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来了。
    隆积寺的住持带着几位高僧急匆匆的赶来。
    “竟然是殿下亲至,隆积寺幸何如之,殿下,请。”
    住持笑吟吟的在边上给李弘解说着寺内的建筑。
    “……这棵树乃是百余年前的住持亲手所植,如今倒也遮蔽了一方荫凉。”
    李弘看了大树一眼,微微颔首。
    “孤想去烧几炷香,为阿娘和未出世的孩子祈福。”
    住持笑的越发的喜气洋洋了,“殿下纯孝众所周知,请随贫僧来。”
    到了大殿,李弘烧香拜佛,晚些出来时,他站在树下乘凉。
    住持等人在周围陪着说话,再边上些有一群健壮僧人……
    李弘看着这一切,眼中多了些莫名的不满。
    晚些他离去,住持回身对众人说道:“隆积寺声名远播,连皇室都要来礼佛祈福,从明日起,此事要传播出去,不过不可直说,要隐晦……可懂?”
    一个高僧笑道:“暗示一番就是了,就说这佛可是宫中有人来拜过的,不说是谁,如此也不会被宫中恶了。但那些人一听……保证香火再多五成。”
    “嗯,还有田地,上次那位马善信说是要施舍了一处别业给我们,里面小桥流水,精舍也有不少,果树也有不少,外面更是有千余亩好地……”
    住持的面色越发的红润了,“那个要抓紧,不过不可追问,要……”
    众人齐声道;“要暗示!”
    “哈哈哈哈!”
    大笑声伴随着香火冲天而起,就像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李弘原路返回,路过那块地时,男子见到他就挥手,“马上来,我马上来。”
    李弘摆摆手,“你们都离远些。”
    蒋峰不安,“可殿下的安危……”
    “此人就是个农户,留下曾相林和两个内侍足够了,你等都散开。”
    李弘冷着脸,竟然颇有威仪。
    等众人散去后,男子也过来了。
    “坐。”
    李弘笑的很是可亲,随意的坐在田埂上。
    扯淡一阵后,他问道:“这隆积寺有多少田地?”
    男子脱口而出,“有三十余顷呢!”
    那就是三千多亩。
    “还有些在别处的田地我们不得而知。”男子一脸八卦不能满足的遗憾,让曾相林不禁觉得此人适合进宫。
    李弘深吸一口气,“那你等为何要来此处种地?”
    “不交税。”男子笑道:“咱们进了隆积寺就是进了福窝窝,佛祖保佑咱们不服役,不纳赋税,这日子可比那些农户强多了。”
    “你可是自愿进来的?”李弘一脸关切的问道。
    “那是,我家中原先都有百余亩地,全数施舍给了隆积寺,可这田地依旧是我的,只是把该缴的粮食交给了隆积寺罢了。却少了别的庸调。”
    男子颇为得意。
    庸调就是役使和缴纳布匹。
    也就是说,带着自家的田地进了隆积寺后,这家子就不再缴纳庸调,只是每年缴纳给隆积寺粮食。
    更进一步就是:他们从一个大唐百姓摇身一变,竟然变成了隆积寺的人……这就出现了一个奇葩的现象,大唐的国民和寺庙的人压根就是泾渭分明,一边为寺庙效力,一边为国家效力。
    李弘问了许久,晚些他起身,让人摸了十余钱给男子。
    “不要不要!”
    男子话多,今日算是说了个过瘾,所以恨不能拿钱给李弘,哪里肯收他的钱。
    曾相林最后忍不住说道:“其实有些地方更适合你。”
    男子问道:“哪里?”
    “话多的地方。”曾相林不敢说宫中,但觉得多这么一个话多的小伙伴真的不错。
    随后回宫。
    李弘看着有些沉默。
    吃了晚饭他就在发呆。
    王霞纳闷,就问了曾相林,“殿下这是怎么了?”
