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怎么看?”
    何依依手肘抵在轮椅扶手上,微微侧着腰。近段时间以来,他腰常常出现持续性的阵痛。这个动作会让他感到舒适一些。
    何瑶认真地将李明廷的请战书看了一遍。她是不愿意将信任交付给这些玩弄权谋的人的,前前后后看得很仔细,仔细到抠字眼的程度。实在是没有发现什么纰漏后,她看向何依依问,“你的想法呢?”
    “李明廷有意邀我共谋,显而易见,他认可我,并且愿意何家借叠云的势。”何依依缓缓吐着气,“而且,他也确定了何家很需要叠云的势,想借由此机会,跟我建立友好关系。”
    “李明廷说着是个明君,但他可是靠着发动定天门政变,弑父上位的,是个狠人。这些玩权谋的,心都很脏。”何瑶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喜欢,“在他们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友好一说,对他们有利便是友好,不利便是敌人。”
    “呵呵,说来,李明廷还是觉得叠云兵力比不过大周,想要我跟着出一份力而已。”何依依说,“不然的话,这封信就不是请战书,而是结盟书了。”
    “你会带兵吗?”
    “不会。但我可以学。”
    何瑶想要对何依依的“学”提出质疑,但她觉得这个想法有些自取其辱。“所以,你是想要同意他的请求吗?”
    “不然。”
    “那你的打算是什么?”
    “何家借势叠云,自然,我是不希望叠云失败的,希望能够击退大周。”何依依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袖手旁观,但要不要以直接参与的方式插手,就说不好了。”
    “我以为你应该心里有底。”
    何依依笑道,“姐姐高看我了。我肯定也还是有所顾虑的。”
    “也就是说,你现在不打算回应?”
    “嗯,是这么个意思。毕竟身上还有一身伤,总得等伤好了再决定。不然,坐着个轮椅上战场,未免有些瞧不起战争了。”
    “姐姐我其实是不希望你卷进这件事的。比起抛头露面,还是希望你在暗地里,在幕后。”何瑶想了想,说,“像叶先生那样。”
    何依依摇头,“叶先生是真的有底气,有兜底一切的本事,才能一直暗居幕后。他站在幕后,给人的压力可比在幕前大多了。但我,说实在的,也就靠着点读书的优势,出谋划策能行,但真的做个控局的人,还差了不少。就像叠云的国运危机,如果离开姐姐,我那些理论都是纸上谈兵,没有何家庞大的资源投入和干净利落的行事方式,很容易夭折在半路上。”
    “你才刚开始,不要说得已经无路可走了。”何瑶说,“姐姐我游历了大半个天下,见过无数有潜力的天才。你永远无法根据一个人的现在和过去,去断定他的未来如何。”
    “姐姐说得很对。所以啊,现在的我,在大方面上有着或许还算独到的见解,但真的细化到一件事各个小方面上,还欠缺不少。所以,继续读书,继续积累才是我当下改做的事。”
    “你能有这样沉得住的认识,很好。”
    “还是多亏姐姐的教导。”
    “好小子,不用来讨好我。你再讨好我,也也没法多给你什么。”
    何依依笑道,“毕竟,最好的都给我了。”
    何瑶无所谓地摇摇头,站起来说,“我要去清算这次在叠云国的消耗了,你好好休息。”
    “嗯,姐姐也要注意休息。”
    何瑶不多留,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去。
    何依依独自一人,皱着眉,思考了好一会儿。他知道,从叠云国决定改变战略,全力作战开始,整件事才算真的运作起来。他现在并没有明确自己在这件事的定位,还需要更多的研究与思考。若还是以前年少轻狂之时,取得如此大的认可与成就后,多半会有些浮躁,但是现在,经历了生死绝境的他,沉着冷静得可怕。
    他不想纵容任何一点料想不到的事情影响整个局面。
    干坐着,一动不动好一会儿后,一阵潮水般的疼痛中断了他的思索。他感受到腰间有一股灼热感,本来就没有知觉的双腿更加死气沉沉,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生机。他右手扶着腰背,从脊柱向两边,传来一种燃烧的毒虫撕咬之感。
    他嘶嘶吸着冷气。
    好痛!
