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勣的前半生很忙。不,他的一生都很忙。
    “年少时天下大乱,老夫觉着这个天下不安稳了,就去投了瓦岗,可更多的人坐以待毙。知晓吗?这便是读书和不读书之间的差别。”
    吃完早饭还有些时间,李勣在给孙儿上课。
    李敬业还在继续吃。
    你有多大的力气,就得吃多少饭菜。见到孙儿吃的多,李勣不禁欣慰一笑,“瓦岗造反,看似烂泥一堆,可却契合了天下大乱的机会。百姓心慌,自然会寻了最强大的一股势力去投靠,这便是瓦岗不断扩张的缘由。”
    李敬业抬头,“阿翁,不是说瓦岗强盛是因为治理有道吗?”
    “胡扯!”李勣笑道:“什么治理有道。当时周边都被瓦岗打烂了,不想死的只能投靠瓦岗。这并非是治理有道,而是兵过劫掠一道,贼过劫掠一道,把百姓家中的一切都抢走了,你要么饿死,要么只能跟着瓦岗去造反,别无他途。”
    “原来这样。”
    李敬业觉得理想破灭了,“阿翁,原先你是贼。”
    老夫今日手痛……李勣起身,“上衙!”
    出门的时候,李勣突然抓住了李敬业的手,“哪来的伤?”
    李敬业的手上口子很多,而且还有几个水泡。他用力一挣挣脱了,“阿翁,你整日说老了老了,我不得多操练兵器,以后如何给你养老?”
    李勣笑骂道:“老夫何曾用你养老。”
    话虽是这般说,但李勣的笑容一直保持到了宫中。
    “英国公。”
    刘仁轨来了,二人站在宫门外低声说话。
    “陛下这是想让谁进朝堂呢?”刘仁轨回想起自己去年还在蛮荒之地折腾,今年竟然就成了宰相,还能对后进者指手画脚,那种意气风发啊!
    李勣含笑,“老夫也不知。”
    他现在不会去掺和这等事,唯一做的也就是把消息透给贾平安。
    刘仁轨说道:“窦德玄在户部颇为傲气,连陛下的面子都能驳了,可见尽忠职守。张文瓘在陛下的身边多时,后来辅佐太子监国颇为稳重,难啊!”
    ……
    窦德玄也觉得难。
    “老夫在户部得罪了不少人,那些人如何肯坐视老夫进了朝堂?”
    他长吁短叹,“你要说不重名利,可老夫也是人呐!谁不想进朝堂,但凡大事都能建言一番,那等滋味想想就让人心动,可惜。”
    “窦公!”
    听到外面的声音后,窦德玄下意识的道:“把字都收了。”
    贾平安进来时,窦德玄的案几上整洁的让人无语。
    “小贾啊!”
    窦德玄笑眯眯的道:“怎地有空来户部?”
    “窦公,宰相之事如何?”
    窦德玄摇头,“难。”
    这是不见外的回答。
    “我以为,户部也该出政绩了。”
    窦德玄是坚定的新学支持者,闻言问道:“出政绩?户部就是进出,何来的政绩?”
    “窦公,这不上半年已经过了,天气也越发的冷了……”
    窦德玄冷着脸,“你就给老夫说这些?”
    贾平安自顾自的说道:“上次我和你提的预决算考核之事……”
    窦德玄一拍脑门,“老夫竟然忘记了。”
    贾平安微笑,“许多事不能忘!”
    “来人。”窦德玄兴奋的道:“令他们来议事。”
    转过脸老窦说道:“老夫就不留你了,赶紧走。”
    娘的,这是新人接进家,媒人抛过墙啊!
    老窦,你狠!
    窦德玄兴奋的不行,还出去吆喝了一声,令各部官员赶紧来。
    等他回了值房后,贾师傅已经走了。
    “回头请小贾喝酒。”
    窦德玄很是感激贾平安的雪中送炭。
    小吏指指柜子,“窦尚书……”
    窦德玄心中一个激灵。
    他喜欢字画,公事之余时常拿出来欣赏。他的友人多,求些字画很是轻松。
    比如说阎立本的画他就有几幅。
    今日他欣赏的是虞世南的一幅字。
    虞世南的字师法王羲之,连先帝都赞不绝口。
    这是窦德玄颇为心爱的一幅字。
    他缓缓回头……
    柜子里原先摆放那幅字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
    “贾平安!”