    曾相林摇头,“咱也不知。”
    贵人的喜怒哀乐和普通人都不同,比如说普通人觉得乐呵的事儿,贵人会恼火愤怒。而普通人觉得悲伤的事儿,贵人会捧腹大笑。
    贵人的心思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不明白。
    晚上李弘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悄然起床,自己打火把蜡烛点燃,就在书柜那里翻找。
    半晌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一份书信,就坐在烛台下看着。
    “大地深处有许多矿产,地心之中也是如此……”
    “地壳运动所带来的的能量需要发泄,当一块地壳撞击上了另一块地壳时,地震就发生了,大地颤栗着被撕裂,无数房屋倒塌,人类只能束手无策……在大自然的神威之前,人类毫无办法……”
    “天空中的星宿并非代表着哪位贵人,那是人类妄尊自大的胡言乱语。每一颗星宿或大或小,大的比我们脚下的大地大了许多,上面兴许是荒凉,兴许能看到山川河流……”
    “我们敬畏天地,感恩赐予我们生命和食物空气的一切。人类虽然渺小,但我们在不断进取……”
    王霞在外面听到了些声音,就起身走到门边听着。
    “许多年前我们的祖先看着雷电导致的山林大火惶然膜拜,敬若神明,以为这便是神罚,可后来他们学会了钻木取火……”
    “许多年前祖先的语言简单,并不能表述许多人事,更没有文字来记录一切,于是仓颉造字,神鬼为之怒号……许多年前祖先们生病只能等死,于是神农尝百草,为人类找到了医治之路……”
    “许多年前,祖先们看到流星会为之恐惧,他们看到一只白色的老虎就会奉为神灵,他们看到任何自己未曾看到过的现象都会惊恐或是震惊……”
    “祖先们寻到了火,寻到了医药,寻到了语言和文字,他们居于兽类环伺之地依旧坚强不屈,在艰难困苦中依旧互相勉励前行。作为后人,我们穿着整洁的衣裳,说着优雅的语言,书写着让人迷醉的文字,修建了无数屋宇……”
    王霞听的出神,刚好一个内侍过来,她竖起食指在唇上,轻轻的嘘了一声。
    里面太子那依旧稚嫩但却坚定的声音传来。
    “先祖们筚路蓝缕创造了灿烂的文明,到了坐享其成的我们为何寸步不前?先祖们从未有借鉴之处,他们没有文字,没有精确的语言,所以他们就去创造,他们依旧创造了这些。”
    里面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那么,条件更好的我们,为何不能创造出让后人更为惊叹的文明?”
    “这一路将会密布荆棘,这一路将会有无数诽谤责难,这一路将通往……荣耀!”
    “心怀苍生,你就不会犹豫;心怀天下,你就会无所畏惧……少年,挺起你的胸膛,前途哪怕是刀山火海,你也将会一一把他们变成坦途!”
    王霞听到了喘息声,抬眸一看,那个内侍双手握拳,脸色涨红,目光坚毅……仿佛下一刻他就能一路从宫中狂奔至遥远的天尽头。
    可我好像……也很兴奋啊!
    王霞只觉得浑身轻微颤栗,此刻她在宫中的几个死对头若是敢出现,她发誓自己能把她们打出屎来!
    里面的李弘仰头看着烛火,眼眸里全是坚定。
    第二日,李弘去了前面观政。
    皇帝加上皇后,太子只能站在边上充当小透明。
    “……今年并无征伐,不过去岁征伐辽东调动了不少民夫输送粮草辎重,加之大军在外的嚼用,凯旋之后的……赏赐,下半年臣以为当节省些,否则若是有变,朝中也只能徒呼奈何。”
    许圉师抬头,“可喜的是这几日天气晴好,各处都在播种,明年定然是个丰收年……”
    这是个极好的兆头,李治微笑颔首,“明岁应当是个丰收年。”
    武媚淡淡的道:“户部那边看看可有差池,若是有,宫中就节省些。”
    自从皇帝眼睛不行后,皇后就代为履行帝王职责,几番施政应对让宰相们暗自赞许。
    如今帝后一起临朝,外面人称二圣临朝,众人开始还惊讶了一阵子,后续就习以为常了。
    李治点头,“宫中人口不少,每年耗用也不少……”
    武媚看了他一眼,微微抬起脖子。
    这个悍妇!
