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显的开口比谁都有说服力。
    “先前一直没有拷打。”
    百骑显然并不知晓杨显突然招供的原因。
    沈丘点头,“那便是撑不住了。”
    “我招供。”
    杨显开口就很爽快,但交代出来的东西却令人触目惊心。
    “收受贿赂……为将领考核说假话……为了争夺一个升迁的资格,他把有本事的压住,把给钱的提起来……”
    “查!”
    帝王震怒,宫中的瓷器又少了一些。
    旋即百骑如狼似虎的冲进了杨家,各种钱财拉了数十车,另有各种商铺契约,田地契约。
    武媚此次并未出面。
    她坐在室内,医官低声道:“皇后身体无碍。”
    武媚点头,有人带着医官出去。
    “杨显交代了,他收受钱财田地为人作假,以至于无能之辈升迁顺畅,有本事的却被打压。”
    邵鹏带来了最新消息。
    武媚不禁松了一口气,“我就知晓五郎是个好孩子,对了,杨显先前咬死不说,为何交代了?”
    “说是在百骑心中煎熬。”
    “人心呐!”
    武媚欢喜的道:“叫人弄些好酒菜,晚些请了陛下和五郎过来。对了,上次平安说的梅菜扣肉和八宝饭他们可学会了?”
    “学会了。”
    “那就做了来。”
    武媚喜上眉梢,外面来了一个内侍。
    “贾郡公托人传话,请邵中官去。”
    “平安就是会作妖。”武媚点头,“去吧。”
    邵鹏出去许久才回来。
    “皇后。”
    邵鹏放低了声音,“从杨显被拿下开始,贾郡公就令包东二人去查了杨显的身边人,他们刚查到把柄,就有不明身份的人出现,幸而他们带走了那人,随后拷问出了杨显许多事……”
    武媚冷笑道:“那些人便是想灭口吗?”
    咦!
    武媚突然觉得不对,“既然如此,为何早些时候平安没说出来?”
    邵鹏有些纠结,“贾郡公说……那时候攻击太子的人还不多,既然要撒网,那就弄大些,先让箭矢再飞一会儿……等那些人都站出来了再把消息往杨显那里透露一下,外面那些人的脸都肿了。”
    武媚咬牙切齿的,“可他为何不说?”
    皇后这次气坏了。
    “来人,去拿了他来,速去!”
    完蛋!
    邵鹏一边跑一边咬牙切齿。
    竟然哄骗一个有孕的皇后,不当人子啊贾平安!
    贾平安被两个内侍麻溜的押解着进宫。
    一个内侍来禀告,“陛下,皇后震怒,踹了贾郡公数十脚,又令人把他吊在了寝宫的大门上。陛下……再不去……贾郡公危矣!”
    李治也傻眼了。
    他刚接到杨显交代的消息,没想到贾平安却不知为何得罪了皇后,被吊打……
    “咳咳!”
    那个悍妇果然是凶悍……李治干咳着,“朕渴了,去泡茶来。”
    王忠良一怔,随即令人泡茶。
    陛下这是何意?
    贾郡公危在旦夕……怀孕的皇后最近很不讲理,一旦她发怒了,贾郡公说不得会成为炮灰,被折磨的体无完肤。
    只是想想贾平安被抽的浑身血印子的模样,王忠良竟然……
    咱怎地就兴奋了?
    这不对。
    一定是早饭吃少了。
    于是他泡茶的速度也慢了些。
    等皇帝缓缓喝完茶,这才慢条斯理的道:“去看看。”
    一路走在宫中,皇帝赞道:“往日都未曾发现宫中处处皆是美景,可见俗事劳心,以至于忽略了五感。”
    “是啊!”王忠良谄媚一笑,心想周围都是宫殿,哪来的美景?想看美景得去禁苑,那里面才叫做美景。
    一行人缓缓到了皇后寝宫外面。
    “嘶!”
    王忠良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贾郡公……”
    你好惨呐!