    ……
    “我得意的笑,我得意的笑啊!”
    贾平安卷了窦德玄的一幅字,心情愉悦的进宫。
    上次窦德玄去了兵部,卷走了皇帝的御笔一幅,窦德玄还得意洋洋的回去显摆,说贾平安也有被老夫收拾的一日。
    呵呵!
    贾平安笑的很开心。
    虞世南的字啊!
    但他最想要的还是先帝的御笔。
    后世太宗皇帝的唯一真迹竟然在法兰西,让后人不禁扼腕叹息。
    但皇帝对先帝的真迹很是看护,让贾师傅无可奈何。
    但……
    好像新城那里有几幅?
    贾平安心动了。
    “哈哈!”
    “哈哈!”
    太子正在练拳。
    一拳接着一拳,看着虎虎生威。
    贾平安蹲边上欣赏虞世南的真迹,觉得果真是妙不可言。
    太子苦练一番拳脚,收功后问道,“舅舅,我的拳脚如何?”
    “普通吧。”
    贾平安把字画卷起。
    太子眼尖,“怎地像是虞世南的字?”
    “胡说,只是赝品。”
    帝后都喜欢字画,贾平安担心被阿姐知晓了保不住。
    太子哦了一声,“对了,舅舅,我想养条狗,可阿耶和阿娘不许。”
    宫中养狗?
    帝后正在处置政务,角落里趴着一条小狗。宰相来了,小狗站起来冲着宰相狂吠,宰相不禁缩了回去……
    画面太美,不敢想!
    贾平安说道:“要不先试试?”
    这娃最近太闲了。
    李弘一想也是。
    回过头他就令曾相林想办法弄一条小狗进宫。
    曾相林觉得自己死定了。
    他亲自出宫去买了一条小狗,把小狗弄在胸口处,看着鼓起一团。
    “你二人走在咱的前面,挡住他们的视线。”
    顺利把小狗带到了宫中,李弘一看就乐了。
    “给它寻些吃的来。”
    小狗可怜巴巴的模样成功赢得了李弘的喜欢。
    晚上,当李弘睡的正香的时候。
    “汪汪汪!”
    “汪汪汪!”
    ……
    第二日早上起来,李弘竟然多了黑眼圈。
    “皇后来了。”
    武媚进来。
    “汪汪汪!”
    小狗冲着武媚咆哮。
    武媚一怔,“谁弄来的?”
    曾相林脊背全是冷汗。
    “是我。”李弘却很耿直,拒绝用他来扛过。
    “送走。”武媚没好气的道:“宫中如何能养这个?先弄到我那边去。”
    舅舅早知晓是这样吧?
    坑了我一把!
    李弘悲愤的道:“阿娘,舅舅刚得了一幅字。”
    “哦!”
    武媚眼前一亮,“谁的?”
    “虞世南的。”
    刚想翘班的贾平安被捉进宫中,还没捂热乎的虞世南真迹就易主了。
    “阿姐,没你这么巧取豪夺的。要不……用先帝的字来换!”
    这是贾平安最后的倔强。
    武媚淡淡的道:“你还年轻,怎可玩物丧志?且好生做事,等二三十年后我自然还给你。”
    ——你的压岁钱我先收着,等你大了再给你。
    悲愤啊!
    贾平安不知晓自己被大外甥背刺了一下。
    看着他出去,武媚突然眼神温柔,“五郎太过规矩了些,这样不好。”
    邵鹏悚然而惊。
    晚些他和周山象在外面歇息,邵鹏提及了此事。
    周山象说道:“上次陛下就说过,太子太过规矩,陛下觉得越发的像是君臣了。”
    “陛下来了。”
    皇帝今日心情不错,步伐轻松的进了寝宫。
    “汪汪汪!”
    突如其来的狂吠吓了李治一跳。
    “保护陛下!”
    王忠良喊了一嗓子。
    外面冲进来一群侍卫。
    小狗看看这些人,迟疑了一下,继续狂吠。
    “汪汪汪!”
    李治没好气的道:“怎地想着养狗?”
    武媚笑道:“这是五郎弄来的狗,他自家养在了寝宫中,昨夜小狗狂吠不止,他一夜没睡好,哈哈哈!”