    李治心中腹诽:这个悍妇手握贾平安给她的生意股子,每年收入不菲。前几日还说宫中就算是没了钱粮,她也能养活朕和孩子们……跋扈之极!堪称是古今第一悍妇!
    “是。”许圉师是侍中,如今负责门下省的一摊子事。而李勣劳苦功高,加之年岁大了,李治也担心他哪日累倒在尚书省的值房中,于是多番优待。
    李义府笑道:“陛下和皇后心怀天下,不过这天下之事皆有定数,粮食不够也万万不能让宫中缺粮,诸位以为如何?”
    这个马屁精!
    李勣微微颔首。
    你难道还能反对?
    众人纷纷附议,一时间君臣其乐融融啊!
    李弘在边上有些不安分,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治看到了,笑道:“太子一向不说话,今日这是有话要说?来,让朕和诸卿听听太子之言。”
    宰相们不禁微笑,都感受到了皇帝那种我家有子初长成的的得意。
    不过太子品性敦厚,孝顺有爱,让他们也挑不出毛病来。
    李弘深吸一口气,“陛下,臣以为天下的粮食还有许多!多的让朝中无需担忧钱粮。”
    嗯?
    这孩子说的什么?难道是没睡醒?李治皱眉,“你说的是何处?”
    武媚慈爱的道:“太子莫急,慢慢说。”
    女人就会溺爱……李治看了她一眼,干咳一声收工。
    李弘有些忐忑,但想到了舅舅的那封信,就鼓起勇气说道:“陛下,昨日臣去了隆积寺为阿娘和那个孩子祈福,一路上见到了许多良田,许多农人在田间劳作……”
    称呼的事儿很麻烦,朝政之后李弘称呼皇帝为阿耶,但在朝堂之上时却只能称呼为臣,至于儿臣这个称呼……从来都不存在。你要是自称儿臣,皇帝马上会面色大变,高呼太子神志不清,赶紧让医官来诊治……
    众人仿佛看到了一幅田间劳作图,不禁心旷神怡。
    任雅相甚至微笑道:“若是让阎尚书据此作画,想来也能流芳百世。”
    阎立本啊!若是他作画,那是真值钱。宰相们纷纷点头。
    李弘继续说道:“臣随后就去了隆积寺,发现那里的僧人颇为健壮,甚至是有些痴肥……”
    健壮痴肥……众人不禁愕然。
    “许多人看着红光满面的,臣颇为好奇,却不好相问。晚些回程时就寻了个农户问话。那农户说这一片良田都是隆积寺的,加之周围的,就他所知晓的……隆积寺就有田地三十余顷……”
    宰相们何等的敏锐,发现这番话的味道不对,就把笑容收了,神色严肃。
    太子这是要干啥?
    李义府眯眼看着李勣:你这个老东西,上次贾平安就冲着寺庙喷了一通,说寺庙田地太多,寺奴太多,该压压。你当时还护着他……后来压力太大了,此事也不了了之。今日太子再度提及此事,多半是贾平安的撺掇……贾平安该死!
    李勣看了他一眼,眼神轻蔑。
    “臣问了他,他说当初带着自家百余亩地用施舍的名义投献给了隆积寺,每年只是把该交给朝中的租粮转交给了隆积寺,庸调都无需管……他说……这日子好得很。”
    李治面色微冷,“此事无需再说。”
    李弘涨红了脸,“陛下,臣看到隆积寺中的僧人都是养尊处优,他们说是侍奉佛,可佛哪里会要脑满肠肥的他们来侍奉?吃的脑满肠肥的……这是哪门子的僧人?”
