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不停走得很果断,以至于连个消息都没留给左怀恩。当左怀恩从陈五六的接待当中回来时,只知道个“甄云韶大败于井不停”,还不知道井不停已经向南方去了。
    事实上,做完了阵眼交替的工作后,左怀恩留在这边儿也没什么事了,陈五六那一番接待也算是在下逐客令。学府方面还是不希望有左怀恩这个不太稳定的因素存在,虽然儒家与阴阳家来往较多,但关系并谈不上密切,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有岔子出现,更何况左怀恩有一些不太光彩的历史过往。
    可左怀恩自然是有着自己的想法的,留在这里更多的是被那一个“身无命格之人”吸引。刚开始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就通知了东皇宫的东方珂。而东方珂给他的回应则是留在这边,暂且不做任何动静,至于是来还是不来东方珂并没有给个明确的说辞,想来也是,往往圣人之间的蛛丝马迹都可能成为别人的契机。他不知道东方珂会不会来,但肯定不会被陈五六一道逐客令说服了就离开这里,借口还要观察大阵后续情况留了下来。
    一直到回到阴阳梭开始修炼的时候,他才发觉,井不停的已经不在这明安城了。然后当他连忙以秘术追魂,询问井不停时,井不停已经在东土极南的渡口上,稍作休整后就要向四海城出发了。井不停没有给左怀恩任何解释,只是说了一个“我要去落星关”就此作罢。
    思来想去,左怀恩都觉得井不停去落星关唯一的目的当是曲红绡,只是不太理解为何他这么突然,就好像他突然就要去下棋一样突然。左怀恩虽然在阴阳家里官做的比井不停大,是堂堂东皇宫第二司守,但是论身份的话,他根本没法对井不停发号施令,只能听之仍之,然后将他的行踪报给观星崖崖主这个家长罢了。
    荷园会这边,复盘讲棋的是学府里一位深谙棋道的老前辈,他几乎是有快一百年没有露过面了。复的盘毫无疑问是甄云韶同井不停那一盘,因为这一盘的存在,没有谁还对其他的棋局感兴趣了。本来这次讲棋的是另一位棋道大家,但是那位大家自知没法把这盘棋讲好,便同学府说明了情况,于是就请出了这位老前辈。这位老前辈据说是比青梅学府的寿命还长,早些年是从中州那里学宫出来的,修为几何无人所知,文道成就也无迹可寻,但他就是厉害,将那盘棋讲得完美无缺,每一步都讲得透透彻彻,让人听完后不禁感叹,原来这盘棋里还有这么多门道。
    这位老前辈很神秘,神秘到复盘讲棋完毕后,都没人知道他的身份,连名字都不知道。
    于是,棋会就此落幕。
    紧张期待纠结了大半个下午,时间一下子就来到了晚上,这个让人娱乐放松的时候。琴会的举办地选在避暑山庄,在叠云国的历史上,皇家有人曾在这里消解炎炎酷暑,所以也算的上是颇为贵重的地方了,一般情况下应当是不会随意放人进入的,也只有荷园会这般时候,众人才得以去感受体会皇家级别的林园。
    儒家向来遵循一个堂堂正正,明明亮亮,所以夜色刚显出半点来,避暑山庄这里就被点得一片亮堂,依湖而熏,依湖而彻。水光粼粼之间,将这里作出一副画卷上的美妙模样。若是站在两湖之间那座小山上朝下看,定然是一副光波斑斓的盛宴之景。这片灯点得并不奢侈,但偏就要比那富丽堂皇的大宫大殿看上去更有质感,更加雅气。说来,还是文人最懂得一个漂漂亮亮。
    在琴会开始前一段时间,叶抚回了宅院一堂,安抚了一下胡兰。秦三月还在深沉的睡眠当中,但叶抚并未去唤醒她,这个时候,好好睡一觉对她来说很重要。一直喜好热闹欢腾的胡兰因为秦三月这件事,没了好心情,也就对琴会提不起兴致来了,安安静静地守在秦三月身旁,想着姐姐醒来了定然会口渴,就给她端茶送水,定然会腹肌,就给她糕点小吃,定然会是一肚子的问题,就给她好好讲好好说。做妹妹的胡兰,的确是很喜欢秦三月这个姐姐。
