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爸爸讪讪地闭了嘴。
    渝昔坐到沙发上,眼尖地看到沙发上凌乱地摆着几张白色的单子,他忍着疑虑拿过来看。
    是渝鸿骞的体检单。
    最后一行写着:初步诊断为自身免疫性肝炎,需要进一步检查确认有无肿瘤的存在。
    第四十四章
    白纸黑字,让渝昔的脑子短暂地短路了一会。
    渝鸿骞苦涩地咂巴了两下嘴巴,又不能抽烟,他烦闷地挠了挠头将那几张体检单夺回来,动作有些粗鲁地甩到自己身旁的沙发上,“有什么好看的,多大点事儿啊,这不是还没确定吗……非把大家都叫回来。”
    周曼眼圈通红,骂他道:“等你快埋了才告诉大家是不是?!早让你去查去查,非不听!”
    渝爸爸不敢说话了,用手用力地搓了搓脸,看起来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很多岁。
    来到这里之后的生活太过安逸,渝昔都快忘了孤独是什么样的色彩。
    他现在想起来了,是一片浓黑。就是看见体检单的那一刻,那片短暂的眼前一黑。
    这是他第二次有这样的感觉,第一次是他得知自己的父母牺牲在战场上之时。
    他的亲生父母都是国家尖端的科研人员,每天都有很多的实验和课题要做,有很多的新人要带。为了博取父母的关注,渝昔自幼便跟着父母学习,跟着父亲学学数据时代的变迁、学机甲自动化、学能源,跟着母亲学药理、学人体。现在回想起来,他们的亲子关系几乎都是用复杂难懂的知识维系在一起的,他的父母只有在教导他的时候才会放下手中的科研项目,或者让他们的学生稍等一下,耐心地和他说话。
    只有在这种时候,渝昔才觉得自己在父母面前是有点特别的。
    后来虫族战役再度爆发,当年被打退的虫族大军卷土重来,他们在帝国的星云疆域边际蠢蠢欲动着。危急之际,渝父渝母研制出了至关重要的药剂,于是主动请缨奔赴战场。前夜,渝昔莫名的十分不安,他跑到实验室,难得任性了一回,问道:“不可以不去吗?”
    渝父尚未说话,渝母却转过身来,反问他:“渝昔,战场上的士兵们可以不去吗?”
    他的父母,从来没喊过对他的爱称,他们总是用很冷静的语气连名带姓地喊他,仿佛把他看做一个同龄人。
    渝昔惴惴不安,他语气滞涩地说:“可他们是士兵,他们会作战,他们有武器,而你们没有。”
    渝母叹了口气,难得地抬起手摸了摸儿子的头,说道:“《身披霞光》这首歌,全帝国的人都会唱。那时候,我们的先辈还没有很厉害的武器,靠的也不过是一身肝胆血肉。他们那时为什么能赢,你唱到歌曲的最后也明白了。”
    “他们不是怀着对敌人的仇恨去战斗的,而是为了人民的幸福而战斗的。爱,会让人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我们虽然不是战士,但是我们的大脑比任何一台战斗型机甲都要厉害。不谦虚的说,当战力相当时,智慧就是决胜的关键。所以我们非去不可,文人也一样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战斗。你应该要为我们感到自豪,而不是阻挠。”
    那时的渝昔觉得既震撼,又沮丧。他的年纪还不足以他承担这种悲壮感,道理他明白,可他很难理解。
    就如同裴喻洲说的那句话的意思一样,人类最难做到的就是真正的感同身受。
    渝父收拾完东西,也转过身来,叫他:“渝昔。”
    “知识是死的,人是活的。只有用知识去救人,知识才有意义,否则我们的社会又何必追求发展,低智的动物也知道互相帮助呢。健康的社会,是越发展,人情越温暖的。”
    “家国情怀是祖先的传承,黎民百姓是爱的单位。等你长大,我希望你也可以始终贯彻这一点。”
    渝昔似懂非懂地点了头,他知道他拦不下他们了,但他又仍抱有一丝不甘愿,他问:“可你们不爱我吗?”
    能为了别人奔赴战场,就不能为了他留下来吗?