    “哈哈哈哈!”
    帝后不禁大笑了起来。
    随后二人说了许多李弘小时候的趣事。
    亲情时间结束,李治说道:“原先朕想着三个宰相即可,可三个宰相终究不足以服众。如此增了个刘仁轨,朕想着再添一个……窦德玄和张文瓘,朕正在犹豫。”
    张文瓘在行动。
    “陛下,张文瓘有奏疏。”
    朝会上,张文瓘的奏疏被当众念了出来。
    十二条建言,每一条都言之有物。
    臣子要想上位,必须要向帝王展示自己的才干和政治立场。
    这份奏疏就是干这个的。
    “不错。”
    李治颇为满意。
    李义府含笑道:“切中时弊。”
    窦德玄自从去了户部后整个人都变了,变得越发的‘糙’了,也变得越发的愤怒了。
    为了钱粮他让李义府没脸,若非看在皇帝还看重窦德玄的份上,李义府就敢把他弄下去。
    “是不错。”
    上官仪觉得窦德玄太凌厉了些,还是张文瓘好。
    关键是张文瓘出身清河张氏,名声极好。
    示好一番,以后也能多个强援。
    刘仁轨说道:“不错。”
    他是新人,想旁观一阵子再说。
    许敬宗干咳一声,“老夫觉着张文瓘太过中规中矩了些。陛下正是大有为之时,做事就该放开些。”
    李勣没说话。
    “陛下,户部窦尚书求见。”
    来了啊!
    两个竞争者的战争开始了。
    窦德玄进殿。
    你想说什么?
    皇帝在看着他,宰相们也在看着他。
    他感受到了两道不大友善的目光。
    不用看,李义府和上官仪。
    窦德玄说道:“陛下,臣在户部多年,发现每逢年底时户部的钱粮总是会艰难……”
    李治点头,“户部这边可有办法?”
    “自然是有的。”
    窦德玄看着很是自信。
    “哦,那朕倒要听听。”
    这事儿朝中多次提及,颇为恼火,但却无可奈何。
    窦德玄这是想一语惊人?
    李义府心中冷笑,心想在这等时候你除非能拿出翻盘的手段,拿出重大政绩或是建言,否则没戏。
    上官仪微笑着,轻声道:“老夫倍感期待。”
    窦德玄知晓自己近年来得罪了不少人,关键是强硬的态度让宰相们不自在。
    但人设一旦确定就不能改,他也习惯了这种方式,想改也改不掉。
    “陛下,臣有个想法。每年年初由各部筹划谋算本部一年的花销,随后由户部初审,若是有错就打回去,若是无错就送到朝中再审。”
    咦!
    李治轻咦一声。
    把各处的财权握在手中……
    这个想法相当不错啊!
    李义府心中一凛,觉得窦德玄这是势在必得。
    许敬宗赞道:“好主意!”
    李勣微微一笑,他想到了新学。
    小贾啊小贾,你这头小狐狸,连窦德玄都得身不由己为新学卖命。
    “陛下不知,下面不少官吏都爱占小便宜。”做了户部尚书多年后,窦德玄对大唐官吏的尿性知之甚深,“不管是六部还是州县,或是都督府,官吏们吃吃喝喝每年的耗费让臣痛心不已。”
    大唐各级衙门是有食堂的。
    宰相们有些不自在。
    他们自己的部门中也是这个尿性,吃吃喝喝的事儿不少。
    “但凡能占便宜他们就不会手软!”窦德玄杀气腾腾的道:“年初提出预算,年底户部审核,若有结余就是政绩,若是超支就严查,一旦查出胡乱花销,严惩。”
    武后赞道:“如此上官为了自己的仕途自然要盯紧下面的官吏,不许他们占公家便宜,一级一级的压下去,谁还敢?”
    李治也颇为赞赏的道:“每年因此而损耗的钱粮不计其数,若是能止住,这便是节流。”
    窦德玄说道:“陛下,臣以为不止于此。”
    窦德玄这个老东西!
    李义府知晓张文瓘败了……但窦德玄竟然还有后手,这分明就是在进朝堂之前先给宰相们一记下马威。
    不该是我们给他下马威吗?怎地掉转了?
    上官仪也颇为不渝,觉着窦德玄太高调了。
    宰相要低调,这是规矩。
    可窦德玄在户部这几年早就习惯了高调,不高调不行啊!各部都伸手要钱粮,他不高调怎么压制?
