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谢小晚本来就看不清楚,这点黑暗对他造不成太多的阻碍。他用手指摸索着身侧的山石,慢慢地走了出去。
    伴随着刺耳的风声,他还饶有兴致地哼起了轻快的小调,看起来不像是被困在悬崖深处,倒像是来悠闲度假一般。
    曲调逐渐飘远,在寒潭水面上泛起了一阵阵的涟漪。
    这时,天际掠过一只飞鸟,发出凄厉的叫声。
    紧接着便是一道剑光从半空中落下,生生劈开了悬崖四周的瘴气,使得冷清的月光缓缓流淌而下。
    谢小晚停了下来,感受着脸色吹拂过的微风,似乎能看见那道天青色的身影。
    沈霁筠来了。
    可谢小晚没有回头,而是弯腰捡起一块碎石,用指腹摩挲着。
    碎石锋利如刀刃,就这么轻轻一碰,纤细的手指上就被刮出了一道伤痕。
    谢小晚松开手,叮咚一声,碎石掉在了地上。他将受伤的手指含入口中,品尝着口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唇角浮现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果然足够锋利。
    这么想着,谢小晚直接走入了碎石堆中,踉跄一下,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他闷哼了一声,又挣扎着爬了起来,向前走去。
    可没走两步,就因为道路崎岖目不能视又一次摔倒。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摔倒再爬起,如此反复不知道多少次,都没有停下脚步。
    因为,他有要找的人。
    谢小晚的嘴唇翕动,声音沙哑而颤抖,充满了绝望:夫君,夫君,我知道你在这里,别走求求你
    沈霁筠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少年半跪在尖锐锋利的石子中,发髻凌乱,白皙的脸颊沾上了尘土与污垢,就连绑在眼睛上的纱布都散落在了一旁。
    也不知道是跌倒了多少次,他的膝盖和手肘上满是鲜血,走路也一瘸一拐的。
    可就算如此,他还是带着一腔的执拗与真情,不停地寻找着他的夫君。
    那个伤他极深的夫君。
    好像每一次,他给谢小晚带来的只有满身的伤痕与痛苦,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沈霁筠的心口一阵发闷,使得他下意识地唤出了那两个字:小晚。
    谢小晚的身影一滞,像是在确定什么,慢慢地转过了身。他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有些不确定地问:夫君?
    沈霁筠慢慢地拧起了眉头。
    本来他只是来救谢小晚出去的,可不知为何,每次他都会忍不住做出出格的举动。
    算了。
    既然都已经被戳穿了身份,又有什么好隐瞒的。
    在沉默了片刻后,沈霁筠道:是我。
    在听到这两个字后,谢小晚那双无神的眼睛中瞬间绽放了神采,犹如明日,令人不敢直视。
    夫君!他想要靠近,又担心一切是幻觉,只敢哀哀祈求道,你能再喊我一声吗?
    小晚。
    当年情浓,沈霁筠总是会这么唤他。平日里正襟危坐、一丝不苟的书生,将小晚这两个字碾碎在唇齿间,化作万般情意。
    他已经许久未听到过了。
    沈霁筠的呼吸紊乱了一瞬:小晚。
    一点晶莹的泪珠从谢小晚的脸颊滑落,可他的唇角却扬了起来,小跑了两步,撞入了沈霁筠的怀中。
    沈霁筠还未反应过来,先一步抱住了怀中的人。
    谢小晚趴在他的胸口,细声细语地说:夫君,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你会来找我的
    一字一句缓缓地诉说着。
    没有问当年为什么要伤他,甚至连一点恨意都没有。好像,只要他的夫君回来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可是真的能够回来吗?
    沈霁筠握紧了手指,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他想说,当年下凡成亲,不过是为了渡劫。如今情劫已过,无情道大成,两人之间再无可能了。
    他想说,他不是凡人少年谢小晚的夫君,而是望山宗的云竹君,不可能再归凡尘。
    他想说
    可是,沈霁筠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沉默地抱起了少年,走出了深渊峡谷。
    谢小晚察觉不到周围的气氛凝滞,只安心地趴在沈霁筠的臂弯中,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可走着走着,沈霁筠突然听见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夫君,你是真的吗?
    沈霁筠低头,看见怀中的少年不安地攥紧了衣袖,累极了却不敢睡着,生怕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等醒来之后就烟消云散了。
    谢小晚得不到回答,又怯怯地问:夫君,你还在吗?
