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安从未把希望寄托在帝后的身上。
    李治和阿姐的观念根深蒂固,只能改善,不能彻底改变。
    但李弘不同。
    这个孩子有着仁慈的心,加之聪慧,辅以正确的观念,必然是大唐承前启后的一个帝王。
    许多事你需要一个好的开头,立下好的规矩,随后子孙在这些规矩组成的框架中增补。
    保持核心理念,坚持以民为本,这才是一个王朝强盛不衰的根源!
    “百姓才是强盛的根源!”
    背弃了百姓利益的王朝从未有好结果,秦汉皆是如此,晋就不用说了,纯属坑爹,一群把百姓视为猪狗的士族指点江山,把江山指点垮了。
    李隆基时期,上等人盘剥百姓,背离了以民为本的理念,从那时起,大唐哪怕有几度小中兴,可依旧站不起来。
    到了大宋,这个就不用提了。到了大明依旧一个样,随着立国日久,上等人自然而然的开始贪图享受,可享受的钱财和资源哪来?从百姓的身上盘剥而来。
    这样的王朝自然会被百姓用脚投票,最终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贪如火,不遏则燎原;欲如水,不遏则滔天。这段话不只是告诫个人,更是在告诫上等人这个团体。
    “赵国公怎地那么精神?”
    户部的人觉得今日的贾师傅光彩照人。
    “小贾,你弄的好事!”
    一见面窦德玄就咆哮。
    贾平安看了一眼后面的格子,我去,竟然只剩下了文书。
    “你别想再卷走老夫的字画,做梦!”
    “窦公你说这话我可不爱听,我不过是拿了几卷字画罢了。”
    贾平安坐下,不见外的吩咐道:“泡茶,要好茶。”
    窦德玄气咻咻的摆手,“那卷先帝的手书老夫爱之惜之,被你觊觎良久,上次竟然趁着老夫不经意卷走了……”
    “窦公寻我何事?”贾平安觉得气坏了窦德玄不妥当,赶紧换个话题。
    窦德玄捋捋胡须,“那些人狂怒了。”
    ……
    “又加了一成铜?”
    崔晨骂道:“窦德玄那个贱狗奴,竟敢如此吗?”
    卢顺载长久以来的矜持也维系不住了,哪怕是贾平安当时坑了士族一把都没变色的脸,现在变色了。
    “如此我等家族准备的大批货物岂不是砸在了手中?”
    众人愣住了。
    为了兑换户部的银币,这些家族,包括那些权贵和豪族都囤积了不少户部要的货物。
    “又加了一成铜的银币值当吗?”
    少量自然是值当的。
    但大批量兑换绝壁亏吐血。
    众人要疯了。
    “窦德玄那条老狗!不得好死!”
    “窦氏难道还能容忍这条老狗吃里扒外?”
    “弄死他!”
    “我等的货物怎么办?”
    现场的气氛如丧考妣。
    一个随从急匆匆的进来,“朝中刚出的决策,五年为期把麟德二年之前发行的银币全数回收,一枚换取新币一枚,五年后朝中不再承认麟德二年之前发行的银币。不管是赋税还是什么,都不可用这等银币支付。”
    这是绝杀!
    崔晨面色惨白,“我等家族中囤积了多少银币?多不胜数,原本都想着一直囤积下去,数百年也成。可此举一出,那些银币就不值钱了。”
    原先那些家族囤积银币时都在嘲笑户部和朝中,甚至嘲笑银山的功臣贾平安,觉得都是在为自己做嫁衣。
    贾平安一直没吭声,可此刻骤然一刀砍来,当初嘲笑的越凶的人,此刻越绝望愤怒。
    “这是不给我等囤积银币之意!”
    “可不囤积银币我等家族囤积什么?布匹?笨重的铜钱?还是那些放久了变味的香料?”
    这些家族早已习惯了用银币来作为家族的储备货币,你让他们再回到当初储备布匹等物的岁月,他们会疯。
    这就好比一个人每日开着跑车去上班,突然没了,让他每日骑自行车去上班,这人什么感受?