    一起跟着回来的居心觉得自己留在这里也不知道做什么,也明显看得出来胡兰现在心情不太好,不好去打扰了,所以就跟着叶抚重新回到了荷园会。在居心眼里,叶抚就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先生,跟他说起话来倒没有多少拘束,她虽说是个读书人,但没有文人那股子酸劲儿,也没有大家小姐的刁蛮气。
    居心给叶抚的感觉就像是活波的邻家妹妹,也乐意和她说些话,有意无意地也可以稍稍点拨一下。和对井不停的点拨不同,叶抚对待井不停像是先生对待学生,但是对居心则是长辈对喜爱的晚辈的教导了。他们的闲谈里,居心也就总有一种“这位先生怎么跟我爷爷似的”的感觉。
    在荷园会上,同何依依碰面时,因为祁盼山没有刻意地跟他站在一起,他看上去依旧是孤零零的,与周围三两四友聚在一起洽谈的场面形成鲜明对比。遇到叶抚等人时,合群的是他,而现在,不合群的也是他。经过了那晚的点灵灯,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是他何依依最为厉害,点亮了灯晶,掩盖住了场间所有人的光辉,也就更加没那个信心去同他相处了。
    “听人说了棋,感觉怎么样?”叶抚看了一眼何依依,问道。
    何依依神还以往,“那大概是我一辈子都到不了的境地吧。”
    感觉得出来,何依依自从昨天被叶抚点通以后,现在的精神面貌好了不少,整个人心境也稳固了一些,口上说着一辈子也没法,但是那股子劲儿倒是握得很紧。
    “读书人嘛,讲究个循序渐进,不骄不躁,慢慢来,下棋不是你的本行,读书才是。”
    何依依点头,“谢先生提点。”
    注意到只是叶抚和居心来了,何依依便问:“秦姑娘怎么样了?”
    “挺好的,胡兰陪着她,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哦,那就好。”
    “琴会什么时候开始。”
    “等月头再高一点,就要开始了。”何依依说道,“先前从学府的学生那里听闻,似乎这次的琴会有学府方面的表演。”
    “学府方面……以前没有吗?”叶抚问。
    何依依摇头,“以前没有过。学府即便有人表演也是出自个人名义,而这次似乎是以学府的名义来的。不过,这倒是有些令人期待啊。能够被学府认可,应当是不得了的表演才是。”
    叶抚笑了笑,“期待这么高吗?”
    “当然,要知道这可是第一回。”
    “兴许不尽如意。”叶抚看了看湖的另一头。
    “怎么说应该也要比一众闲家乐曲要好吧。”
    “那就拭目以待吧。”
    何依依瞧了瞧叶抚身后,问道:“先生,先前同你一起的那位姑娘呢?”这般问完,他才觉得似乎直接这样问不妥,略显尴尬地说:“我是不是多嘴了。”
    叶抚摇摇头,笑着说:“待会儿就能见到她了。”
    何依依并没有多想其他,便带着叶抚进了廊坊长道。这条廊道依着湖畔三丈外而修,每隔着一段距离,便是一个大概能坐下百号人的水榭,其间雕梁画壁,镂空印花,在层次感十足的灯光摇曳下,如同行走在清晨的林间,恰好湖风吹得人清爽,连带着心情都似乎好上一些。来来往往的行人里,可以见到不少的乐器。主流的便是筝、箫、笛、琴、琵琶这些,小众一点的便是胡笳、磬、埙、排箫这些颇具地方色彩的了,往个头看,大一点的有编钟、鼎台、陶足五十六弦琴,这些都是有着好些个身高力壮的人抬着走的。遗憾的是,少了锁啦喇叭这些乐器,大抵是觉得这些不太能拿得出手来吧。