    自从上次伤势发作之后,这种疼痛就时常出现。他对此心知肚明,但一直沉默着,没有给任何人讲起。
    忍一忍,只要忍一忍,就会过去。
    他脑袋抵在桌子上,儒巾束住的头发垂落下来,盖住侧脸。很快,他的额头出现一层细密的汗珠,像是走在雨中。腰间传来的疼痛没有任何减弱,甚至又扩散的趋势,从腰脊开始,顺着脊柱向上,不一会儿,他的背部痛起来,这种痛是那种钝刀子割肉的感觉,并不锋利,但很折磨。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
    刚开始还能忍受,但是当疼痛从背部顺着肋骨传递到腹腔后,他开始觉得呼吸困难,心脏像是遭到挤压,拼命挣扎跳动,每跳一下,就痛一下。这像是无穷无尽的海浪,望不到边际,但从不断绝。
    轰——
    他的上半身再也支撑不住疼痛带来的割裂感与对力量的透支。
    上身一歪,从轮椅上滚落下来。
    随后,他的视线变得很模糊,许久不曾在脑海里想起过的《朝巳》祭祠再次响起来,而且比以前更加尖锐,像是数不清的恶鬼在耳边嘶吼。这种灵魂上的痛楚迅速掩盖身体上的痛苦,将他封闭在什么都没有,失去任何感知的黑暗之中。
    失去了时间与空间距离概念后,他并不知道自己晕倒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再次睁开眼睛时,不远处,穿着黑衣的姑娘,正坐在他的书桌前,安安静静看着书。雕琢气柔和的阳光透过纸窗照进来,将她的发丝点亮,印衬在脸上,是一点淡淡的昏黄。
    “你醒了。”
    第五蔷薇合上书,起身走到床边坐下。
    “我……”何依依喉咙干痒。
    第五蔷薇递给他一杯水。
    “你睡了七天。”第五蔷薇神情寡淡。她一直都是这副样子,穿什么样的衣服,换什么样的发饰都每变过。
    “我的伤。”
    “很严重。”第五蔷薇目光幽幽地看着何依依。
    “多严重?”
    “只比你刚到神秀湖时好一点。”
    何依依吸了口气。
    “也就是说,这一年的治疗,付之东流了。”第五蔷薇不咸不淡地说着。她重新起身,坐到远一些的地方。“跟最开始一样,我只能用我自己的生命气息帮你稳固伤势。”
    “对不起,又让你损耗生命气息了。”何依依不敢看他。
    第五蔷薇语气没变,“你该给自己道歉。”
    “我……”
    “还是说,我该给你道歉?”
    “没有。”
    “何依依,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第五蔷薇像是普普通通地提出问题。
    “我也……不知道。”
    “你昏迷这几天,我没让任何人进来,他们不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谢。”
    “为什么要谢我?觉得愧疚吗?不想让别人担忧吗?”
    第五蔷薇的语气没有任何质疑在里面,听上去很平静。
    这份平静让何依依感到可怕。他习惯了将讨厌、生气、满意等任何情绪直接用语气和表情表现出来的第五蔷薇,第一次看到,这么平静的她。他不知道,这是在故意压制情绪,还是说,她已经不想对自己付诸任何情绪了。
    他不敢回答。
    “何依依,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
    “何依依,你以为沉默是很好的手段吗?”
    何依依喘了一口气,“我不理解。”
    “什么?”
    “为什么你会这样。”
    “那我应该是什么样?”第五蔷薇淡淡道,“你觉得你很了解我。”
    何依依哑口无言,他一点都不敢说很了解第五蔷薇。
    “你要是真的了解我,就该清楚我现在最在乎的是什么。”
    何依依知道,她最在乎的是他的伤势。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你很激动?”
    何依依胸膛起伏着,“我知道你在乎什么,但你知道我在乎什么吗!”
    第五蔷薇顿住了,“看样子,我们在乎的不是同一件事。”
    何依依呵呵一笑,“你很失望吗?”
    “别用这种让人厌恶的语气对我说话。”第五蔷薇站起来,声音幽沉压抑,“我不知道你在乎什么,但我知道,你在摧残你自己,你在伤害我在乎的东西!”
    何依依身体一颤。
    “上次你给我的花根本就不是含墨!”第五蔷薇气息开始变得浮躁,“何依依,你利用了我的弱点,你觉得我开始信任你了,不会检查那朵花!”
