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怕知县中规中矩、平庸无能,最怕的就是那种啥都不懂,又爱瞎折腾的。
    现在朝廷的威信力还是很强的,似沈清疏这种,二十岁的进士,一看就前途远大,他们还是希望能不发生冲突,就尽量不发生。
    这时代的官、商地位,如同天壤之别,席间不停地有人过来敬酒,沈清疏略略沾一沾唇,或者干脆以茶代酒,众人便知她不喜喝酒,都端茶来敬了。
    沈清疏不禁感慨,所谓的酒桌文化,其实也不见得是酒多么好喝,也许因为这是种权力的象征,能享受到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支配感,可以让你喝,也可以让你不喝。
    权力确实容易让人迷失,她暗暗警醒自己,一定不要太飘。
    接风宴之后几日,沈清疏正式接手县里事务,张主簿几人居然也都很配合,没有推脱之意。
    她忙得脚不沾地,后宅林薇止也渐渐购置齐东西,她们离京时,有些不方便携带,需要现买的,老刘氏生怕她们记不住,给她们列了一份采购清单。
    她眼睛看不太清,所以是口述出来,林薇止代笔的,方方面面都涉及到,十分细致,就像是以后的父母送孩子上大学,总担心孩子照顾不好自己,千般叮咛,万般嘱咐。
    沈清疏每次一看到就鼻尖泛酸,所以都交给了林薇止置办,负鞍带着人在外面跑腿,她们现在人少,管理起来方便,倒也没出什么差错。
    这日上午,沈清疏正在看文书,忽然来了一桩案子,有百姓递了状纸上来。
    快传!
    这是她为官生涯的第一桩案子,沈清疏莫名有点亢奋,赶紧整理了一下官袍,又严肃地正正帽子。
    很快衙役带了个男子进来,跪在堂下,沈清疏一拍惊堂木,升堂!
    两边衙役手持杀威棒,齐呼威武,公生明的牌匾之下,神圣感油然而生。
    沈清疏依惯例说开场白,堂下何人,状告何事?
    小人张三,叩见大人,小人早上起来,便发现家里进了贼,要状告隔壁陈五,偷我银钱二千文并肥鸡三只!
    好家伙,沈清疏嘴角抽搐两下,表情差点没绷住,她刚才还设想着是怎样离奇的案子,来开启她神探生涯的第一篇章,搞半天就是偷鸡摸狗?
    沈清疏道:似这类案子,应先寻甲长保长才是,何以告到县衙?
    回大人,保长偏袒那陈五,小人不服,求大人主持公道。
    好吧,小案子也是案子,沈清疏收拾起情绪,打起精神,传被告。
    被告带进来,是个年轻人,沈清疏慢吞吞道:陈五,张三说你偷了他的鸡,你如何说?心里已经猜到了他的回答。
    果然,陈五喊出那句经典台词,大人,冤枉啊,那鸡本来就是我的鸡,我养了十只鸡,左邻右舍都知道的,张三自己的鸡丢了,便来讹我,还说我偷了他的钱,我怎么知道他的钱在哪里。
    张三大怒,胡说,那鸡的羽毛花纹,明明是我的鸡,就是你偷了还不承认!
    鸡都长得像而已,真要是你的,那我的鸡呢,我的鸡哪里去了
    谁知道,你自己口滑,偷偷吃了也说不准呢!
    放屁,我
    沈清疏听得头疼,一拍惊堂木,肃静!
    两人吓得趴下,堂内重新安静下来,沈清疏道:张三,你说他偷你的鸡,可还有什么其他证据?
    张三道:回大人,那贼不怎么小心,在我院里留下了鞋印,刚好和陈五的脚,大小一模一样。
    陈五苦着脸,大人,小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小人真的冤枉啊,昨天晚上我一直都没出门,在家里好生睡觉,我婆娘可以给我作证。
    哼,那是你婆娘,你们两个肯定串通了,那话能信吗。
    那你去我家里搜,肯定没有两千文钱,我真的没有偷。
    那哪知道,你藏在别处也说不准。
    沈清疏忽然想起从前看过的断案小故事,心中一动,提议道:不若这样,这三只鸡今日便当场炖了,你们二人分食,不管是谁的鸡,就当请邻里吃了顿肉,如何?