    贾平安就被吊在了大门上,捆绑的手法不错,很是牢固。风吹过,贾平安随着风轻轻摆荡着……
    贾平安顶在大门下面飘荡,进出都不方便。
    “陛下,恕臣不能行礼。”
    贾平安挨了几鞭子,衣裳都破了,颇为凄惨。
    李治板着脸,“为何惹怒了皇后?”
    “臣……不知。”
    贾平安当然知晓……他压住了杨显的把柄,就是为了把那些人勾出来,随后再把把柄丢出去。
    现在外面多少人觉得脸肿了?
    堪称是大唐开国以来最大规模的打脸现场。
    太壮观了有没有?
    可这事儿他也犯了忌讳,没能及时和帝后汇报,阿姐此刻收拾他就是在为皇帝出气。
    ——你看我都处置过平安了,此事你看是不是就这么……算了。
    贾平安觉着自己能瞒住皇帝,但阿姐显然觉得这等隐瞒风险太大,所以果断出手,于是他就悲剧了。
    “不像话,解下来。”
    皇帝冷着脸,让贾平安觉得阿姐就是扔阿斗的刘备,皇帝就是把阿斗捡起来的赵云。
    贾平安下地,自己挣扎半晌没能挣脱身上捆绑的绳索。
    “别动,这东西你不会。”
    邵鹏亲自出手,轻松解开。
    “老邵,东厂需要你这等人才。”
    这绳艺出神入化啊!
    邵鹏冷着脸,“你还有心思调侃?赶紧走,皇后还得为你擦屁股!”
    贾平安溜了。
    皇帝进去。
    “你有孕在身,莫要急躁,更不能发火。”
    李治坐下,见武媚余怒未消,难免担心她肚子里的闺女。
    武媚怒不可遏的道:“五郎被人攻讦时平安颇为恼火,就去查了杨显的家人,最后查到了杨显的把柄,只是……”
    李治瞬间就明白了,淡淡的道:“这是他觉着出来的人太少了些,于是便把把柄压了下来,直至连山东士族的人都跳了出来,这才用把柄让杨显崩溃交代……”
    国子监的士族三剑客最后也忍不住公开抨击了太子和贾平安。
    皇帝……果然睿智啊!
    王忠良想赞美,但看到皇帝面色不好看,就忍住了。
    “打得好!”
    李治恼火的道:“要如何操弄朕自有方寸,哪要他来做主?”
    糟糕了……
    武媚一边作生气状,一边说道:“平安当初令人去查探,刚拿到人,就有一些人出现……”
    “灭口。”
    李治起身,“杨显全家入狱。”
    能被灭口,说明某些人知晓杨显,不,杨显分明就是某个势力的人。
    “一条毒蛇隐藏在兵部,若非五郎此次查出了问题,他还要作恶多久?”
    李治越想怒火就越盛,“任雅相无能……”
    “陛下,任雅相乃是老臣,在边塞出生入死多年,堪称是忠心耿耿。杨显任职于他就任兵部尚书之前,此事他是有关系,可关系不大……若是换掉他,谁更好?”
    这话劝住了李治。
    “如此,明日朕亲自安抚他。”
    转瞬李治就恢复了帝王的冷静,找到了利益最大化的手法:安抚任雅相,任雅相必然会感激零涕。
    这个男人并非天生就是帝王心性,武媚对此很清楚。
    他是临危受命,在上面的几位兄长打的你死我活后,被先帝立为太子。随后还未来得及建立自己的威信和班底,先帝就去了……
    朝中有权臣,他一直小心翼翼的在装作柔弱的模样,直至手中抓住了更多的权力……在这个过程中,他渐渐蜕变了。
    武媚心中转动着这些念头,“他倒是坦诚,寻了臣妾坦白,说是不敢告诉陛下,怕被责罚……”
    李治冷哼一声。
    “臣妾大怒,想着他多年未曾被教训过了,就吊着狠抽了一顿。”
    才三鞭,这叫做狠抽?
    “杨显就算是不交代,朕也能通过清查诸卫查出来。”李治淡淡的道:“胆大妄为!”