    他的嗓音还稚嫩,可却清越。
    “那些田地里有好些佃农,还有寺奴,寺奴大多是那些贵人施舍的,用来侍奉僧人和为他们种地……可这些人都不用缴纳赋税,都不用服役,他们可是大唐的子民吗?”
    李弘是真的不了解,“那些人可在名册之中?”
    宰相们默然。
    当然不在,那些人进了寺庙就成了寺庙的人,从此和大唐再无半分瓜葛。
    李义府见帝后都面色难看,就起身道:“殿下怕是看差了吧,哪有那么多地?臣以为多半是无知农人在信口开河。”
    这等化解手段颇为不错,可少年意气就这么爆发了。
    “孤没有看差。”
    少年觉着自己被冤枉了,那怒火就难以遏制,回身道:“阿耶若是不信,可去隆积寺外面看看,去问问……”
    李治突然说道:“也好。”
    宰相们愕然。
    高祖和先帝对佛门都不算看重,譬如说佛门大德高僧玄奘在先帝的手中就没能出过长安城。
    可高祖和先帝却都对佛门颇为忌惮,无他,势力太大了。
    佛门不只是有钱粮和人口那么简单,那些信徒就是最好的帮手,更要命的是……大唐士大夫们和佛门的关系颇为密切,不少人带着巨量的钱粮田地投入佛门……
    士大夫和方外联手,加之无数田地钱粮,以及无数信徒……帝王……算个什么?
    帝王和方外的较量从未停止过,一直延绵到许多年以后。
    可李治突然就转了方向,这是何意?
    宰相们心中不安,李治旋即起身,“诸卿去换了衣裳,晚些与朕一起去看看……对了。”
    李治含笑道:“朕知晓诸卿都有些方外的友人。”
    ——莫要去通风报信!
    武媚起身,帝后带着太子离去。
    出了大殿后,李治走在前面,武媚和太子在后面些。
    “谁让你去看的?”
    武媚问道。
    “阿娘……”
    “叫阿耶都没用!”武媚恼火的道:“此等事岂是谁能轻易撼动的?你可知晓佛门势力之庞大……连那些世家门阀都不敢轻易得罪他们,我家如何就敢?”
    前方的李治突然说道:“莫要吓着五郎。”
    武媚这才笑了起来,很是快活的道:“他们却不知道陛下早就在琢磨田地之事了。当初平安说随着人口增长,田地必然不够分配,如此均田制必然会废掉……均田制废掉,接着府兵制就无以为续,大唐……就要动荡了。”
    李治负手在前,淡淡的道:“早些年就有的规矩,每个僧道尼都有三十亩田地,足够他们嚼用花销了。可人心不足,不管是投献和是施舍,都是在挖大唐的根。”
    武媚微微眯着凤目,“田地一多,就需要人来种地,如此人口都聚集到了佛门。种地是一回事,可若是有人心怀不轨,登高一呼……陛下可别忘了那些僧兵。天下寺庙何其多,他们占的田地何其多,若是席卷起来……比之世家门阀也不遑多让。”
    “朕知晓。”
    三人换了衣裳,随后出宫。
    武媚身着男装也跟着骑马,随行的周山象劝道:“皇后刚查出怀孕,还是坐马车吧?”
    武媚摇头,“我没那么娇嫩,我的孩子也没那么娇嫩!”
    一行人出城,晚些就看到了那片田地。
    李治下马,武媚被两个男装宫女左右扶着。
    农人们见来了数百人都有些好奇……不过倒也无需惊慌,那些贵人出行百余人、数百人都常见。
    李治微笑道:“朕与诸卿今日也看看太子之能。太子,你去问话。”
    老父亲的心态在这番话中显露无疑。
    宰相们都抚须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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