    大人,不可!底下二人异口同声。
    那是我的鸡,凭什么白白便宜他。
    呸,你这个偷鸡贼,休想占到一点便宜,除了那鸡,还要还我的两千文钱来。
    说好的谁更宝贝心疼,谁就是物主呢,两人一样的反应啊,沈清疏默了一瞬,果然故事都不靠谱。
    肃静!眼看两人又吵起来,沈清疏揉了揉太阳穴,转头对捕头道:暂且休堂,你带两个捕快去张三家拓下脚印,去周围人家一一比对,有吻合的就带回来。
    她起身转进到公堂后的休息室,林薇止同两个丫鬟居然也在,显是在后面偷听,沈清疏愣了一瞬,苦笑着摇摇头道:便是这样偷鸡摸狗的案子也不好断啊。
    林薇止撑着下颔,眼眸里似是闪着细碎亮光,笑意吟吟地道:我看夫君可是威风得很呢。
    是啊,笙寒也嬉笑道:姑爷的气势十分像老爷。
    别取笑我了,这天气热得很,沈清疏摘下官帽,擦了擦额上的汗,在她旁边坐下,叹气道:要是这第一桩案子都破不了,他们恐怕会更轻视我。
    林薇止眨眨眼睛,你是怎么想的?
    沈清疏回想了一下,我看他二人,言语激烈,不见心虚之态,神情也都不似作假,张三确实丢了鸡,陈五也确实没偷,应该只是误会一场,那脚印是其他人留下的,陈五只是倒霉,刚好和偷鸡贼的脚一样尺码,所以我让捕头重新去核实。
    嗯,林薇止赞同道:如果是专业的盗贼,拿到大笔钱财之后,怎么还会冒风险偷活物呢,我也猜应是四邻少年,嘴馋了,偷鸡之时,顺带在屋里摸到了钱。
    两人相视一笑,沈清疏道:现在便等捕头带人回来了。
    似这类案子,如果抓不到人,大多也都是和稀泥,息事宁人了结。
    那无辜者就太冤枉了,赔钱不说,还要担上盗贼的恶名,被邻里指指点点,希望能抓到人吧。
    沈清疏已经端正了自己的心态,案子虽小,却是百姓们真实的生活,切身的利益,不能不查清楚,秉公断案。
    到下午,捕头回来,果然提拎了一个少年,说他们去核对脚印时,这少年神色慌张,撒腿就跑,一看就有问题,被他们抓住,脚印也给对上了。
    沈清疏一审,这少年本就惶恐,立刻便如竹筒倒豆子一样交代了,还真是他们几个一时嘴馋,□□进去偷鸡,之后一时贪心,又偷了主人家的钱。
    鸡已经被烤熟吃了,钱还留着没敢动,沈清疏令其物归原主,又交代了他的两个同伙。
    张三同陈五道歉,几个半大小子,一是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情有可原,又是初次犯事,家中愿意赔偿张三几只鸡,得到失主原谅,所以沈清疏只是分别打了五板子,叫他们长长记性,便令他们父母带回去严加管教了。
    县衙的五板子也不轻,照她看来,这几个少年,回家还免不得有一顿竹笋炒肉呢。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会化用一些历史上案件,大家可能会觉得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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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0、第80章
    日子无波无澜地过去, 沈清疏渐渐适应了小县城的生活。
    她学习能力还是有的,在周师爷的指导下,每日进步速度飞快, 举一反三, 很快就掌握了县衙事务, 已经能够独自处理好了。
    她每日处理下级文书,批准预算,管理六房之事, 在公堂上,则处理些鸡毛蒜皮的小纠纷, 什么偷了牛占了地, 欠了钱打了人之类的。
    大多数人都是老老实实过日子, 确实少有什么大案重案,不过想也是, 以县衙的工作效率,每日都发生命案那还了得。
    除此之外,沈清疏核查账目, 这时的做账方法对她来说形同虚设,发现了不少对不上的亏空之处。
    这都是前任县令留下的旧账,说不清是谁贪用了钱款,很难追责,沈清疏也只能高高提起, 轻轻放过。
    不过经此一事, 张主簿等人更是小心谨慎, 又见她年纪轻轻,发配到穷乡僻壤也不懈怠,整日勤于政事, 同时又沉稳持重,听得进下属意见,对这个新知县不由多了几分认同,做事更加尽心尽力。
    沈清疏这边有工作还好,林薇止在后宅之中,便比较无聊了,这里既没有她的亲人,也没有她的朋友,沈清疏大多数时候不能陪她,整日相处的,只有两个婢女。