    “哦!窦卿说说。”李治的态度越发的和气了,让李义府和上官仪心中发苦。
    窦德玄自信的道:“人说贪腐是意志不坚,可臣以为贪腐乃是身边有诱惑。若是官吏攫取钱粮方便,这便是朝中为他们的贪腐开了方便之门。”
    赞!
    这话说的连王忠良都不禁暗赞不已。
    你把钱粮摆放在官吏的手边,指望他们靠着道德约束不伸手可能吗?
    李治微微颔首。
    窦德玄说道:“如今有了预算,如此各部每年的耗费都会纳入户部和朝中的视线。陛下,臣以为贪腐不可断绝,但却能压制。上官为了自己的政绩必须盯着本部的耗费,谁若是贪腐了,这便是给上官的宦途使绊子,上官会恨之入骨,无需御史台去查探,上官就能把贪腐者抓住来严惩。”
    帝后相对一视。
    李义府心中一冷。
    窦德玄得分了!
    还是高分!
    预算这个建言堪称是上佳,但更出色的是后续的分析,堪称是出彩。
    李治也颇为感慨的道:“窦卿在户部数年辛苦,朕没想到你竟然还能想到这些,可见忧国忧民之心。”
    这是升官的前兆!
    窦德玄说道:“陛下,臣惟愿大唐万世永昌!”
    李治起身走了下来。
    他扶住了行礼的窦德玄,温言道:“窦卿之能,窦卿的忠心,朕知晓了。”
    妥了!
    窦德玄随即告退。
    晚些帝后在一起闲话。
    “张文瓘的十二条建言看似针砭时弊,可却有些大而化之。”李治拿起茶杯,也不看一眼茶水,就喝了一口。
    “窦德玄不但指出了问题,更是提出了解决的法子,这便是能臣。”
    武媚点头,看了一眼自己茶杯里的茶水,“说谁都会说,可能臣还得会做。若是仅凭着说……谁都比不过御史台的那些御史。”
    李治看了一眼她的茶水。
    绿茵茵的,看着就想喝。
    他终于看了一眼自己的茶水……
    绿的单薄!
    ……
    张文瓘在等待。
    十二条建言是他出仕多年来的收获,针对大唐的各种弊端来了个一锅烩。
    “张公!”
    戴至德来了。
    张文瓘起身相迎,二人坐下。
    “老夫听闻张公上了奏疏,谈及十二条建言,令朝中群臣为之赞许,特来相贺。”
    道贺也有讲究,早比晚好。
    张文瓘目前领跑宰相候选人,所以戴至德来烧个热灶。
    “此事还早。”张文瓘笑道:“老夫以为窦公更适合。”
    这便是东方特有的谦逊文化。
    戴至德说道:“张公这几年仕途颇为稳当,陛下也很是看重张公,加之太子监国时的果决,陛下都一一看在眼里,老夫看啊!此事妥了!”
    烧热灶要有分寸,一番话后就该告辞了……你已经成功地给当事人留下了一个好印象,再多话就是多此一举,只会有反作用。
    一番话后,戴至德告辞。
    张文瓘把他送到了门外,秋风吹过,不禁觉得神清气爽,觉得人生巅峰就在此刻。
    “窦德玄进宫了。”
    有人来通风报信。
    张文瓘点头,“看着吧。”
    这是最后一战,成功他就将会进入朝堂。
    但无论如何他都该做出姿态。
    张文瓘去了宫门外,准备和窦德玄交流一番。
    “不管胜败,都得洒脱!”
    窦德玄此刻和宰相们一前一后的出来。
    他并未止步等待,而是一人独行。
    “窦公!”
    许敬宗叫住了他。
    窦德玄回身,许敬宗说道:“窦公说的预算,各部却少了这等精与于计算的人手。”
    李勣微微一笑。
    小贾的生意来了!
    窦德玄说道:“算学的学生都精与计算,各部只管去要人就是了。”
    李义府低声对上官仪说道:“此事最大的便宜竟然是被贾平安占了!”
    那个老狐狸!
    不,小狐狸!
    上官仪苦笑。
    一群老鬼争夺宰相之位,贾平安就在边上看热闹,最终最大的便宜却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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