    往中间走一些后,便是一个很大的平台,像个广场一般,约莫着站几千人不是问题,这里搭了一个较大的台子起来。听着说是,只要你觉得自己的曲子够好,都可以登台表演,当然了,更多的人还是选择在廊道两边的水榭里弹奏自己的曲子。登大台得有大本事,这些喜好乐曲的人很有自知。值得一提的是,这里就只是一个平台,大家都得站着听,可没什么尊卑的座位之分,这也一直是儒家文会的现象,不管是什么集会,什么项目,都一视同仁,可没有你身份高贵便能玩得更舒服,身份卑微便只能处处退次的说法。有教无类,有乐也五类,对儒家而言,大家都一样。
    “想必,学府那边派出的表演应当就会在这里进行了。”何依依说。
    “是吗。倒是挺大的,应该会有不少人。”叶抚笑了笑,“不知表演的人会不会紧张。”
    “这可不好说,这般表演不像棋会,有棋舍将对弈之人同观众分开来,这可是要面对着几千号人的。不过,能够代表学府表演,想必也是经常表演的人吧,不应当会出现怯场之类的事情。”
    叶抚莞尔。
    没逛多久,一声悠长的声音从高处落下来,落进每个人的耳朵里,“琴会开始了,诸位献曲人落好了位,便随意吧。还请听曲人莫要刻意叨扰献曲人。大台这边在寻子之刻前供诸位使用,对自己曲子满意的可以登台献一曲。”
    话说得挺随意的,没什么官方的味道,不过这样也更能让一众人放得开。
    话音落罢,缕缕清风吹来,萦绕其间。
    每一个水榭亭台都缭绕着清风,不让外边儿的声音跑进去了,但里边儿的声音能出来让廊道间的行人听着,若是听着欢喜,便进那水榭里欣赏,若听得不满意,离去便是。
    同何依依说的那般,常与乐曲作伴的人,大都会受到“宫商角征羽”五音浮动的独特气息变化,与“黄钟、大吕、太簇、夹钟”等十二阴阳律的音观之道,长时间修习乐律之人大多相貌极佳。几里的廊道来去一番,瞧见的那些水榭里的大多都是相貌气质不错的人,而且以女居多。来参加文会的终地是读书人偏多,这些占据了一个水榭奏曲的男男女女也大都是读书人,书卷气儿伴随着音律流露出来,是给人陶醉居乐的感觉。
    这边儿的音乐,叶抚没怎么好好地去感受过,趁着这个时间里,也就寻得了一处,坐下来,静静地欣赏品味。听这般曲子可没法用上古香古色的词来形容,毕竟古香古色可没法来说明当下。大多数的曲子里,音调不多,以“夹钟”、“梁下”、“知角”等偏柔和的调为主,这非常符合读书人长居于书房内养就的喜好雅致的性格,极少听见什么豪情壮志的曲子,就好像一般的诗会上几乎没有边塞诗歌一般,于情于景都很合适,就连那编钟和鼎台奏的都是大典上的祭祀用曲。这不像叶抚以前所听过的那些“古风曲子”,并不是说用古代的乐器诸如古筝笛子萧埙奏出来的曲子就叫古风曲子,终其到底,没环境的契合与时代文化的添充,都只能带上一个“古风”,算不得真正的“曲子”,说来也只是小圈子里自娱自乐,听个欢喜好听的讨笑活计。
    放这边儿,真切的曲子带着献曲人对这片土地和这个时代的自然而然的表达,也是实在得很。
    真实归真实,但至于好不好听,叶抚不置可否。这里的献曲人大多都是自己编曲自己弹奏,所以水平一下子就能体现得出来,好听的便是廊道间都挤满了人,差劲的有一人听都嫌多。很直白,很实在,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去做一个乐师,音乐这档子事,天赋很重要。
    管他好听与否,有无妙音佳曲,最起码的,大多数人的心是的的确确放松了,轻快了,琴会的基本目的达成。
    倾听等待的期间,也有人登上了那大台去表演,独奏、配合都有,也有名家献曲。大半场琴会下来,或许能有不少曲子可以编进书里面,然后赋予其诗歌故事。
    月头爬得挺高的了,但廊道大台间的人不见少,除去这些读书人精力都还旺盛这个原因外,大多数所期待的还是“荷园会头一遭”的学府名义的表演,等待夜更深一些。
    ……
    “花信初见以碧萝,桃李切切作红妆。”莫芊芊将发簪插进白薇的头发里,束起鬓角,然后问:“姐姐,这次,你是要选碧萝,还是红妆?”