    “我们爱你。”他们笑道。
    两位天才科学家第一次对自己的孩子直白地表达出炽热的感情。
    “但不能只爱你。”
    这些他当时不能完全理解的话,却在这里渐渐想明白了。
    世上的爱有很多种,并不是只有血脉相连这一种爱。
    渝鸿骞和周曼没有高学历,半生都浸在烟火喧闹之中,但也会苦口婆心地跟他说要好好学习报效祖国,也懂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还会用一口带着乡音的亲昵语气叫他昔昔。他现在早就没有一开始那种把原主的家人当做是自己的义务责任的想法了,他现在,早就把他们当成是自己的家人了。
    从回忆中回神,渝昔逐渐蹙起眉头。他今天和裴喻洲刚聊完关于生存梦想的话题,还以为这些事情离自己很遥远,可命运弄人,没想到这么快坏事就敲上门来了。
    现在的人类身体太脆弱了,在医学领域上的开发恐怕也还只是冰山一角。再看这病的前缀……自身免疫性,一旦和这几个字眼扯上就不会是啥好解决的小毛病,现阶段的医学手段恐怕根本无法使其痊愈。
    尤其是因为渝鸿骞没有定期体检的好习惯,等被发现时他的各种症状已经初步显露出来了,肯定已经错过了最佳控制病情的时间了。
    但这些他不会说,或许大家本就心照不宣。看着渝鸿骞愁眉不展的侧脸,在最有效的手段出现之前,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积极治疗,和让患者保持良好的心态。
    “爸,先别想那么多了,吃饭吧,菜都要凉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工作赚钱啊。”渝昔一边说一边将那几张体检单收过来折好。
    渝鸿骞一愣,没想到这么沉重的话题是怎么一下子那么快地转走的。虽然也确实如他所愿,渝鸿骞是个乐观的老头子,不喜欢把家庭氛围弄得愁云惨淡的,但是……好歹难过一下吧这个不孝子!
    渝爸爸吹胡子瞪眼地说道:“我还没骂你呢!出去野了那么久,回来问都没问一句开口就钱,我告诉你,你要是敢不好好学习,老子一分钱也不给你!”
    小老头声音中气十足的,刚刚还略显灰败的脸现在又精神的红润起来。
    渝昔轻笑,道:“我没在外面野。说出去玩是骗你的,那是为了让你听话去检查身体。”
    “你!……”渝爸爸眉头一皱将要发火。
    周曼先火了:“你什么你,如果不是儿子,你这么大毛病什么时候检查出来还不知道呢!还有脸凶?”
    确实没脸……渝爸爸熄火了。
    “我没在外面玩,在准备做一个很大的项目,研究一门很难的技术,要花很多很多的钱的。”渝昔面不改色道:“到时候如果我太穷了搞不起开发,就要问您借点儿啦。”
    渝鸿骞一听,神色立马严肃起来,熟练地掏出手机,就跟上次要给他打零花钱的动作一样,问他道:“要多少?你早说啊,如果是搞正经事,爸爸的积蓄都给你也行,哦……可颂的嫁妆要留出来。”
    渝爸爸说这话给跟听到孩子要钱买练习册一样,说给就要爽快地给了,渝昔连忙制止住:“不,不是现在。”
    “我们现在不缺钱,我说的是如果,未来的事还说不准呢,您现在不用给。如果真的要……您的积蓄全部搭上也不一定够。您现在就好好养身体,正常工作,控制饮食戒烟戒酒就好了。身体硬朗,才能好好工作啊对不对?”