    “不对!”
    崔晨说道:“这手段老夫怎地有些熟呢?”
    众人一怔。
    崔晨说道:“这手段……从银山发现之后就开始布局,一步步把我等家族引了进来,就在我等得意洋洋时,他直接就掀了桌子……”
    这是坑!
    卢顺载脱口而出,“最喜坑人的便是贾平安!”
    “他最喜布这等局,延绵多年才发作,让对手欲哭无泪。”
    ……
    银币开始出货了。
    朝中花销用新银币,相当于朝中平白无故得了一笔超级巨款。
    “小贾人不错。”
    窦德玄摇身一变,变成了‘头号贾吹’。
    “皇后,薛仁贵大军正在回转,赏功之事该考虑了。”
    吴奎代表兵部提出了建议。
    “赵国公呢?”
    兵部不该是贾平安来禀报吗?
    吴奎绝望的道:“赵国公早上来了一趟,说是修书到了要紧的时候,万万不敢耽误了,要静心……说完就走了。”
    武后眼皮子狂跳,“知晓了。户部。”
    窦德玄微微昂首,一股子得意洋洋的气息啊!
    “皇后放心,赏功的钱财都准备好了。”
    户部不差钱啊!
    窦德玄得意之余,不满的道:“兵部能有什么大事?你等处置就完了,非得要拉上赵国公作甚?无能!”
    可他是兵部尚书啊!
    吴奎想辩驳,想愤怒,可面对宰相却缩了,悲愤莫名。
    窦德玄吃水不忘挖井人,“此次银币加了一成铜,户部收益颇大,仅凭着这个就足以应付赏功还绰绰有余。”
    武后心中欣慰,“只是寻常罢了。”
    这等我家阿弟出息了,但我得代替他谦虚一下的心态很明显。
    窦德玄却不满的道:“皇后此言差矣。先前宰执们面对银币被囤积的难题束手无策,赵国公出手不但解决了这个问题,还让户部多挣了一大笔钱,这可不寻常。臣看赵国公进朝堂也使得。”
    三十岁的宰相,画面太美,武媚不敢想。
    “那些人正在暴怒,对臣恨得咬牙切齿。”
    窦德玄却有些得意。
    沈丘来了。
    “皇后,那些家族在抛售囤积的货物。”
    ……
    东西市此刻愁云惨淡。
    一些商铺挂出招牌,以低于市价的价格抛售货物。
    长安城中的百姓闻讯而动。
    “别慌!”
    人群中有人说道:“那些有钱人本想用这些货物来挤兑银币,扫空银币,朝中却多加了一成铜,这些货物就烂在了手中,他们此刻只能抛售……”
    “那可是还能低一些?”
    “定然能低一些,否则没人买都烂在了自己的手中,换不回钱财。”
    妙啊!
    长安的百姓马上呼儿唤女的回家了。
    “咱们再等等。”
    那些商人懵了。
    “阿郎,百姓都回去了,说是等便宜些再买。”
    “狡黠!”卢顺载的城府越发的压不住火气了,“如此再降些。”
    “就怕他们贪婪,依旧不买。”
    卢顺载怒斥道:“他们不买,那些商人见到便宜货,自然会买。”
    是哈!
    于是货物再度降价。
    但……
    一些男子正在东西市游走,一家家的进去传话。
    “那些人的货物价钱再低也不能买。”
    “为何?你哪的?”
    有商人不满的道。
    男子看着他,“我哪的不要紧,要紧的是别给自己招祸。”
    商人不满的嘟囔,“凭什么不给我挣钱?”
    他走了出去,就见一个个男子在商铺里进出。
    他们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冷漠。
    晚些商人们聚集商议。
    “这些哪的?”
    “不知。”
    “看着浑身冷飕飕的,先前我问了一句就被呵斥,了不起吗?”