    几个属官的妻子倒是有意亲近她,可双方差着年龄学识,她们大都不识字,说起话来总离不开持家之道、丈夫孩子。
    没聊几次,她便觉得乏味寡淡,提不起兴致来,倒也不是看不起,大多数女子没有她那样读书的条件,但是双方思想不同,便实在没有什么交谈欲望。
    她也不想见到那些小孩子,见得多了,她心里竟会隐隐地生出一点羡慕,会去想娘亲的话,她说女子在后宅孤寂,总是要有个孩子傍身,她怕自己心生动摇,便不去看,不去想。
    还是呆在家中读书画画吧,可时间长了,又觉得无趣,终日只是在消磨时间。
    沈清疏从繁忙的公务中腾出手时,终于觉察到自己在后宅的时间太少了,疏忽了林薇止,她本来是新手,又刚好碰上农忙时节,秋税征收,每天忙到沾床就睡,有时晚膳都是同周师爷,在前堂边吃边聊。
    林薇止刚开始还会去听她审案,两人探讨案情,遇着有趣的案子还能逗笑,后来农忙,案子少了,她去下面乡镇巡视,交流便越来越少。
    她回想林薇止也未同她抱怨,只是无聊懒怠,笑容似乎渐渐少了,沈清疏暗骂自己粗心,千里迢迢来这里,自己是她的爱人,也是唯一的亲人,怎么能如此冷落她呢?
    她自责了一番,暗暗提醒自己,休沐日一定要空出时间陪林薇止。
    这日,用罢早膳,沈清疏便提议道:阿止,我听说岳水县附近山上,有一座觉华寺,已有许多年传承,十分灵验,不若我们今日一道去拜拜如何?
    寺庙?林薇止讶异抬眼,求什么,你平素不是并不信这些吗?
    相比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她觉得,沈清疏身上莫名缺一些对鬼神的敬畏。
    沈清疏温声道:不求什么,只左近就这一处出名些,听闻山色秀丽,我们出去散散心,顺道拜上一拜。
    林薇止便知道她是为什么了,实话说,她心中确实有一点怨气,可沈清疏十年苦读,终于实现抱负,做的是正经事,她爹从前不也是这般吗?她做不出无理取闹、叫她抛下公务陪着自己的事。
    更何况,那样的姿态也太难看了。
    她心中有些雀跃,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地问:你今日不用办差么?
    最近事情少些,今日休沐,之后再办也是一样的。沈清疏看着她,眼中隐约带笑,神情温柔得不像样子。
    林薇止脸上微热,站起身掩饰道:那好吧,我去换身方便的衣裳。
    两人出了内宅,迎面却刚好撞见周师爷,看他脸上神色,沈清疏心里一沉。
    怎么了?
    大人,正要去拜见您,周师爷急步上前,见林薇止在旁边,戴了帷帽,立时顿住,您同夫人要出门吗?
    嗯,出了什么事?
    这您回来处理也是一样的。
    沈清疏心中纠结了一瞬,她追问,说不定假期就泡汤了,不追问,她又会担心,在心里胡乱猜测。
    旁边林薇止上前一步,替她做出了选择,道:周师爷,您直说吧,不必多想。
    周师爷只好如实道来,其实还是秋税的事,三新乡那边不服,又发生了械斗,我已经派人过去了,事情并不紧急,大人看之后怎么处理便是。
    周师爷本意是不想打搅的,朝廷虽然规定了休沐日,可实际做起来,能说今日休沐,你改天再来报官么?
    他整日跟着沈清疏,对她很是佩服,伯府出身,却不怕辛苦,能沉得下心来做事,也真不愧是林大人的女婿。
    你做得对,先派衙役过去稳住,不要闹出人命来,叫三新乡里长明日来见我,备好户籍单子,往年应役缴税的记录。还有沈清疏也松了一口气,有条不紊地做出安排。
    粮食收税,影响因素实在太多,燕朝还是沿用了从前的包税制,一个县的税收,每乡每村分别包多少,里长负责收上来,如果有损耗和不足,就自己掏腰包补,倒是简单又省事。
    可之后里长保长怎么压榨泥腿子赚回来,朝廷就不会管了。
    沈清疏一个人也不可能改变税收制度,只能把工作做得再细致些,令每个乡的包税额更合理。
    对里长这一类地主富户,体量他们付出的同时,也对他们多加敲打,让他们不要剥削得太狠,逼到百姓走投无路。闹出人命官司就是她的底线,绝不会对此轻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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