    可要查清楚很慢,速度越慢,对军队的影响和破坏力就越大,所以此刻杨显的交代就显得格外的恰当。
    危机消除……武媚笑道:“他这是憋着坏想为五郎出气呢!”
    “说起五郎,那孩子如何?可曾惊惶?”
    李治想到了自己当年的经历。
    那时候他就是个小透明,兄长们你争我夺,没人把他放在眼里。
    如今的太子却不同,至少有着父母的疼爱。
    但疼爱太过会不会骄纵了?会不会因此失去了勇气?
    “五郎?”武媚掩嘴轻笑,“臣妾悄然去看过了一次,他正在忙碌整理自己读书的笔记。”
    有胆有识,不错!
    李治眯着眼,“五郎此次去了六部,引发了不少反弹。这是一次考验,五郎做的不错。可外界却颇多诽谤,颇多微词。这几日堪称是乌烟瘴气。”
    武媚冷笑道:“那些人就该收拾了,臣妾觉着抄家最好,主犯流放,家眷抄没为奴。”
    一旦动手就不要给你的对手有任何反复的机会!
    李治微微颔首,“没必要。”
    你太优柔寡断了!
    武媚默然。
    李治走到了门外,说道:“让太子去盯着他们审讯那些人。”
    武媚眼前一亮……
    这是活生生的打脸。
    “快令人把太子叫来。”
    邵鹏亲自跑了一趟。
    “殿下!”
    李弘正在整理笔记。
    “何事?”
    邵鹏恭谨的道:“皇后召见。”
    李弘看着整理到了大半的笔记,痛苦的道:“帮孤看好,谁都不许动。”,他起身感受了一下,“就怕有风,找些杂物压着,不能乱了,否则……”
    否则他想死。
    一路到了皇后那里。
    “五郎,杨显交代了。”
    武媚很是欢喜,“你阿耶很是欢喜,说你出息了。对了,你且把手头之事放下,去盯着他们审讯那些人犯。”
    她起身,两个强壮的宫人左右扶着。
    “对了,记得……要昂首挺胸。”
    武媚目光中带着期许。
    太子出宫了。
    此次他还带着不少侍卫,浩浩荡荡的到了兵部。
    兵部和吏部,外加一个百骑正在讯问相关将领。
    “太子殿下来了。”
    众人起身相迎。
    李弘走到了门外。
    从任雅相开始,众人依次行礼。
    “见过殿下!”
    声音依次在兵部回荡着。
    李弘微微昂首,神色从容。他缓缓走了进去。
    郝米从他的身后看去,看到了欠身的重臣,看到了太子那笔直的腰。
    有了杨显的交代,这件案子进展很快。
    “九成之多!”
    程知节咒骂着,“一群贱狗奴,两百余中竟然有九成证据确凿,这些贱狗奴在军中厮混不打紧,可一旦有了战事,难道大唐就依靠这等人去率军厮杀?”