    “你知道了……”
    “一年,我在乎你的伤势,比我自己任何一件事都还要在乎。我一直以为,这是我们共同要努力的事,争取让你早点站起来,让你早点恢复,让你能够全身心的读书学习。我一直以为,我们的目的都在这件事上!”第五蔷薇咬着牙,“何依依,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何依依面色苍白,剧烈咳嗽起来。
    第五蔷薇慌张地走上前两步,然后又停了下来。
    “如果,我不曾知道你会离开,或许,我现在已经能站起来了。”何依依惨淡地说。
    第五蔷薇愣住,跌跌撞撞地靠着椅子坐了下来。
    “你只是,只是因为我说过你伤好后我就会离开,就做这种事?”第五蔷薇难以置信地看着何依依。这是多么幼稚,多么匪夷所思的回答。
    何依依看向第五蔷薇,他在第五蔷薇眼中看到一种十分陌生的情绪。那是一种很复杂的失望与灰心。
    “蔷薇,我……”这一刻,何依依终于慌了起来。
    “别这么叫我。”说出这句话的第五蔷薇,并不是以生气愤怒的情绪。她看上去很平静,只是,眼中并没有以往的神采。
    何依依拼命地想要从床上坐起来,但是无力的下身让他难以动弹。
    “何依依,我以为我们相处那么久,一些事彼此之间不需细说。”第五蔷薇平日里一直撑起的腰,如同被挂上了山一样的负担,“现在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我只是,不希望你进入战场。”何依依苦涩地说。
    “那不是理由。我不曾经历过男女之间的事,但我知道,与你相处的日子,从最开始的难以接受,变成在神秀湖的厌烦,变成在山水楼的自然而然。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变化,但我清楚,我并不讨厌你,许多时候只是不想被你发现我会在不经意间表现出来的变化,所以才让自己去讨厌你。”第五蔷薇不咸不淡地陈述着,“你以‘蔷薇’称我,让我感到亲切,因为,只有我喜爱的人才会这么称呼我,而我对你也并不讨厌。我无法承认我喜欢你,但也无法承认不喜欢你。”她看着何依依,眼中没有色彩,“但是,何依依,你亲手摧毁了你给我所有的亲切。”
    何依依听见第五蔷薇的话,只觉脑袋发晕,到最后,几乎都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了。
    “何依依,我一直以为你伤好后,我们会是新的开始。但你似乎觉得,你伤好后是结束。”第五蔷薇问,“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你太悲观,还是我太过理所当然了呢?为什么你会觉得我离开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呢?你若真的不想我走,直接对我说想我留下,或者说想跟我一起走,我大概率会答应,为什么你要用这种方式呢?”
    何依依无法理解。
    何依依难以呼吸。
    何依依心如刀绞。
    何依依无法言说。
    “一种对你我而言,最残忍的方式。我亲眼看着,你我共同的努力,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费尽心思为你制定计划,为你讨取山水楼阵法,无时不刻留意着你,即便明知你伤势不会短时间内发作,也还是每日关注着你。你以为我是希望你快点好,我可以快点解脱吗?你就没有想过,我是希望你快点站起来,可以跟你有更多的相处方式吗?”
    第五蔷薇从来没有对一个人说过这么多话。
    以前离开神秀湖后的她,一直以寡言冷淡示人,不想在一件事,一个人身上费太多口舌。
    但是今天,她一直在说,说了很多很多。
    这像是一种压抑到了极致的爆发,也像是对自己在乎之事倾塌后的失声呐喊。
    不论哪一种,言语之间,都无不透露着对何依依的失望,对自己好不容易显露出来的情感的嘲讽。
    这一阵连续的发问后,房间里沉默许久。
    第五蔷薇一直平静地看着何依依。如果说之前的平静是装出来的,那么现在就是她不再想对何依依流露任何情绪。
    何依依无力去反思自己的过错,也没有心思去做出任何歉意的弥补。他沉沦在第五蔷薇对他的“平静”之中,无法翻身。
    许久之后。
    第五蔷薇站起来,站到窗边,轻声开口,似对窗外清光述说,似对何依依的最后嘱告,
    “其实,叶先生给我的任务并不是照顾到你伤好,而是把你送到神秀湖。也就是说,我们到神秀湖那天,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她转过头,轻声问,“何依依,你觉得我没有直接离开你,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什么?
    何依依无法回答,他已经不敢去回答第五蔷薇的任何问题了。
    他只是亲眼看着,第五蔷薇消失在温柔的清光之中。
    再也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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