    “老夫先前试探了一番,那人指着天上。”
    商人们讶然。
    “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那些货物不买也罢。”
    “对,赵国公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你怎么发财都成,但千万别发国难财,那不但可耻,还很危险。”
    “走了。”
    ……
    “亏一些卖给商人们倒也何事,至少快。”崔晨觉得这都不是事,“另外,家中囤积的银币也得花销出去。五年期限,贾平安那个畜生,这等手段无需想就知道是他做的。”
    “五年为期,过期不候,咱们家中的银币只能花销出去。”
    卢顺载皱眉,“此事损失了一笔……”
    叩叩叩!
    有人敲门,崔晨不悦的道:“我等议事。”
    叩叩叩!
    敲门声依旧,很是坚定。
    “进来。”
    卢顺载沉声道。
    门开,一个老人进来。
    卢顺载起身,“二兄。”
    老人皱眉看着他,“无能。”
    卢顺载低头,“是。”
    来人是卢顺载的二兄卢顺珪,他在士族中名气很大,连崔晨等人都起身,肃然相迎。
    卢顺珪坐下,清瘦的脸上多了些不满,“你等在长安屡屡无功,此次更是折损了十余士族子弟,家中多番商议,让老夫来长安坐镇。”
    三人羞愤欲死。
    “那十余子弟令他们归家。”卢顺珪斩钉截铁的道:“输了不可怕,可怕的是输了再无斗志。他们就算是不能再入仕途,可依旧能在家中教导子弟。咱们一代代的来。江山风云变幻,可我士族永远不变。我等可以蛰伏,但也能崛起!”
    “是。”
    卢顺载说道:“二兄,户部出了银币,竟然多加了一成铜。”
    卢顺珪举起手,打断了他的话头,那斑白的长眉动了动,“如此准备的货物全数无用,只能抛售。谁的主意?窦德玄这几年精于财务,不过这等狠辣的手段却不像是他所为。”
    崔晨说道:“我等猜测是贾平安。”
    “贾平安。”卢顺珪沉吟良久,“此人狠辣,善于布局。他乃名将,做事如征战,他既然出了手,必然还有后续……”
    崔晨佩服不已,“朝中随即下令,以十年为期,十年后这一批银币即可兑换银子或是铜钱。”
    “可在这十年中天下人早就习惯了银币,百姓不会去换,能去换的也就是我等家族和权贵豪族。”
    卢顺珪抚须,“他不会这般简单,若是如此,十年后我等家族也能拿了银币去兑换银子铜钱,不亏。可老夫觉着……他会为此设置条件,譬如说每户只能兑换多少。我等家族人再多,可也没钱多。”
    “隐户呢?”王晟觉得卢顺珪疏忽了这个,“咱们家中的隐户加起来数不胜数。”
    卢顺珪看了他一眼,眼神平和,“贾平安视士族为敌,你以为他会坐视我等指使隐户去兑换?他只需一条……带着户籍来兑换,每户只能兑换多少,只能兑换一次……隐户并无户籍,你如何兑换?”
    “好毒!”
    崔晨一凛,“若是如此,这便是绝户计。”
    卢顺珪屈指叩击案几,“茶水。”
    王晟起身出去,“泡茶来。”
    卢顺珪说道:“做事要把对手的手段想尽了,要往最坏处去想。此批银币囤积已然不能,货物要尽快卖掉,再便宜些也得卖掉……老夫始终担心贾平安会有更狠辣的手段在等着咱们。”
    “已经令人降价了。”
    泡茶的人还没来,报信的人来了。
    “有许多人去东西市警告了那些商人,令他们不得采买我等的货物。”
    “贾平安!”崔晨变色了,“这个畜生,手段一个接着一个,就像是浪涛,一浪接着一浪,不给人喘息之机。”
    卢顺载也变色了,“如此奈何?再降价!”
    王晟沮丧,“只能如此!”
    “再降价那些百姓定然忍不住,如何蛊惑他们也会买。”
    茶水送来了。
    卢顺珪低头看看茶汤,嗅了嗅,赞道:“一杯茶,一卷书,窗前坐半日,且与古人神交。醒来三五好友齐聚,饮酒欢笑,此人间至乐也!”
    他轻啜一口茶水,“妙!”