    这样的时候,每年只有一次,都是莫芊芊在帮着白薇打扮。不同的是,以前是在岁夕下雪的时候,而现在,在这六月天里。
    铜镜里,白薇的脖颈看上去偏细长。平时里,她都是披发在肩,遮去半边身子,今天这个重要的场合里,打扮也要讲究一些,便束起了头发。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恍惚间有些认不出,一番审视后才想起自己上次照镜子已经是一个月前了。这一个月里,承受得有些多,有些沉重,总还是消瘦了不少。
    “有人说,海那边的土地上,大家喜欢丰满的。芊芊啊,你说,这边儿的人是喜欢丰满的还是喜欢纤细的?”
    莫芊芊虽然不明白为何姐姐把话题扯到这儿来,但还是认真地回答:“若说是男人,大抵是丰满吧,若说是女人,我不知其他人如何想,反正我是喜欢纤细一些的。”
    “我算是纤细吗?”
    “要我说啊,姐姐你太瘦了,得多吃点。”
    “那岂不是男人不喜,女人不爱了?”白薇颇有些伤神。
    莫芊芊抚弄着白薇的头发,安慰道:“瘦一点也好嘛,做衣服不费劲儿。”
    白薇苦声抱怨,“芊芊你可真不会安慰人。”
    “穿什么衣服啊,姐姐,学府那边儿已经催过一次了。”莫芊芊回到正题。
    “今晚为荷园会奏的曲子里有《朝凨》、《新月》、《落潮》,都是典乐,以雅正、通明、达闻为见,碧萝性清,红妆过艳,都不行。”白薇在选衣服这方面比较认真。
    “那要什么?瑶玉、寒梅、春潮这些可以吗?”
    白薇摇摇头。
    莫芊芊点着额头想了想说:“胜雪吧,既符合读书人的素雅,又符合大典的通明。”
    “胜雪……白衣胜雪……”白薇想了想说:“可以倒是可以。”但是她不想今晚穿的衣服只是为了琴会,她有自己的私心,“还是秋水吧。”
    “秋水?”莫芊芊皱了皱眉问:“会不会太普通了?”
    “普通一点也好,毕竟不是什么盛大的仪式。”
    “那,就这样吧,我去取衣服。”说罢,莫芊芊转身离开这里。
    白薇偏头看了一眼摆在旁边的丝桐,忽地有些犯愁,嘀咕道:“先前说得是好,但要是他真就觉得不好听,可怎么办。差的那个音补得也不知好不好。”
    其实她最怕的不是这些,而是怕自己一连四首曲子弹出来,他不知道那一首是自己专门为他而弹的。如果真的出现这样的事,她真的觉得自己没勇气再同他见面了。
    为荷园会弹的曲子,她是一点都不担心,这方面她还是很有自信的,但唯独特意准备的第四首,让她放不下心来。她又不敢同莫芊芊诉苦,生怕听了去被笑话,亦或者她嘴巴兜不住风一下子给说出去了。每当这个时候,又娘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可以只是喵喵叫地就去听她的诉苦抱怨,当然这是建立在白薇以为又娘只是只普通猫的基础上。虽然说又娘是听得懂人话,但是它不做人事。
    不一会儿,莫芊芊便取来了衣服。如同“秋水”这个名字一般,辰砂同丹青的混色,彰显的是一汪清水从夏天流到秋天的,滤掉了浮躁,又不似寒冬的凄冷,给人温暖惬意。上头并无华丽的装饰,只是肩头别有小巧的帷幔,给人以柔软清丽的同时,遮住了锁骨之间的肌肤,不让人看见里头的风光。
    白薇很不喜欢没必要的繁琐,而在大典上穿的衣服往往是层层扣扣的,若不是今晚的场合的确让她期待,她定然不会穿这一身秋水,而是换作平时出门的便装。也只有在看到镜子里自己穿的衣服的确好看时,才会不情愿地笑一笑了。她不是个讲究的人,但也喜欢漂漂亮亮的。
    似乎是选好时间一般,白薇穿好了衣服后,院门便被敲响了。
    开门后,白薇很快便发现,来迎接她的人是甄云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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