    他后怕的道:“当初太子清查此事时老夫还不以为然,觉着太子多事,如今看来老夫错了……”
    梁建方没好气的道:“军中这等烂事早以有之,只是我等并未管罢了。那时候如何管?将领那么多,拉一个出来就是响叮当的名将,他的亲朋故旧想升迁难道不给办?那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这些年下来……越发的不得了了,成了祸害。”
    程知节闭上眼,良久睁开眼睛,“老夫对不住先帝。”
    梁建方叹息,“是。”
    随后程知节和梁建方进宫请罪。
    “老臣当年受先帝所托……这些年却对军中的一些事不闻不问,老臣罪该万死……”
    程知节痛哭流涕,“老臣无颜去见先帝……”
    程知节死后定然是要陪葬昭陵的,这是臣子的殊荣。此刻他说无颜去见先帝,便是一种自我惩罚。
    梁建方同样时涕泪横流,两位老帅的哭声震动着宫中。
    皇帝动容,起身把两位老帅扶起来。
    “这些年若无程卿和梁卿的忠心耿耿,大唐和朕如何安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来人,快扶着。”
    君臣一番交心,出宫后,程知节坐镇皇城,梁建方亲自出手清查诸卫……
    老帅出手,百骑遭遇的阻力荡然无存。
    当他们不再顾忌什么潜规则时,这些规则就是个笑话。
    一个个将领被揪出来,梁建方只是按着刀柄,都争先恐后的交代着自己的升迁之路。
    “朝中有人好做官,军中有人好升迁。”
    贾平安‘遍体鳞伤’回到了家中,随即告假。
    狄仁杰来看望他,提及此事时也颇为震惊。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些人便是蚁虫,在挖大唐的根基,亏得那些人还说什么军中的规矩,不过是你为我,我为你,大家互相遮掩分肥罢了。”
    狄仁杰如今的见识比以前不可同日而语,和贾平安朝夕相处也学会了许多。
    “军中清理干净才好迎接下一次大战。”
    贾平安眼神灼热,“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希望去倭国,但唐旭等人估摸着才将到达海边,至于找到银山……再把消息传回来,贾平安觉得今年下半年有戏。
    一旦找到了,不用他催促,朝中君臣会两眼发绿,户部窦德玄会抓狂,谁敢阻拦出兵他就敢捶死谁。
    “据闻今日不少人在咒骂。”
    狄仁杰笑的很是幸灾乐祸。
    当初那些人非议太子时的意气风发,此刻都化为了羞辱。
    山东士族在国子监的三人组就发现情况不对。
    走在国子监里,卢顺义发现几个学生看着自己的眼神不对劲。
    “竟敢鄙夷老夫?”
    卢顺义大怒,刚想喝问,边上两个学生在嘀咕……
    “卢先生他们不是说太子年少轻狂吗?还说此事定然是贾郡公的撺掇……此刻也不知他们的脸疼不疼。”
    “疼什么?当初他们得意洋洋,说定然要让算学走投无路,如今呢?算学如日中天,他们却夹着尾巴……也没见他们脸红过。”
    “他们就会儒学,儒学之外一概不通,见到新学出头就要打压……贾郡公还进宫教授太子,不用想定然也是新学。于是他们就恨之入骨……”
    “贾郡公战功赫赫,难道对军中之事没他们知晓的多?太子得了他的教导,此次定然是有的放矢,可他们……哎!这次算是把人丢大了。”
    “可也不见他们羞愧。”
    卢顺义面无表情的转身回去。
    路上他遇到了一个小吏,以往这个小吏见面就会谄媚几句,可今日小吏却目不斜视的过去。
    回到值房,王晟正在发牢骚,“那些学生看着老夫的眼神都不对了,特别是原先算学转过来的那些学生,看着老夫就如同是看着仇人似的。”
    李敬都从外面进来,一进来就把书卷丢在案几上,难得的骂人,“贱狗奴,竟敢偷偷的诽谤老夫!”
    卢顺义平静的道:“本以为此次太子要栽跟斗,没想到却是立下大功,我等不该表态……”
    “卢公此言不对。”王晟苦笑道:“这是国子监,你不表态学生也会问,难道闭口不言?”
    作为先生,若是卢顺义等人对此一言不发,学生们就会认为他们是老古板,胆小鬼,遇到事儿不敢表态……
    师道尊严啊!必须要靠着一言一行来积累。
    “总好过今日被人鄙夷。”李敬都老脸通红,“还有人说咱们教授的学问毫无用处,最让老夫怒不可遏的是……有人说贾平安比老夫高明百倍……”
    士可杀不可辱啊!
    呯!
    李敬都拍了案几,脸色涨红。
    卢顺义轻声道:“国子监中都是高官权贵的子弟,咱们在此教授就是拉近了彼此的关系,士族需要我们的存在,所以……”
    “忍辱负重!”
    一个小吏到了门外,说道:“宫中刚才有人去了贾家,陛下说贾郡公教授太子得力,重赏!”
    卢顺义的脸绷不住了。
    “呼!”
    一口郁气喷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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