    那斑白的长眉微微一动,竟然有些惬意。
    “不必卖了。”
    卢顺珪淡淡的道:“货物全数收起来,大车带走,离开长安售卖。”
    “可这一路人吃马嚼的花销不少啊!亏的更厉害了。”卢顺载不满。
    卢顺珪再喝一口茶水,满足的叹息一声,“做事并非只论成败。两人相争,一方获胜,此刻你该做什么?打乱他的谋划,打断他的得意。我等家族差这些钱财吗?”
    不差!
    卢顺珪微笑,“贾平安定然是想看着我等家族再降价,如此长安的百姓就得了便宜,百姓得了便宜就会赞颂皇帝,而鄙夷我士族。为何要让他称心如意?”
    崔晨恍然大悟,“我等宁可亏的更多也不卖,长安城中的百姓才将被劝走,如此就失望了。继而对皇帝等人生出不满。”
    卢顺珪放下茶杯,平静的道:“我等家族纵横时,李氏不过是野人。论手段,我等家族历经数百年,经历的苦难不计其数,这只是小事罢了。”
    “是。”
    东西市那些商人接到了命令,随即把降价的牌子收了。
    “宁可亏,也别卖给那些贱狗奴!”
    “对,让他们空得意一场!”
    马车一辆一辆的进了东西市,数目之多,看呆了那些商人和顾客。
    这才是士族的手笔!
    ……
    “不在长安卖了?”
    贾平安得了消息有些讶然,随即问道:“谁的主意?”
    沈丘说道:“卢氏来了个主持大局的,叫做卢顺珪。”
    “此人如何?”皇后问道。
    “此人老谋深算,果决。”
    “是个对手。”贾平安说道:“他此举便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宁可损失更大,也要让朝中受损。”
    这是以本伤人!
    “百姓会失望。”
    武媚说道:“随后就会埋怨朝中。”
    “那边大概也是这般谋算的,所以宁可以本伤人,也要给朝中一击。”
    武媚问道:“可有法子?”
    贾平安颔首,“有。”
    ……
    那些家族在东西市的货物源源不断的被大车拉了出去。
    “没了?”
    几个妇人围着大车问道,“我们要买。”
    车夫冷冷的道:“买个屁!滚!”
    “不卖了!”
    “想买?美得很!”
    “竟然没了。”
    消息传出去,百姓失望了。
    就如同是后世没抓到大减价的机会一样,那种失落感啊!
    随即就有人埋怨皇帝。
    “上次降价就差不多了,可却有人说还差得远,让咱们等候,如今可好,等来等去没了。”
    “多事!”
    “能省好多钱啊!”
    这事儿连李治都知道了,并关注了一番。
    “听闻百姓有怨言?”
    长安乃是首善之地,自然要以安定为第一要务。
    皇帝躺下了,太子事儿也多了,此刻就充当了传声筒。
    “阿耶,原先舅舅想再多坑些,可士族那边来了个卢顺珪,此人果决,就令人把货物尽数拉出长安,说是宁可亏多些,也不会让舅舅如愿。”
    “这不是让他如愿,卢顺珪这话想说的是让不会让朕如愿。”
    李治此刻觉得头痛缓解了些,“可这等话自然不能当着人说,所以就说了贾平安。欲盖弥彰,丑类罢了。不过手段倒是不错,若是早些年出仕,不为宰相也可为大将。”
    李弘好奇,“阿耶,此人这般厉害吗?”
    李治听到了寻寻的声音,伸手,寻寻趴在他的膝上。
    李治轻轻揉着寻寻的头顶,“此人甫到长安就作出了这等决断,可称为壮士断腕,也算是逆势反击。这便是宰相大将之才。换个人怕是只能跟着你舅舅走,最终被他埋进坑中。”
    李弘明白了,“若是没有此人,那些人会把货物的价钱降的更低,他们亏了许多,百姓得了好处就会赞美阿耶,这是一箭双雕,如今却被他破了。”
    李治点头。
    李弘好奇,“舅舅说还有法子,会是什么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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