    渝鸿骞一听,居然要这么多!顿时也没有主意了,就又听渝昔说道:“但是是正常工作,您不要再那么拼命了,烟酒是不能再碰了,现在家里什么都不缺。”
    为人父母,只要感觉到自己被需要着,一身皮肉就像铁打的那样能迅速振作起来。
    渝小老头率先站起身来,招呼道:“走走走,上去吃饭!孩子们都饿了,可颂吃完了让司机叔叔送回学校去上晚自习,不能落下学习。”
    呆坐了很久的渝可颂红着眼眶点点头,素爱骂俏撒娇的她一句话都没说,乖得很。
    用特殊的方法安抚好渝鸿骞,渝昔还不放心地让周曼多加看护。周曼很配合,当下就没收了渝爸爸的烟盒跟打火机。
    渝鸿骞瞟了眼媳妇,不敢怒也不敢言。
    他是没有酒瘾的,烟瘾倒是挺大。早年忙于生计,生意上应酬,生活中琐事,渝鸿骞这些年依赖香烟的时间太多了,一时半会让他做到完全不想是不可能的。
    全家人的重点关注对象渝鸿骞脚步沉重地往餐桌方向走去,一只手在他肩上轻松拍了拍,渝昔掠过他:“爸,您辛苦了,剩下的有我呢。您积极治疗,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保证您会平安无事的。”
    “我是future,也是你的儿子。”
    渝鸿骞的步子一顿,少年带着清浅笑意的声音掠过他的身边。
    有很多地方,繁华富丽,看似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实则蔓延着不怎么讨人喜欢的酒桌文化。
    渝鸿骞年轻时带着妻子来京打拼,一人撑起对外应酬的重担,常常为了一个好一点的商位陪着人喝到双脚发飘。他仗着年轻身体好,没命地工作,到老了现在什么病痛也找上门了。
    有过怨怼吗?其实多少有过的。
    毕竟谁不是爹生娘养的?他儿子在家里呼呼地睡着大觉,做老子的却在外面给人当孙子。
    醉得迷蒙了,他也想骂一句去他娘的。
    可他现在望着渝昔清瘦却笔挺的脊背,他儿子在给他盛汤。他却好像偷偷用了时光倒流大法,身姿拔高变回了几十年前的那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年轻人,那时的他也有那么笔挺的脊背。
    渝鸿骞想,电视里的广告语也不全对。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或许换个人看就不一定是多遗憾的事了,孩子的一声辛苦就足够消弥他此生的委屈。
    ……
    吃过了饭,渝昔回到房间打开手机,先给一个好久没联系的人发去一条信息。
    【渝昔:薛振教师,抱歉打扰您了,我想请问一下关于免修手续该如何办理的问题。】
    得到回复之后,他便拨通了一个号码,一个低低的男声接起电话。
    “小朋友,怎么了,不会还是想吃川菜吧?”
    渝昔难得给他打来电话,他免不了要稀奇地逗他一下。
    “裴喻洲。”渝昔不理会他的逗趣,正经道:“今天跟你聊的那个,神洲的子公司星火医药科技,能不能给我看看星火这些年的主研项目和发展方向?最好能有开发的药物单和正在进行的实验组。”
    “可以。”裴喻洲道。
    这些其实都是公司中的机密资料了,但他一口答应,甚至问也不问一句他要拿来做什么。
    “还有一件事,裴哥……”
    少年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吞吐。
    渝昔主动喊他哥?!
    “嗯?”裴喻洲心口一跳,奇了:“什么事?”
    “你能不能……能不能跟我去趟学校?
    第四十五章
    裴喻洲和渝昔一样做事不会拖延,说好的事挂了电话就立马行动起来,给渝昔发来了文件。
    文件很大,渝昔等了好一会才接收完毕。但里面的分类不是很多,主研项目只有一两组,其中的每一个文件的数据量都大得出奇。
    这是因为在科研实验室中,一个重要课题研究两三年甚至十几年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渝昔点开第一个研究项目依次往下看,题名是“关于降低免疫系统的专项免疫能力的可能性”、“自身免疫发病机制研究——从过敏看到自身免疫”、“癌细胞分离法”等。
    他眼神一凝,虽然方法不同,但星火医药的研究方向和他的设想方法倒是有些不谋而合。
    自身免疫病放在现在是一件极其让人头疼的事情,因为目前的医疗发展水平还不能做到控制和调节人体的免疫系统,所以不能完全根治,大多数的病症都需要终生服药。如果是严重病症又发现得晚,预后一般都很不理想。
    再看看星火这几期的研发药单,都是新型的高效抗过敏药,新型靶向药等等,可以得出,他们的研究方向应该是探究自身免疫病的发病原理和环境诱因。
    其对策手段要么是用靶向药直击癌细胞,要么是在免疫系统上做文章,通过降低免疫系统对自身抗原的敏感度而解决免疫系统攻击自身器官的“过度防卫问题”。
    构思当然很理想,但是实际操作的难度太高。星火的几期药物开发检测下来,实际上的效果远没有预想的那么好。
    他们研制出来的第一版专项降疫药不仅没有骗过免疫系统,反而使它对其它抗原的识别力降低了些,长此以往后果就是反而使并发症更早一步的到来,根本没法应用于临床医学。
    第二版药却又在降低敏感度上用力过猛,就好比讲免疫细胞的眼睛给蒙上了。这样根本不是专项降疫药,而是无差别削弱了免疫力,更无法应用。
    看完这些数据,渝昔叹了口气,按了按眉心,心里有点闷。
    技术、实验水准、专业操作……统统没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们的方向完全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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