    沈霁筠心口一紧,低声安抚道:我在。
    谢小晚用脸颊蹭了蹭沈霁筠的臂弯,安心地说:那就好,我就怕是梦。
    沈霁筠用手背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背部:睡吧。
    谢小晚嗯了一声,听话地闭上了眼睛,看起来睡着了。
    可沈霁筠知道,少年一直都没睡,他在默默地流泪,温热的眼泪都濡湿了一大片的衣角。
    你恨我吗?沈霁筠突然问。
    谢小晚闷声摇了摇头。
    沈霁筠:为什么?
    谢小晚闷声道:夫君回来就很好了,以前的事情或许夫君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了。他扬起了一抹灿烂的笑容,更何况,我不是没什么事吗?
    沈霁筠垂下了眸子。
    并不是没事,他清楚地知道,无情剑过于的锋利,足够伤了一个凡人的本源,以至于对寿命有碍。
    若是没有外力阻止,少年会在不久后的某一日油尽灯枯。
    沈霁筠收紧了手臂。
    不过还好,只要用灵丹妙药仔细温养着,还是能与一般凡人无异的。
    眼看着就要走出深渊,谢小晚拉了拉沈霁筠的衣袖。
    沈霁筠低头看去。
    谢小晚抿了抿唇角,小声地问:夫君,那我们可以回家了吗?
    回家。
    是那个坐落在凡人界的小院。
    我出来这么久,院子里的桃花树都不知道还好不好。谢小晚絮絮叨叨的,满是怀念,明年春天,还要和夫君一起酿桃花酒呢。
    沈霁筠的动作一顿,说:等你的病好了,就回去。
    谢小晚轻轻地嗯了一声。
    大概是彻底地解决了心中的念想,他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仙宫中一片平静,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驱散了满身的风霜。
    沈霁筠把怀中的人放了下来。
    谢小晚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呢喃了一声,攥住了沈霁筠的衣袖不放,就在睡梦中,也依旧在说着:别走
    沈霁筠:我不走。
    也不知道谢小晚有没有听到这话,眉心的褶皱渐渐舒展了开来。
    沈霁筠就坐在床榻边上,看着熟睡的少年。
    立在一旁的烛火跳跃,橘色的烛光笼罩而下。
    沈霁筠这才发现谢小晚的身上满是细碎的伤痕,那些红的青的紫的痕迹,在白皙如玉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的显眼。
    沈霁筠伸手,轻轻拂过少年额前的碎发,同时灵气回转,将上面的脏污全都祛除。
    随后,出现在面前的就是一张小巧精致的脸庞,双眉弯弯,鼻梁挺立,唇瓣也是形状秀气。
    沈霁筠的目光扫过,落在了谢小晚的下颌处,那里有两道高高肿起的指印,可以看出动手之人下手有多重。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将指印缓缓消除,接着就是愈合身上那道零碎的伤痕。
    伤痕一道一道的消失,沈霁筠一一数过,方才发觉,谢小晚自从来了望山宗以后便一直在受伤。
    而罪魁祸首,就是他。也是他没有保护好谢小晚。
    沈霁筠沉默地处理完所有细碎的伤痕。
    每少一道,他心中的悔恨便多一分。
    这时,仙宫外传来了姜黎安的声音:师兄
    谢小晚似乎是被惊了一下,松开了手。
    沈霁筠顺势站了起来,朝着外面走了出去。
    半空中,一道红影一闪而过。
    姜黎安落在地面上,快步走来,神情微微闪烁了一下:师兄,你的心魔已经解决了吗?
    话音还未落下,眼前就掠过了一道浮光。
    姜黎安的瞳孔猛地放大,浑身被寒霜笼罩,动弹不得。
    那是无情剑。
    剑气冰冷,不带一丝怜悯,若是撞上,必定会生死道消。
    姜黎安不敢心存侥幸,驱动着内丹,奋力一击。
    锃
    一道无形的波浪向着四周扩散,漫天飘扬的风雪瞬间化作了虚无,就连远处的冰山都被剑气的余波削去了一角。
    轰隆一声,雪山崩塌。
    沈霁筠垂手,一切的波澜止于他的眼前,不管四周有多少起伏,他身后的仙宫依旧安然无恙,不受一点惊扰。
    姜黎安后退了数步,按住了鲜血淋漓的肩膀,脸色煞白:师兄,你
    沈霁筠冷淡地说:你不该伤他。
    姜黎安一怔,立即反应了过来,情真意切地说:师兄,我是为了你好,若是那个凡人不死,会毁了你的无情道的!
