不会这样做的。
    他要的,是光明正大的用八抬大轿娶她过门,而不是用那样不尊重她的方式。
    当然了,即便是他想,贾迎春也不会同意的。
    她想嫁给尹善治不错,可是家人与她,也同样重要。
    所以听着如月等人越来越近,尹善治留念的再看贾迎春一眼,从袖袋取出一块儿玉佩交到贾迎春手上。
    “这个是我娘的遗物,是要给未来儿媳妇的,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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