    余波散去。
    霜雪再次落下,其中一片落在了沈霁筠的眼睫上,他垂下了眼皮:与你无关。
    姜黎安的脸色变了变:怎么会与我无关,你是望山宗第一战力,眼看着各个宗门间的千年之约就要到来,若是你心境动摇、心魔丛生,岂不是要给其他邪魔外道机会!
    一字一句,说得是冠冕堂皇,好像一点私心都没有。
    沈霁筠冷声道:所以这只是警告。
    不然的话,他真想杀人,无人能逃出这一剑。
    姜黎安听出来了,无声地颤了一颤,但还是强撑着问:师兄,那现在你准备如何?
    沈霁筠侧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仙宫,不知是回答姜黎安的问题,还是对自己说:我会带他回凡人界。
    听到这话,姜黎安的脸上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惊讶:可是,师兄你的无情道
    沈霁筠缓声道:待小晚待他寿终就寝,到时再修无情道也不迟。
    这是沈霁筠思索已久的想法。
    凡人命短,不过百年时间,转瞬即逝。
    如此一来,他与谢小晚回凡人界再做一遭凡人夫妻又如何?
    这样既可以消除心魔不留遗憾,又能够不伤害到谢小晚。
    可谓是万全之策。
    姜黎安的眼中闪过一丝不甘,想要阻止,绞尽脑汁终于想出来一个借口:师兄,此番为了庆祝你晋升化神,宗门广发请帖宴请八方,若是你不在了,这宴会如何是好?他顿了顿,至少等宴会结束再走,也不迟。
    沈霁筠沉吟片刻,缓缓点头。
    不远处仙宫中。
    谢小晚翻了个身,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
    两全其美,万全之策。
    世上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
    想得美。
    第20章 拉钩发誓
    寒风萧瑟,落雪簌簌。
    交谈声被风吹散,化作只言片语,飘落于雪地中。
    姜黎安的声音忽远忽近:既然师兄已经做好了决定,我也不好置喙,只是总得告知宗主一声,让宗主提前做好准备。
    说着,他看了过去。
    沈霁筠身着一袭天青色长袍,雅致清逸,立于雪地中,犹如一支笔直的青竹。但他的神情又是极为淡漠的,好似所有的感情都被收敛了起来,不显露分毫。
    听到这话,他颔首道:理应如此。
    回答得越是平淡,姜黎安的心中就越是不甘与怨恨。
    以前,姜黎安总以为沈霁筠的冷淡是性格所致,后来修了无情道,就更是无欲无求。
    既然对待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他也生不出什么妄念来。
    可是偏偏这个凡人,能够让沈霁筠从云巅上一步步走下来,落于凡尘中。就好像这个凡人是特殊的,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存在。
    凭什么。
    这个凡人有什么好的,他又赢在了什么地方?
    姜黎安想要质问,可是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个问题是注定得不到回答的。
    他止住了口中想要说的话,按着肩膀上的剑伤,站在原地。
    沈霁筠抬起了眼皮,冷淡地询问:还有何事?
    姜黎安深知沈霁筠的性子,一旦下定的主意就完全没有转圜的可能,于是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只道:不如我替师兄去和宗主说罢。
    这等大事本应该沈霁筠自己前往,可他转念一想,仙宫中的少年正在熟睡,醒来了以后若是见不到他,怕是要惊慌的哭鼻子。
    于是就同意了这个提议:那你去罢。
    姜黎安听到这冷淡而疏离的回答,还是没忍住,看了一眼屹立在不远处的仙宫。
    这时,一道冰冷的声线在他的耳边响起:若是有下一次
    话音到此为止。
    没有任何威胁的语气,也没用什么尖锐的措辞,可姜黎安却硬生生地打了个颤,胡乱地应了一声,仓皇逃离这里。
    待到姜黎安离去后,云竹峰又恢复了一片寂静。霜雪接连落下,掩盖住了雪地上的痕迹,只有那被削去一角的山峰,让人知道方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幻觉。
    沈霁筠望着眼前洋洋洒洒飘落的雪点,静静地闭上了眼,等到再次睁开时,心境已经截然不同。
    堵不如疏。
    一味地压抑情绪并不能解决心境的问题,而是要解决心境上出现的瑕疵,战胜心魔。
    他的心魔因谁而来?
    是谢小晚。
    又是因何而生?
    是对谢小晚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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